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莫愁被一股邪風吹得動彈不得的時候,她知道自己的猜測是對的,廣寒這小妖精應該已經急瘋了。


    肆虐的狂風卷起足足一人高的漩渦,裹挾著滿地的殘花敗柳,直接把莫愁掀了起來。莫愁雙腳一離地,登時頭暈目眩起來,五髒六腑在肚子裏不住地打結。原本護著四體百骸的最後一點靈力也被晃得稀巴爛,骨節都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


    折騰了好半天,莫愁才哇地一口鮮血吐得滿腔滿臉都是,狂風驟停,直愣愣地把莫愁摔在了地上。


    從始至終,莫愁手握著符咒,愣是沒敢拿出來用。


    昨晚差點被抽空的莫愁,再加上方才這一頓折騰,莫愁估摸著吐出來的這口血估計就是保命的心頭血了。她因為眩暈不敢亂動,隻好順勢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半晌,她才緩出一口氣,道,“這回可以消氣了吧?”


    莫愁沒開天眼,但她看見散落一地的桂花瓣緩緩平地聚起波瀾,而後光天化日之下化成了人形。深陷眼窩裏的憤怒與疲憊想要溢出來的秋水,鵝黃的薄衫已然罩不住那少年滿腔的怨憤,慘白的嘴唇竟有些顫抖,半晌也沒說出話來。


    若說他此時會撲過來一口咬死莫愁,莫愁都是信的。


    若說心裏有愧不假,可莫愁仍瞪大了雙眼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義憤填膺的廣寒,她並不打算退避三舍。她怎麽能不知道廣寒心裏委屈呢,如果易地而處,她要一夜找不到廣寒,不知他是生是死,她也早就紅了眼了。


    可莫愁知道自己現在要是萬般退讓,小妖精的委屈霎時就會決堤,廣寒初成人形,心性還不穩,大喜大悲的發泄最易走火入魔。為了無聲無息地把這份怨氣撥回去,莫愁也隻好虛張聲勢地瞪了瞪眼睛。


    過了許久,廣寒才明白眼前人並不打算收著自己滿肚子的憤懣,隻好靜靜地走過來,俯身抱起一灘泥水一般的莫愁,無奈又沒好氣地嗔道,“怎麽這般重。”


    莫愁虛靠在廣寒的胸膛裏,闔眼養起精神來。一來失血過多真的看東西重影,二來她也真見不得廣寒臉上那失落的神色。


    由愛慕關切生出來的患得患失,曆來都是一株食人心性的嗜血花,人如此,妖也難免俗。莫愁突然覺得自己有必要快刀斬亂麻,收拾了現在亂哄哄的局麵之後就趕緊卷鋪蓋走人吧,早早了斷了這些牽絆。


    於己於人,都是百利無一害。


    莫愁一覺睡到了傍晚黃昏時分,傷得太重依然渾身無力,可眼睛已經能看清東西了,廣寒正像一隻受傷了的小獸一般縮在角落裏舔舐著傷口,配著那張俊俏的少年臉,委屈得近乎動人。


    桌上一個盤子扣在一個碗上,隱約可以從縫隙間漏出一絲水汽來,如果沒猜錯,是一碗麵。


    “怎麽不叫我起來?”莫愁一說話,才發現真是太虛弱了,聲音竟飄得自己都快聽不到了。可廣寒卻激靈一下,趕緊扶莫愁坐起來,把一碗熱騰騰的麵條端了過來。


    廣寒是個絕對不食人間煙火的,偏偏廚藝了得。火候,滋味,樣樣拿捏得恰到好處。莫愁低頭,近乎不可聞地呢喃道,“謝謝。”


    廣寒幹巴巴一笑,也不知該說什麽,隻是輕聲道,“快吃吧,一會涼了。我還做了一碗給西屋的阮姑娘。你也是真行,把人家攏回家裏了也不管,倒頭就知道睡。”


    莫愁一激靈,要不是廣寒說,她都忘了阮語在府裏的事了。


    剛吃了沒兩口,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莫愁方想起來今晚前院有家宴。她趕緊推了廣寒一把,小妖精氣鼓鼓地隱了身形。


    “妹妹,我方便進來麽?”


    來人是致堯。


    “進來吧二哥。”


    倉促間忘了自己還端著一碗熱湯麵,二人四目相對皆是一怔,半晌致堯才奇怪地說,“怎麽忘了今晚有家宴,還自己煮起麵來了呢?你身子好了麽,還能生火做飯?”


    “下午餓了,就做了碗麵吃。”


    致堯伸手去搶碗筷,“別吃了,我吩咐廚房做了許多你愛吃的。”


    一陣罡風呼啦一下吹開了窗戶,惹得窗欞瑟瑟直顫。莫愁趕緊奪回了那碗麵,扯著嗓子喊道,“哥,做都做了,不吃浪費了,我吃完就和你去。”


    致堯一時間覺得妹子怕不是瘋了,吃麵就吃麵唄,喊什麽。


    直到一碗麵下肚,冷颼颼的邪風才在身側消失。莫愁突然覺得聖人說得也不對,什麽女子小人,明明是小妖最難養也。


    裘家也是景陽城裏有名有姓的大戶人家了,可許是與西洋人和胡人打交道打得多了,家風不似謝家那般刻板,甚是開化。既是團圓飯,一家人圍坐一桌,除了兩三個伺候的丫鬟留著,剩下的婆子丫頭也可以各自去廊下的席上找位置吃起來,全府上下熱鬧非凡。


    莫愁不敢把受傷的事讓裘氏夫婦知道,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乖巧地坐在桌前。


    丫鬟不疾不徐地按位端來小盤,每個小盤各自盛著一隻飽滿的閘蟹。大夫人經過一整日的休整,早也恢複了往日的端莊慈愛,她輕輕握了握莫愁的手道,“這是你大哥哥特地著人從江南運回來的閘蟹,是咱們這北方城市沒有的。膏滿肉肥,特別鮮美,你快常常。”


    全家都沒動筷,莫愁肯定也不敢動,她緊緊盯著這江南水係特產的閘蟹,恍惚起來,算來也有十幾世沒托生在南方了。如今的景陽城裏,雖隻是中秋時節,卻早已罡風獵獵了。


    格外怕冷的莫愁不禁懷念起許多世之前,亦是中秋時分,不同的是秋水連連,樓台歌榭,丹桂飄香。


    為什麽托生得一世比一世往北?下輩子不會要去塞北草原了吧。


    大夫人見莫愁愣神,以為這苦命孩子一定是沒吃過閘蟹,又多愁善感地泛起一陣心疼來,不自覺又握了握莫愁的手。


    莫愁手上一吃緊,也醒過神來,趕緊笑道,“這麽遠的路途,螃蟹不會死麽?”


    裘致遠道,“妹妹不知,如今漕運發達,南北貨物交流暢通許多。要說利國利民啊,頭等要務就是治理好水係啊。”


    興許是最近和水正教那群瘋子周旋得過於敏感了,一聽到“治理水係”,莫愁就感覺一根針挑了她後腦的神經一般,霎時開始頭痛起來。


    裘致遠倒是沒看出什麽來,繼續說,“死是肯定會死幾隻的,但今天端上桌的都是活下來的,說明生命力強的,所以肉肯定緊實好吃。妹妹要是餓了可以先動手掰個蟹鼇,那裏的肉最好吃。”


    裘老爺笑道,“既然人都全了,就都開吃吧,家宴而已,還非要等個吉時麽?再等一會螃蟹都涼了,不好吃了。”


    裘致遠趕緊阻攔,“別呀父親,既然是團圓宴,就得團圓了吃。索性都等了,就等三姨娘到了,再動筷吧。”


    原本還一片祥和的一家人登時都如墜入了冰窟一般,莫愁隱約作痛的頭像被澆了一盆涼水,從來沒如此清醒過。三姨娘死後秘而不發,一直以來的托詞都是“裘家顏麵”,可再顧全顏麵也沒有不和自家人說的道理。


    裘致遠作為裘家長子,根正苗紅的大少爺,沒理由不知道家中這麽大的變故啊。


    看來三姨娘的死,絕沒有表麵上那麽簡單。或者更可怕的是……水正教這趟渾水,曲曲折折,未必就不流經裘家。


    第26章 端倪


    莫愁不知道裘家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裘致堯突然想早上莫愁說的話陷入了沉思, 裘老爺是因為三姨娘與致遠才生了嫌隙的, 故而不敢貿然開口。如此一來,滿桌能掌得了風向的隻有大夫人了。


    她倒是八風不動, 一邊示意丫鬟斟酒, 一邊輕飄飄地道, “三姨娘身子骨弱,吹不了風, 我著人把酒菜送過去就是了。”


    二姨娘是個膽小怯懦的性子, 伏低做小慣了, 一聽大夫人這麽一說, 趕緊應和道,“我去給三妹妹送飯吧。”


    哪知她這話拍到馬蹄子上了, 方才還雲淡風輕的裘家主母一下子就炸了, “裘府的丫頭婆子都死絕了麽,用你去送飯!吃飯能不能堵住你的嘴!”


    莫愁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看見二姨娘驚慌間竟不是看向裘老爺,而是本能地望向了裘致遠。


    裘致遠眉心一皺,微微搖頭,示意她什麽都別說。


    莫愁見氣氛緊張, 趕緊抬手舉杯, “爹娘,兩位哥哥,莫愁不孝, 給家裏添了這麽大的麻煩。好好的團圓飯也被攪亂了,莫愁實在慚愧。這杯酒敬爹娘哥哥,這些娘對莫愁的養育和關愛。”


    說罷抬手一飲而盡,胸腔裏燃起一團炙熱的火苗,周身都跟著暖了起來。莫愁之所以搶在這個節骨眼上敬酒,不過想把話題引回來。無論三姨娘的死有著多少不能與人言說的秘辛,也不急於這一時。讓這個三年未見兒子的母親貪享一晌天倫之樂,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裘老爺一聽,趕緊道,“哎,終歸是團圓上了麽,晚了一天而已。不信你們抬頭看,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如此一來二去,這尷尬的話題可算是過去了。


    酒過三巡,座上皆有些微醺。大夫人一直攥著裘致遠的手,像攥著稀世珍寶一般,滿目慈光地看著心愛的兒子。莫愁一旁瞧著,裘家這兄弟倆雖然長得很像,性格卻是迥然不同。


    裘致遠更像是阡陌獨立的翩翩君子,裘致遠更像是仗劍天涯的鹹陽遊俠。興許是處境不同,心性自然不同吧,畢竟商海沉浮三載有餘足以把人磨礪得處變不驚,父母蔭佑下的孩子更多的是率性和純真。


    說不出來誰更勝一籌,畢竟都是把自己當親妹妹看的人。


    莫愁恍惚間覺得今生真好,有家的感覺真好。


    大夫人與二姨娘不勝酒力,再依依不舍也得回房休息了。裘致遠和父親聊起了商場上的事情,心照不宣地避開家中的一切事務,父慈子孝,一片融洽。隻剩下莫愁和致堯兩個插不上話的,便決定也早些離開,可剛要起身,便被裘致遠叫住了。


    “妹妹如今住在後宅?為何要去和三姨娘住在一起?”


    莫愁一怔,酒醒了大半,她道,“三姨娘身子不好,也需要有個人去照應。我在後宅住得也很舒心,哥哥不必惦記。”


    “那這麽晚了,去後宅畢竟還要出府走一段小道,你一個女孩子不安全,我去送你吧。”說罷裘致遠起身,頷首向父親行禮,讓在場的各位都驚出了一身冷汗。


    “哥,不用,你和父親聊天,我去送妹妹就行。”裘致堯這話說得都有些磕巴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替父母隱瞞這件事,可本能讓他覺得父母自有道理。


    “那也好,回頭讓母親著人給妹妹多做幾套衣裳吧。今天白天你披的那件紅袍又舊又薄,根本不能禦寒,還不合身。說起來,妹妹怎麽會有那麽破舊的衣服呢?”


    莫愁剩下的一半酒氣也醒了,她仔細打量起眼前的裘致遠,隱約覺得有些摸不透這久未歸家的公子哥了。他今天每句話都看似漫不經心,可每句都好像在試探著什麽。


    一時間莫愁猶如掉入一潭深不見底的漩渦,除了奮力周旋,也無計可施了。


    “很多年前做的舊袍子了,幾年天冷的早,來不及做新衣,就找出這麽一件披上了。回頭我自己去裁縫店做幾套就是,不勞煩母親,也謝謝哥哥惦記。”


    致遠頷首致意,也不執著,然而莫愁心底已然激起千層浪。


    *


    另一麵,闌倌端著一個雕花的手爐,如困獸一般在祠堂外踱著步。


    如今三少爺被罰跪在祠堂裏不許任何人探望,私心裏闌倌覺得少爺也是該被罰一罰的,一夜未歸也沒個音信,要說闌倌一夜老了十歲都有人信。


    全家上下攪了個雞飛狗跳,大半夜全都撒出去找人了,大夫人更是要扒了闌倌的皮子。


    今早好容易把人盼回來了,還是翻牆回來的,好在沒有旁人看見。可滿身的狼狽相,胸口還帶個血窟窿,一下子又把闌倌的半條命給嚇沒了。闌倌還沒來得及問發生了什麽,隻是匆匆伺候少爺換了幹淨衣服,扣子還沒係完,大夫人便怒氣衝衝殺了過來,不由分說就把三少爺提去祠堂了。


    可氣話歸氣話,三秋已過半,塞北小城早就夜涼如水,少爺是個不怕冷的主,可火力再旺也頂不住這後半夜的重露呀。


    想著自家少爺這麽冷的天跪在這涼地上,胸口的傷不知要不要緊,吃沒吃飯,挨沒挨打,闌倌那細如遊絲的慍怒之上又平白生出許多心疼和自責,要不是他攛掇三少爺管那閑事,也不能生出這些事端來。


    祠堂外兩個家丁也是尷尬得緊,一方麵主母吩咐任何人不得探視,他們不敢放闌倌進去。一方麵謝清明畢竟是主母親生的小兒子,要真是在祠堂裏凍出個好歹來,受罪的一樣還是他們這些做下人的。


    “二位小哥,我常在少爺院裏伺候,不常來祠堂這麵走動,今兒貿然求二位小哥也是唐突了。可畢竟咱都是謝家的人,往日咱說不上生分,日後就更是熟悉了,往後有用得著闌倌的,二位小哥言語一聲,闌倌自然竭盡所能。”說罷闌倌一抖袖子,露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來,無需仔細看便知道是一包碎銀子。


    家丁趕緊推了回去,又抻了抻脖子向門口望去,見沒人看見,趕緊道,“星闌哥兒,您抬舉我,您是在三少爺跟前伺候的,滿府上下都敬您是半個少爺,小的有幾個膽兒敢收您的錢?可大奶奶吩咐的不許任何人探視,如今要真殺個回馬槍來,我們哥倆的小命都保不住。”


    “我也不難為二位,二位也別難為我。如今天涼,我也就是給少爺送個手爐,不走這正門,悄悄從窗戶翻進去,二位就權當沒看見。要真被大奶奶發現了,二位小哥就說一概不知,可好?”


    說罷闌倌把銀子塞進一個家丁手中,身手利落地繞到西側窗戶跳了進去,祠堂內燈火幢幢,隱約間看見三少爺單衣似雪地跪在地上,唇色煞白,身姿卻依然異常挺拔,像一把直插入地的上古利劍,鏘鏘然透出一股肅殺之氣。


    闌倌心裏一緊,暗自罵道,“活該你挨罰,這般田地了還端著!”


    謝清明聽了響動想要側目,卻發現連扭頭的能力都沒有了。昨晚失血已然傷了元氣,今天又一日滴水未進,平白又跪了幾個時辰。此時此刻,渾身的關節都像鏽住了一般,整個身體僵成了一道鋼板,一寸都動彈不得。


    “你怎麽進來了,母親沒難為你吧?”謝清明隱約感覺到了一絲溫暖,才發現闌倌把手爐塞進了他已然凍得不過血的雙手中。


    “少爺說什麽難為不難為的,左右星闌也就是謝府買來的一條狗。今兒高興了就喂塊骨頭,明兒不高興了剝了皮扔出去,誰又能心疼一分呢?”


    闌倌話裏的酸勁兒像四月裏尚澀的梅子,酸得謝清明先是牙倒,後是腦仁疼。他半是陪笑,半是撒嬌道,“怎麽不見你心疼心疼我呢,我這胸口掏了個窟窿,還餓了一天一夜了,你帶這手爐有什麽用,倒是給我帶點吃的來啊!”


    闌倌睨了他一眼,也沒廢話,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來,取出一塊月餅遞與謝清明嘴邊。


    謝清明咬了一口,一股甜膩霎時遍布齒間。他的瞳孔都因為震驚而收縮了,一口吐出了咬下來的月餅,道,“這什麽餡的啊,這麽難吃?”


    闌倌沒好氣地道,“少爺,要飯時候別嫌餿,青紅絲的,將就吧。”


    青紅絲,謝清明第一次因為一塊月餅,質疑人世間為什麽要有中秋節。


    謝清明看闌倌一臉的巋然不動,便知道這孫子是故意的,“你這是救命啊還是報仇啊,我知道你有氣,也不能拿這麽難吃的東西毒害我呀?”


    闌倌翻了個白眼,又掏出一塊月餅遞過來,“那還有一塊,你吃不吃?”


    謝清明:“那塊是什麽餡的?”


    闌倌:“五仁的。”


    謝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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