莫愁已經到嘴邊的一句“叔叔,不必客氣”硬生生咽了回去,她揮揮手,“不用客氣,我趕上了,就肯定得想辦法救你們。”


    她趕緊看向少年,“多吃一點,天色已經開始暗下來了,咱們不能在這過夜,得下山去。”


    五個人休整片刻,趁著黃昏時分還有的一絲微光,開始了一段艱難地下山之路,臨走前莫愁還怕浪費,把馬身上還能吃的好肉剔了一些一並背走了。


    五個人各執一個火把,天還沒黑透,主要還是為了取暖,另外真等天黑了再生火,怕沒那麽容易。


    “你們的馬是被什麽咬的?為什麽沒襲擊你們?”


    “怪……怪物。”


    “不對,是人……戴麵具的人……”


    “哪有人是那種身形的?肯定是怪物……”


    少年和他的哥哥聒噪地吵了起來,莫愁今天一天都不順,被他們吵得異常煩躁,怒道,“別廢話了,到底長什麽樣!”


    “身材異常高大,比我和哥哥高出一頭之多,長著一張人臉,可鼻子通紅,一張血盆大口……通身都是黑毛,陽光一照黑亮黑亮的,手臂特別長……最可怕的是,它隻有一條腿,腳還是反著長得,卻跑得異常快……”


    少年的話說得斷斷續續,不知是被凍得哆嗦還是回想起當時情景依然心存恐懼。


    莫愁眉頭緊鎖,低聲呢喃“南方有贛巨人,人麵長臂,黑身有毛,反踵”,這不是山魈麽?


    “它怎麽攻擊的你們?”


    “我也說不好,隻是突然從林子裏竄了出來,一口就咬住了馬的大腿,力氣大得驚人,瞬間就把馬撕裂了。我們嚇傻了也不敢還擊……”


    還沒等弟弟說完,哥哥立刻搶過話語權,“我娘嚇得尖叫,結果那怪物就停下撕咬,竟然學起我娘的聲音來……”說到這,哥哥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然後那怪物就學起我娘的動作,我娘往後躲它就也往後躲,我娘哭它也裝哭……”


    突然他一把抓住莫愁的手,給莫愁嚇了一個激靈,“姑娘,我們不是碰到什麽山鬼了吧?”


    莫愁嫌棄地甩開他的手,“可能唄,窮鄉僻壤,不僅出刁民,還出刁鬼呢。”


    莫愁說罷不再理他,從他的描述裏她更確信這就是“見人笑亦笑”的山魈了。


    山魈,是一種生活在深山老林裏的獨腳鬼,身形巨大,戰鬥力超群,徒手撕豹子不在話下。不過這山魈多出自南方深山,而且更主要的是它隻在夜裏出行,怎麽能跑到這雪山深處,還在白天襲擊人呢?


    “它襲擊你們的時候是白天?”


    “不是,是晚上,我們在趕夜路。”


    “這麽冷的天著急趕夜路?不碰到鬼才怪。”莫愁沒什麽好氣,她心裏有點發愁,如果這山裏真的有了山魈,那去山背麵打獵的村裏男人們豈不是有碰到的危險?


    想到這莫愁又開始埋怨起自己這弱不禁風的身板,自己要是能跟他們一起行動,和他們也有個照應。


    一直走在最後麵的裘如玉見莫愁言語上很煩躁,便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姑娘莫怪,我們一家四口是回山陰老家祭祖去的,回來的路上開始飄雪,我們怕耽擱行程被封在山裏,就沒在驛站住下,連夜往回趕,哪料想會被……襲擊,幸而姑娘雪中送炭,救我一家性命。”


    他的聲音沉穩有力,細膩如水地在莫愁耳邊娓娓道來,這份鎮定顯然是兩個愣頭青小子比擬不了的。


    莫愁淺笑,“大叔,是我態度不好了,一時著急,失了分寸。您莫怪。”


    她轉頭看著這張已經略有風霜卻依然星眉劍目的臉,眼底竟有些濕潤,歲月不饒人,歲月卻不敗美人。


    “那你們怎麽死裏逃生的?”莫愁其實知道這種山魈輕易不會攻擊人的,但畢竟大雪封山,找不到獵物餓急了,吃人也是在所難免的。


    “那怪物一巴掌就就把我們的車轅打裂了,我們也嚇傻了,逃無可逃,我突然想起馬車上還剩下一串鞭炮,我想用鞭炮炸了它,誰知那怪物一見鞭炮就特別恐懼,我們點燃鞭炮它就叼著一條馬腿跑了。”


    莫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鞭炮?不過年不過節的,誰沒事兒帶一掛鞭炮在身上?


    她瞪著眼睛看裘如玉沒說話,裘如玉也領會了她的意思,“姑娘有所不知,我們山陰老家有在祖宗墳前點鞭炮的習慣,那一掛是剩下的。”


    莫愁抬起頭望了一眼馬上要黑下來的天,這故事太詭異了,一隻本不該出現的山鬼襲擊了本不該出現的人,還被一掛鞭炮給嚇跑了,莫愁腦仁突然疼起來,不知道是凍的還是氣的。


    一行人突然又沒了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太陽終於撐不住最後一絲力氣,天邊的紅暈一刹間消失殆盡,冬日的深山寂靜得令人生怖,隻有一行無人的腳步聲告訴莫愁,這個世界還在運轉。


    突然,莫愁側過身去,敏銳地捕捉到樹梢上傳來的一陣撲簌簌的動靜,她幹淨利落地拔箭拉弓,在毫無視覺優勢的情況下,全憑聲音,一擊拿下一隻肥碩的大山雞。


    莫愁喜出望外,她那雙單薄的小腿突然好像如有神助,飛似的踏雪而過,留下一串歡快的腳步聲。心想著這也算是倒黴的一天有個不錯的收尾。


    就在她馬上就要碰到山雞的時候,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樹上落下,像一堵厚重的牆砸在了雪地裏,雪花飛濺,一股氣浪差點把莫愁掀翻在地上,驚起一大群山雞嘰嘰喳喳地逃命。


    不知道這種與生俱來的樂觀心態到底好還是不好,莫愁麵對這個青麵獠牙,眼睛冒著鬼火般綠光的怪物,第一反應竟然是白瞎了這麽多的山雞了。


    莫愁和這山魈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根本沒法拉弓射箭,她從袖管裏抽出自製的小連發弩,觸動機關,箭無虛發,三支箭都準確無誤地射中了山魈的胸膛。


    有那麽一瞬間,莫愁覺得自己成功了。然而短暫的靜默之後,果然是更大的暴風雨。


    那隻山魈顯然被激怒了,咧開血盆大口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怒吼,整個山林都仿佛被驚醒了,樹幹的顫動讓大片的積雪撲撲簌簌地墜落,莫愁腦袋上,眼睛上都被蒙上了厚厚的雪,僅有的一點視覺感應也徹底崩塌了。


    她趕緊瘋狂地搖腦袋,想甩掉睫毛上的雪花,可顯然沒有用,頭上的積雪源源不斷地下落,根本不給莫愁留一點空隙。她高聲喊,“快跑啊!看什麽!”


    盡管看不見,她依然知道這四個人一定像傻柱子一樣杵在原地。一瞬間,腦子裏浮現這麽一個念頭,我是做了什麽孽,碰上這麽四個傻缺。


    黑暗是人世間一切恐懼的來源,人在沒有光感的情況下恐怖感是成倍激增的。震耳欲聾的怒吼聲終於停了下來,莫愁卻清晰地聽到利器刺破血肉的聲音,伴隨著厚重的喘息,那山魈肯定已經把攝入胸膛的箭頭□□了。


    山魈怕鞭炮,其實也怕火,可剛才自己為了撿山雞方便,把手裏的火把遞給了少年。現在自己和它硬碰硬無異於以卵擊石,更何況身後還帶著四個已經嚇傻了的拖油瓶。


    這麽冷的天,莫愁的手心卻微微冒起了汗,她輕微俯身抽出褲腿裏的長匕首,在山魈還沒對自己發起進攻的間隙飛快地轉動著腦子,怎麽辦,怎麽辦,腦子卻一點都不如平時靈光。


    突然,一陣罡風撲麵而來,莫愁側身躲過,她看不見的,是雪地裏留下的一個大如簸箕的黑爪印,五個指頭都已經透過厚厚的積雪把地麵摳出本來的顏色了。


    爪子落下的巨大震動竟然幫莫愁把腿從積雪裏拔了出來,她趕緊倒地一骨碌,借著地勢滾到了一丈遠的地方。


    這時候莫愁眼前的雪化了一些,她能微微看見山魈那冒著綠光的眼睛,倒像是兩盞指明燈,雖然致命恐怖,但起碼能讓人知道危險在何方。


    “愣著幹什麽,你們幾個快走,它怕火,不會傷你們,等火把燒盡了誰也走不了!”莫愁一遍緊緊盯著山魈的雙眼,一遍大喊。


    裘如玉卻先開口了“我們……不能扔下你啊!”


    莫愁無奈一笑,扔下我?沒有你們我早就脫身了,她正滿腔憤懣打算飆髒話的時候,她看見山魈僅有的一條腿強健有力地踏雪而來,黑影如一片壓境的烏雲一般緩慢而可怖地籠罩過來,那山魈顯然已經憤怒到極點。


    兔子急了都能咬人,戰鬥力如此超群的東西憤怒起來把自己撕碎了可能性可想而知。


    突然裘如玉奮力一躍,把手裏的火把扔向那隻山魈,怪物本能一躲,莫愁用盡全身力氣抓住了那火把,她重重摔在地上,手卻一直高高舉起生怕火把調到雪地上熄滅了。


    可慌亂間,她沒注意自己的手握住的是靠近火焰的一側。


    人在高度恐懼的情況下已經無法感知疼痛了,她趕緊起身,脫掉棉襖用火把點燃,那火光映照在莫愁秀氣的臉上,竟有些猙獰可怖。她咬著後槽牙,忍著受傷的痛,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山魈逼近。


    那怪物顯然被這突然間生起的火嚇得夠嗆,顧不得方才被射了三箭的怒氣,竟然轉過身要逃竄。


    恐懼會令人迷了心智,鬼也不能免俗。它轉身的一瞬間,一陣刀鋒撕裂錦緞般的聲音劃破寂靜的黑夜,莫愁把那把長匕首狠狠地插進了山魈最柔軟的後頸裏,她反手一剜,山魈整個顱骨被翹翻,綠色的腦漿噴薄而出,濺了一地,濺了一臉,濺滅了莫愁手裏的火。


    一個龐然大物轟然倒地,萬籟又歸於靜寂。


    莫愁一屁股坐在雪地裏,大口喘著粗氣,感官一瞬間都被屏蔽了額一般,她感受不到手上燒傷的痛,感受不到旁邊四個人嘰嘰喳喳地聒噪聲,感受不到自己隻剩下單衣坐在雪地裏的寒冷,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


    良久,莫愁才感覺散了的三魂七魄又聚了回來,她抬腿起身沒說一句話,扛起剛才被她射死的那隻肥山雞,竟不拿火把獨自向山下走去。


    她一路沉默不語帶著一家四口回到村裏時天空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她像一塊巨石沉入井底一般一頭紮在了村口。等她醒過來的時候,十幾雙大小形狀各異的眼睛圍著她看著,給她嚇得一激靈。


    為首的二狗娘扯著嗓子嚎了一聲,“我的兒啊你可算醒了,嚇死我們了。”


    她手裏還端著一碗散發著腥臭味的草藥,原來這十幾個人是在研究怎麽把她緊閉的嘴撬開往裏灌呢。


    就這樣,他們村裏女娃子自己一個人打死一隻山魈,救了四個城裏富貴人,還扛著一隻山雞回來的故事成了整個村子貓冬時節茶餘飯後的唯一話題。


    一時間莫愁成了這個偏僻山村的“婦好將軍”,莫愁溜達到誰家,都能多抓一把瓜子。


    一家四口也在莫愁簡陋的茅草房裏休養了好一陣子,通過交流莫愁知道裘如玉的夫人叫王氏,兩個兒子一個十七出頭,叫裘致遠,一個十五歲半,叫裘致堯。


    兩個半大小子像兩隻求偶的山雞,爭著搶著給莫愁講山外麵的故事。可莫愁並不像他們想象的山野村姑那般對外麵有很重的好奇心,態度總是冷冷淡淡的。


    她和他們爹是舊相識了,不過晚輩罷了,還能入她眼?


    但這一切都被王氏看在眼裏,她真心感謝,也打心眼裏喜歡這丫頭。又偏趕上自己的兩個兒子對這姑娘都有意思,她便與裘老爺合計了一下,想收這孤苦伶仃的孩子為幹女兒。


    倘若這孩子和自己哪個兒子日久生情,便納進來成門親事,倘若不成,也能給她提供個體麵生活,回報一下這舍生忘死的救命之恩。


    裘如玉望著莫愁的眉眼,近乎沒有猶豫地便答應了。他沒想到的是這話一出,莫愁也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沒帶一點扭捏和推脫,但也沒有多大的喜悅。


    村裏人炸開了鍋,有人覺得莫愁是見錢眼開,想拋下這群養育她的鄉親們攀高枝去,也有人覺得女娃子找個富貴人家日後也省得遭罪,挺好的。


    無論大家如何議論,莫愁和裘如玉離開村子進城的那天,全村人都含著眼淚到村口來送莫愁,唯獨少了二狗子。


    莫愁揮了揮手,沒多說一句便鑽進了馬車裏,心尖像被一排排釘子碾壓過一般地疼,她咬著後槽牙讓眼淚忍住不落下來,忍到後來漲紅了臉,渾身都在顫抖。


    王氏一把抱過這莫愁,用手輕輕地拍著,像撫慰一個夏日裏煩躁不肯入睡的嬰兒。


    莫愁自己心裏明白,她不貪戀那已經隔著一條奈何橋的溫情,但她馬上就要十六歲了,她必須麵對的一道坎,十六歲


    作者有話要說:  至此,莫愁怎麽作為養女進的裘家全部交代完了!可以回歸主線了!


    莫愁一個不滿十六歲的小姑娘怎麽就能和四十幾歲的裘如玉舊相識呢?下章交代!


    第6章 前塵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回歸主線!


    莫愁和三姨娘鬥了大半宿,又引雷鎮祟,失血不少,回房以後睡了一整天才緩過神來。


    醒來時四周漆黑一片,值夜的丫鬟已經打起了輕微的鼾聲,估摸著後半夜了。


    夜涼如水,秋蟬都倦了聒噪,讓莫愁久難平複的心情安生了一些。她抬頭呆望著摩挲樹影中透過的皎潔月光,恍然間覺得或許自己記得的一切,真的隻是場夢吧。


    月亮是個神奇的東西,它隻是在那裏,高傲驕矜地掛在那裏,從未招惹過任何人,可人人看著它,都能在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憂傷來。


    如酩酊大醉一般,不知今夕何夕。


    不知不覺,莫愁轉到了後院。她啞然失笑,這世上所有的恰好不過都是給特意為之量體裁好的衣裳。她正打算爬牆,卻發現大門沒鎖,便跟了進去。


    桂花樹下隻有一個人,並不清晰的月光下影影綽綽可以望見那筆直而寂寥的背影。是裘如玉。


    或許並未想到會有人來驚擾,裘老爺一臉錯愕,竟來不及擦拭兩行清淚。見是莫愁,窘迫得一時不知所措起來。他趕緊抹了一把臉,擠出一絲牽強的笑意,“這麽晚了,你怎麽溜達到這了?”


    借著月色,裘如玉不知是淚水模糊了視線,還是歲月蒼老了視覺,他看見那披著紅色鬥篷的嬌弱女子,竟有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良久,他才自嘲道,“老了老了,總想起前塵往事來,連你這丫頭都能認錯成別人了……”


    莫愁沒接他的話,隻是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給我說說她,好麽?”


    “我也沒想到慕春會變成妖孽,她也怪可憐的……”


    “我說的不是她,是那位。”


    時空好似一瞬間凝住了,風不浮月不籠,山川萬物都靜止了,但很快就被裘老爺一聲苦笑打破了。


    “哦,你說珵美。”


    覽察草木其猶未得兮,豈珵美之能當。珵美,是莫愁的前世,也就是二十年前住在這院子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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