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牽著謝清明來到冰棺之前,冰棺做工精良,細枝末節皆雕琢得恰到好處。隻是裏麵空洞洞的,沒有一個人。


    莫愁輕輕撫過冰棺的邊沿,無悲無喜地道,“可惜了,沒有機會讓你認識一下珵美,那真是百年不遇的美人。”


    “珵美?”


    “嗯,這具冰棺的主人。也是……我的前世。”


    謝清明一介儒生,即便與莫愁相識之後見識了不少怪力亂神的東西,可頭一次看見有人可以這麽雲淡風輕地談論自己的前世,仿佛講述自己的一位舊友,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莫愁睜大了眼睛,想看看謝清明作何表情。無論是驚詫萬分,亦或是淡然一笑,莫愁都能接受,因為謝清明從來都不是一個在她預料之中的人。


    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微弱的火光映著他那冷峻、利落的線條,深潭似的雙眸裏閃爍著兩團小火苗,他毫不避諱莫愁目光的逼視,隻光風霽月地回應著,濃密卷長的睫毛也掩抑不住那股灼人的深情。


    恰如融在鋪天蓋地裏的一片暖橘中一般,他的臉上浮起一抹暖暖的微笑,堪堪能抵擋這能浸骨髓的寒冷。


    “我對你前世沒興趣,要有幸,你來世還要再來煩我才好。”


    謝清明自認為這話說得既不失漂亮,又不失坦蕩。從與莫愁私定終身那天起,謝清明就無數次與自己的理智交戰過。如今他已經能坦然接受自己所愛之人的特殊,也大抵能接受自己一定會比莫愁先老去,甚至死去的實事。慢慢的,前世今生的坎,他也能邁過去了。


    可這道坎,莫愁邁不過去。


    “清明,那老乞丐說得對,當斷不斷,隻能貽害無窮。我不想許你來生了,甚至……如果今生你想放手,我都不會怪你。”


    謝清明原本還平和的心緒被堪堪激起萬重巨浪,君子端方的秉性被這話擾得無以為繼。饒是愛意綿綿,饒是情深意切,饒是他也知道莫愁一定有難以言表的苦衷,可他的胸中還是被燃起了一股無名火,獵獵灼得他腔子火辣辣的疼。


    謝清明極盡克製著,“你什麽意思?”


    莫愁嘶啞的聲音像被拖過布滿沙礫地麵的沉重鐵器,“沒什麽意思,你現在滿身的內傷就是最好的證明,清明,我是個連我自己都猜不透的怪胎。和我在一起,太危險了。”


    這是莫愁第一次看見謝清明青筋暴起,難以抑製的憤怒讓這個固守君子風貌的少年太陽穴直突突。他一麵極盡所能地壓製著這份心浮氣躁,一麵感覺滿腔的熱血仿佛決堤的洪荒,氣貫山河地噴薄而出。


    終於,忍無可忍的謝清明一把握住了莫愁單薄的肩膀,若是仔細聽聞,甚至能聽見骨節緊繃的聲音。像捕捉獵物的鷹爪一般,那雙纖長的手狠狠鉗住莫愁孱弱的骨骼,仿佛一用力,就要生生嵌入血肉裏。


    “不是你向我求婚的麽?不是你說要讓我金屋藏嬌的麽?不是你告訴我且活一世的麽?莫愁,一時興起便召之即來,遇著點困難就揮之即去。在你眼裏,我究竟算個什麽東西?”


    莫愁沒想到謝清明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可正是他的過激舉動,讓莫愁更堅定了心中所想,倔強而□□地來了個一言不發。


    這無異於火上澆油。


    謝清明眼看著莫愁僵直的身軀和緊繃的肌肉,他能感覺到這嬌弱的身軀在用一種無言的力量與自己對抗著,更將一腔的憤怒推到了極致。


    “莫愁!我且告訴你,我這一輩子認定你了,那就一定是你。你許諾我的是這一生,這一世,少一天都不算數!你前世是個什麽國色天香,被裘府當祖宗供起來,關我什麽事?你來世是個缺胳膊少腿,流膿生瘡的邋遢貨色,我也管不著!我愛你,我願意寵著你,慣著你,你指東我不會往西,你說上天我不下海,但你不能有事沒事往我心口紮刀子!”


    言罷,謝清明閉上眼,極盡克製地長長緩了一口氣,“拿這麽個冰洞,拿一口棺材,拿個莫須有的前生就來嚇唬我。莫愁啊莫愁,你就這麽瞧不起我?”


    莫愁低著頭,不敢看謝清明痛苦的神色,隻忍著肩膀傳來的劇痛,堪堪抵擋著心底的酸澀,“可是這幾日,我已經走火入魔兩次了。”


    謝清明本就被冰室晃的頭暈目眩,一身傷痛還絲絲落落地糾纏著他,又被莫愁氣得個滿腔邪火,他第一次覺得,有必要信一次鬼神,改日找個佛寺道觀拜一拜。


    謝清明鬆開手上鉗製的一刹那,看見了莫愁隱忍的神色裏悄悄鬆了口氣。一股子自責又襲了上來,他本想板著臉晾這小丫頭一會,可終還是忍不住給她揉了揉肩膀。


    “有病就治病,我們芸芸眾生都懂的道理,你怎麽堪不破?你長生不老,但不也不是什麽大宗神仙麽?你能看見我命格?”


    說罷,長長歎了一口氣,不忘把莫愁拉進懷裏,“萬一我本來的壽數就是到明日呢?你今天給我氣得個肝顫,明兒我死了,你後不後悔?”


    謝清明思忖著,倘若人這一輩子耐性是有固定量的,今晚一定一下子用去了大半吧。他有理有據地擺事實講道理,既驕矜地忍著怒火,又在溫柔裏夾著凶戾。


    莫愁也是窩心得緊。


    此時此刻,若再胡鬧下去,太過不識好歹。可若讓她柔軟地哭上一哭,卻發覺眼睛生澀得要命,擠不出一滴眼淚來。


    謝清明見她一臉窘迫樣,又好氣又好笑,“行了,我自認倒黴,栽在你這小丫頭手裏了。誰讓我喜歡上的也不是尋常小姑娘呢?往後日子,你做混世大魔王,你想翻江倒海,你想把天地捅出個窟窿,我都陪著你。但要再胡說,我可不輕饒你!”


    說罷,謝清明拋卻了滿腔的五味雜陳,收斂起一身的怒火,輕輕安撫道,“跟我說說,走火入魔,究竟是怎樣的?”


    作者有話要說:  小狼狗:我生氣了┗|`o′|┛ 嗷~~


    第54章 本我


    如果謝清明早一日經曆這場傷病, 或許他可以切膚地體會一次莫愁所經曆的走火入魔之苦, 或許他那自我感動的情愛裏可以多出一份將心比心來。


    謝清明或許知道這是夢, 或許並不知道。


    他赤腳在滾滾烈焰上踟躕獨行,火舌貪婪地舔舐著他白皙的皮膚, 魑魅魍魎叫囂著馳騁而過, 放肆地用爪牙剮蹭著他的骨骼。


    周身的血在翻湧, 胸口那顆赤紅的心髒仿若要炸裂掉了,堪堪攪動著全身的五髒六腑, 來了回大鬧天宮。


    太熱了, 每一寸經脈都隨著鬼火燃燒著。謝清明想嘶喊, 卻無力嘶喊, 想蜷縮,卻被拘束著無法蜷縮。


    他隻能伴著幢幢鬼影繼續行走在獵獵火海裏, 濃煙翻滾著侵襲而來, 他被嗆得涕淚橫流。淚眼模糊間,他看見哀鴻遍野, 他聽見萬鬼慟哭。


    太熱了,他想要一滴水。一滴水,不奢求,就一滴。


    突然, 鐵馬冰河裹挾著遮天蔽日的烏雲, 驟然凝結成如蓋的穹廬,嚴絲合縫地籠罩著無盡的天地。


    倏忽間電光閃爍,雷聲驟起, 一股墨黑色的驚濤翻滾著直衝雲霄,勢不可擋地將火焰與謝清明吞噬在巨浪裏。


    天地莽莽,滄海一粟。謝清明似無根的浮萍一般在狂風驟雨間掙紮著。冰涼的海水從每一寸骨縫,每一個毛孔侵襲進他的身體,他想戰栗,卻發現根本容不得他戰栗。


    他拚命尋找著一根救命的稻草,卻被暴戾的海水一遍遍殘忍吞沒。


    惡鬼的哭嚎,邪祟的詭笑從未斷絕,咯咯咯咯……嗤嗤嗤嗤……哈哈哈哈……陰森恐怖的,慘絕人寰的,瘋狂戲謔的,毀天滅地的……鬼哭狼嚎。


    謝清明的呼吸越來越困難,頭疼得要炸開了一般,他不住地翻滾著,扭曲著,他強烈的欲望裏隻想要一葉扁舟,就那麽一隅天地,可以讓他安穩容身。


    恍然間,謝清明感覺自己的手被什麽硬物重重地擊了一下,他透過層層水霧看見一隻殘破的木船在風雨飄搖間不甚體麵地浮動著。


    謝清明用盡了吃奶的力氣,狼狽不堪地攀上木船。巨浪依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翻飛著,驚濤拍岸,氣勢如虹地壓來。謝清明跌坐在船上,小船卻安安穩穩地托住了他,船的周身被一層薄薄的水結界籠罩著。


    方寸天地裏,怒浪翻滾過,一縷未沾濕。


    謝清明頹然瑟縮在這木船之上,他不知此間為何地,不知道此時為何時,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憑空出現在這裏。他無端經曆了灼人心肺的滾燙,又深刻體味了刺入骨髓的陰寒。還有那切入體膚的疼痛,酸澀,惡心……


    肉體所能經曆的所有痛苦,在這慌亂而狼狽的時刻,體會得淋漓盡致。


    “為什麽天地間諸事,都偏偏要如你所願呢?”


    肅穆而嚴正的聲音,鏘鏘然透過濃雲暴雨和萬重鬼魅,仿若由萬水千山外傳來。


    每一個字都那麽鏗鏘有力,每一個字都那麽擲地有聲。


    謝清明踉蹌著站起身,周身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弓著背,“你是誰?這是哪?”


    “想問我是誰?你想問問你自己,你是誰?”


    一葉扁舟依然在風雨間飄搖著,謝清明沒有任何可以支撐他的東西,但一抹不合時宜的孤傲卻蒸騰在他年輕的心緒裏。


    他在想,若有一把劍,即便不能和這蒼茫天地鬥上一鬥,也可以撐著他,挺直腰板,矗立著。


    濃重的黑霧裏寒光一閃,一道淩厲的光影劃破萬古長空,刺穿無盡黑夜,飛流直下,勢如破竹地向木船俯衝而來。


    不偏不倚,直愣愣地插在謝清明的腳邊。


    劍氣蕭颯,寒光幽朔,罡風翩翩然卷起謝清明的衣角和發梢,映照起一副慷慨悲歌的凜然。


    謝清明執劍而立,孤身一人對峙著萬千鬼影與驚濤駭浪,他劍指蒼穹,孤傲且悲壯地挑戰著這個冥冥之中,連麵都不肯露的敵人。


    “我再問你一遍,你是誰?這是哪?”


    “你要被火焚盡了,我給你水……你要被水吞沒了,我給你舟……你要一把劍撐著,我給你寶劍……你要什麽我都給你了,你卻要和我鬥?”


    這邏輯,看似說得通。如若此時此刻,立於船頭的人,但凡是個秉性稍稍愚訥的,興許真的會生出些許愧疚來。


    可愚訥與醇直本就不可同日而語,這論調,在謝清明這裏行不通。


    謝清明依然咬緊牙關矗立著,劍鋒所指,是蒼莽天際。於宇宙洪荒而言,他一個人,伴著被施舍來的一劍一舟,渺茫得如同螻蟻,可他依然一腔孤勇地與這天地角逐著。


    不夾雜悲歡,不隱匿膽怯,昭昭然麵對著敵我實力的懸殊,卻依然不願意隨波逐流。


    這,才是謝清明。


    “我為什麽要感謝你賜予的僥幸?那我又當如何麵對你帶給我的風雨?”


    電光火石之間,謝清明腕上發力,於虛空之間劃出一道淩厲的鋒芒,劍氣凜冽地裹挾起罡風,轉瞬間斬碎了晶瑩剔透的水結界。


    狂風驟雨又一次撲麵而來,謝清明知道,偏安一隅的港灣也終將是他無盡的牢籠,倘若真有一死,也該是戰到失去最後一絲氣力而死。


    目力所及之處,鬼影與黑雲交織,海水共天幕一色,謝清明冷靜地睨著那一絲殘存的天光,平靜地道,“縱你是宇宙的主宰,我想要的,也輪不到你來施舍!”


    說罷,謝清明縱身一躍,義無反顧地跳入海中,他手中的利刃泛起寒光,殺伐間,掀起滔天巨浪。他攪起一條翻騰的巨龍,直衝九霄,劍鋒所指,堪堪撕裂了黏膩而無邊的黑雲。


    天光乍現,萬古蒼茫。


    鬼影與陰雲慢慢消散開來,溫和的陽光傾瀉下來,煙靄嫋嫋,不帶一絲惡意地籠罩著眼前楊柳依依,花團錦簇的世界。


    無間地獄,轉瞬間,變成了桃源仙山。


    謝清明手中的劍也不見了,他一麵機警地審視著眼前的盛景,一麵又放肆地享受著周身的溫暖。


    就在他疑竇叢生的時候,不期然出現了一襲綠衣身影,頎長勁直,由遠及近,徐徐走來。


    謝清明突然覺得方才的暴虐,憤怒,譏誚,睥睨都煙消雲散了,沒來由一陣平靜與安心。仿佛萬山無阻,隻為赴老友一舊約。


    來人甫一站定,恭敬有禮地作揖,待再起身時,謝清明才發現,此人臉上覆著一層薄霧,不濃重,卻剛好辨不得眉目。


    “這是我第三次問你了,你是誰?這是哪?”


    此時的謝清明感覺周身舒暢,通體沒有一點不舒服的地方,隨之而來的是,戾氣也減了許多。


    “或許,我叫謝清明罷。”


    謝清明看著他故弄玄虛,卻也不慍,隻道,“那你是謝清明,我又是誰?”


    那人溫和地一笑,“你是我,而我,是你。”


    話音一落,來人輕輕揮了揮手,霧靄輕飄飄的散去,露出一張刀刻斧鑿般淩厲而俊逸的麵容,深邃的眼眸,高挑的鼻梁,薄而帶翹的雙唇,恰到好處的線條……


    那果然,是謝清明的臉。


    謝清明並不驚異,來人既然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轉圜間變出他的模樣,並不稀奇。


    “你為什麽要化作我的模樣呢?”


    “你的模樣?你的皮囊,你的色相,你的眉目……真的是你麽?”


    “我,當然是我。”


    “那你是誰?”


    謝清明沒有回答,靜靜地等著對方的論調。可對方仿佛也頗有耐心,隻溫和地笑著,緘口不語。


    謝清明熬不過他,便道,“我自然是謝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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