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明的坐騎寶馬, 可稱得上處亂不驚的良駒了。當日能承載謝清明與壯漢廝殺, 受了傷還能堅持著帶謝清明逃亡, 以及白日裏麵對群狼依然鎮定自若,這都是最好的例證。


    可就是這樣的良駒, 麵對這群詭異的活死人, 也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丫頭, 來,拿著……要多少有多少, 要什麽有什麽……”


    “丫頭, 別走了……嫁給我兒子, 我給你一座金山做聘禮……”


    “莫愁……我現在有錢了, 比那城裏的公子哥都富貴了……殺了他,嫁給我……我一輩子對你好……”


    一時間, 親切友善的鄉親們仿佛變成了無間地獄裏索命的惡鬼, 貪婪與欲望交織著,幾欲瞠裂的眼眶裏露著凶光, 步步緊逼,黑壓壓地向莫愁湊過來。


    狹路相逢,進退無門,一味地退縮也不是辦法, 莫愁聚靈力於指尖, 手腕輕攏,她示意馬上的謝清明把她拉了上去,隨後雙腿加緊馬肚子, 嚴陣以待,隨時準備衝出去。


    指尖拈起一張斥靈符,她不需要傷敵,隻要能在眾人中間撕開一條口子,足夠她全身而退,就可以了。


    可就在符咒催動的一刹那,原本應當摧枯拉朽的衝擊力,卻轉瞬間化為無形,猶如夏日之晚風,習習吹過,毫無氣力地融進了漫天風雪之中。


    鄉親們皆是一愣,每一個人,都是紋絲不動。


    這是一群活屍,有實打實的肉體,這等符咒攻擊,不過拿棉花撞牆,連個響都聽不見。


    莫愁感覺太陽穴都突突直跳,臉色難看得緊。身後的謝清明冷靜地青鋒出鞘,“莫愁,聽你的,殺還是不殺?我來動手。”


    殺,還是不殺?莫愁是個一著急就沒好氣的主,心裏暗想,你都知道我下不了殺手,還問我殺與不殺?


    二人一馬愣神的時候,活屍的腳步卻沒有停下來,待莫愁再一低頭,老村長已經顫顫微微地把一串珍珠鏈子掛在了馬脖子上。


    這馬可能也隨了主人矯造的性格,對這花裏胡哨的裝飾物頗為不屑,搖頭晃腦地打算把這礙眼的東西甩掉。


    可是珍珠沒甩掉,馬上的兩個人差點甩掉了。


    謝清明趕快勒緊韁繩,莫愁也沒時間再猶豫了,她蓄集靈力於掌心點一火,火光撲朔,雖不灼熱,卻點染著黢黑四下一篇橘。


    星星之火,天地都亮了起來。


    一見火光,所有活屍的都不禁打了個寒戰,歲數小的孩子們直接“哇”地一聲躲到了大人的身後。大人們也是強忍著恐懼,盡可能保持著鎮定。


    “莫愁,快,快……快把火滅了,你要燒死我們?”老村長的聲音都開始戰栗,腳下錯步向後退去,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爺爺,莫愁生於斯長於斯,無意傷各位。莫愁確實有急事要出去,在此消耗不起,他日料理完家中事宜,定當回鄉向各位父老鄉親告罪。”


    說罷,莫愁雙臂虛環成一個圓,小心翼翼地把如豆的靈火蓄集成一個耀眼的火球,既通亮得灼目,卻恰到好處的並不傷人。


    鄉親們再也受不了強光的壓迫,紛紛潰逃,莫愁對謝清明耳語,“趕緊走。”


    謝清明一夾馬肚子,即便良駒還很是不滿自己的配飾,但秉承著良好的職業素養,還是沒耽誤事,馱著緊張兮兮的兩個人,向牌坊口走去。


    謝清明握著劍柄的手心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他眼見著倉皇退後的活屍,正打算長舒一口氣。可就在馬頭即將越過牌坊的一刹那,一股強大的衝擊力將兩人一馬結結實實地擋了回來。


    摔得那叫一個平沙落雁。


    莫愁許是磕到了腦子,雙耳不住地嗡嗡作響。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這大墓可能有結界,便驚詫地看見門口的鎮墓石獸開始有了異動。


    雙翅撲棱著震顫起來,裹挾起一陣罡風。虎紋的脊背扭動著,兩個巨大的鹿角盤根錯節,互相撞擊著,咣啷啷直響。


    如大夢初醒一般,巨獸晃蕩著起了身,猶如一座拔地而起的小山,足足有兩人之高。它扯開滿是獠牙的血盆大口,腥臭的粘液拉起一串串細絲。


    撕心裂肺的一陣嘶吼傳來,莫愁和謝清明又被堪堪掀翻,甩出了有一丈遠。二人已經顧不得周身的酸痛了,第一反應竟然是看身上有沒有那鎮墓獸惡心的口水。


    及至此時,翁仲石像也開始蘇醒過來,幻化人形。他雙眉緊鎖,怒目圓睜,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摔倒在地的二人。


    方才被嚇哭了的小孩這時候仿佛見到了主心骨,咧著哭腔,扯著嗓子嚎了一聲,“石人伯伯,就是她欺負我們!”


    翁仲君威嚴凜然地怒喝道,“吾念汝等為舊人,許你二人在此過夜。已然警告過爾等勿生貪念,奈何仍貪圖富貴,裹挾財務?貪婪至極,可恥至極!”


    莫愁感覺一口血堵在嗓子眼處不上不下,想著周遭皆是活屍,還是不見血為好,便硬生生把這一口老血咽了回去。


    “翁仲君此言差矣。翁仲君入夢告誡之時,並未提及我這父老鄉親已然遇害,成為活屍。如果翁仲君早些相告,我們萬不能在此逗留的。至於貪念,鄉親們贈我以珠玉,我言辭拒絕。何來貪圖富貴,裹挾財務之說?”


    莫愁眼見著翁仲君矗立身前,卻聽聞鏘鏘之音從四麵八方環繞著傳來,這聲音疊加著,在空蕩蕩的山野間折射出陣陣回音。


    “妄圖狡辯……”


    “妄圖狡辯……”


    “妄圖狡辯……”


    莫愁感覺五髒六腑都被這音波震顫著,四肢百骸皆是一陣酥麻。可越是在這個時候,她越決定她得站起來。衝擊力讓她每動一下都紮心似的疼痛,可她還是咬著後槽牙,強忍著,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


    即便站起來,她與翁仲的身高差距依然是懸殊的,可莫愁生來就沒有被別人仰視的欲望,她窮盡千回百世,追求的,不過是平等的四目相對。


    我可以弱小,但不可以被欺淩。


    “翁仲君不是唱戲的,不必起範嚇唬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想知道,翁仲君打算如何處置?”


    言至於此,謝清明也踉蹌著起了身,雙手緊握著劍柄,滿目腥紅地盯著眼前高大的石像。


    隨時準備著,拚了這條性命。


    振聾發聵的怒喝聲又強勁有力地從四麵八方傳來。


    “豎子該死!”


    該死?如履薄冰地鬥智鬥勇了一晚上,小心翼翼地沒敢傷一個人,平白辱人清譽,如今又到了該死的境地?


    一股邪火登時像被澆了一桶油一般,獵獵地灼得莫愁腔子疼。


    莫愁從懷裏掏出一遝符咒,輕輕地磕了一磕手掌心,強忍著劇痛,在嘴角一抹狂狷不羈的笑意,“小姑奶奶活了這麽久,什麽時候該死,你可說了不算!”


    說罷,又回過頭看了一眼嚴陣以待的謝清明,頗為讚許地笑道,“跟耗子似的東躲西藏了一晚上了,咱哥倆,也該展展拳腳了。”


    一晚上詭異的境遇都不足以讓謝清明如此膽寒,可就在與莫愁目光交接的一瞬間,他恍惚看見,走火入魔的邪神,又回來了。


    果不其然,一股熱浪霎時間翻滾而來,鄉親們四竄著,腿腳利落的率先躲進了房子裏,緊閉門窗,不讓一絲光線投進去。腿瘸身殘的,隻能踉蹌著,三步一摔跤地匍匐著,一時間慘叫貫徹天際,放眼望去,哀鴻遍野。


    莫愁雙手掐手印,紅蓮如日中天,對鄉親的哭喊與謝清明的召喚充耳不聞,她兀自欣賞著漆黑天際之間妖媚的血色,怒火如同源源不斷的給養,滋潤著這朵鬼魅的花,姹紫嫣紅地開放著。


    鎮墓獸長尾一掃,掀起飛沙走石,氣吞山河地向莫愁席卷而來。巨大的石塊被烈火灼燒著,融化成細碎的沙礫,被風一刮,迷得謝清明睜不開眼睛。


    他看不到的,是翁仲與鎮墓獸,同樣也睜不開眼睛。


    莫愁笑了,起初隻是邪魅的,輕飄飄的,幾不可聞的笑著。


    隨著烈火燒得更加耀眼,黢黑的黑夜中炸出了滿目的火樹銀花,廣闊的天地間仿佛遊龍翻舞。莫愁的笑開始愈發放肆,愈發猙獰,愈發瘮人。


    這笑裏不知道夾雜了多少隱忍,多少痛苦,多少掙紮,多少不屑……


    翁仲君都不免詫異,這單薄的身軀到底蘊藏了多少常人無法理解的能量,又承載了多少常人無法體會的五味雜陳。


    道路兩旁的枯樹都開始冒起濃煙,民宅的土牆都開始發紅,謝清明感覺自己被扔進油鍋裏炸了一遍似的,五髒六腑都熟透了。


    鎮墓獸也失去了原有的威嚴,不再虎嘯山林般地嘶吼了,竟撲閃起巨大的翅膀,妄圖給自己滾燙的身體降溫。


    奈何越撲閃,火勢越烈。


    莫愁更為不屑了,從牙縫間擠出一抹輕蔑而戲謔的笑意,“喲,方才威風八麵的,不是你了麽?”


    翁仲君一揮手,漫天的雪花化作片片細刀子向莫愁俯衝而來,他再次怒喝道,“何方妖孽,竟不顧同村情誼,要燒死你這些父老鄉親麽?”


    莫愁絲毫不為所動,困住我們不讓走的是你,空口白牙侮辱人的是你,逼我動手的是你,拿鄉親們要挾我的還是你!


    天地生死且不能奈我何,憑什麽事事都要聽你的!


    突然,莫愁感覺眼前一黑,周天的煞氣突然間消失不見了,瓷白的小臉一臉茫然,還來不及多思量,她便一頭倒了下去,人事不省了。


    一個有力的臂彎牢牢地托住了她嬌弱的身體,輕輕把她放在地上,還不忘揉一揉她後脖頸處被他掐過的嫩肉。


    毀天滅地的莫愁,竟然被謝清明給偷襲了。


    第61章 石破


    紙錢被烈焰燃燼大半, 月下狂風急驟, 雪勢卻稀疏起來。


    翻了天覆了地的村莊轉瞬間又歸為寧靜, 隻留下斷壁殘垣和一片狼藉,慘痛地訴說著, 方才發生的劫難。


    謝清明被一波又一波的攻勢打擊著, 呼號的朔風吹斷了他束發的帶子, 一頭烏黑濃密的長發垂腰而下,發梢隨著風勢飄逸翻飛, 半隱半現地攏著那果毅的容顏。


    月光下, 顯得愈硬朗峻峭, 同時也顯得愈發冷冽倨傲。


    可惜莫愁昏迷了, 看不見這眉目如畫的絕美瞬間。


    謝清明身量頎長,骨骼甚是魁偉剛毅, 可與一丈三尺的翁仲君比起來, 依然存在著巨大的身高劣勢。


    但顯然,他不在乎。


    不同於莫愁入魔時候的凶戾與暴虐, 他慢慢站起身,心緒平和地與翁仲對視著,眸子裏看不出一絲侵略性,可又俯仰之間透露著一股錚錚然的傲氣, 不由得讓翁仲心裏為之一顫。


    這一男一女, 肉體凡胎,怎的都能給人如此大的壓迫感?


    謝清明冷靜地低聲道,“如你所願, 不傷及無辜。她累了,我,來和你打。”


    鎮墓獸沒有人的七情六欲,方才在莫愁那裏吃了癟,正拗著一肚子的怒火無處宣泄,見謝清明手持利刃,滿目寒光,不等翁仲君開口,張牙舞爪地就向謝清明撲了過來。


    謝清明騰空而起,暫避鋒芒,果然,那巨獸一個巴掌拍下來,整個天地都為之震顫。如若這四周是中規中矩的深山老林,此時定時鳥鳴獸嘶四起,可除了屋塌石頹的斷裂聲,沒有激起一絲活物的聲音。


    莫愁所猜果然不虛,這就是個封閉的大墓,周遭的連綿山景,都是假的。


    巨獸被虛晃一槍,甚是惱火,咆哮著橫掃了巨龍般的尾巴,橫衝直撞地向謝清明砸去,謝清明連連退了數步,險些被尾巴尖劃到。


    巨大的氣息卷起他濃密的長發,如同卷起巨浪的海潮。


    肉體凡胎的身軀在巨獸麵前,無異於參天古樹之上的蚍蜉,謝清明不可能與之正麵交鋒。


    但天下之事,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身量小也不見得盡是劣勢,謝清明趁著巨獸緩慢轉身的空當,從其背後發力,孤注一擲地將周身氣力調節至腕處,劍鋒所指,如翻滾之江河,巨浪滔天,裹挾著驚濤拍岸的氣勢,直擊巨獸的後脊梁。


    金石相激蕩的聲響震耳欲聾,一股巨大的後坐力讓謝清明感覺腕骨都要被生生震碎了。


    他沒有等到鐵器撕破肉體的裂帛之聲,也沒有等到血濺滿身的黏膩滾燙,實打實的震撼讓他恍然間想起,即便這巨獸身手敏捷,但本體卻是花崗岩!


    虎紋的脊背上被悍然鑿出了一個坑,可同時,謝清明傷敵一千,也堪堪自損八百。他感覺自己周身的骨骼都被震出裂縫了,五髒六腑翻騰著,粉身碎骨的感覺,大抵就是如此吧。


    謝清明周身戰栗,卻不敢有一絲鬆懈,他一麵咬緊牙關攀援在巨獸後背上,一麵思考著如何撼動這近乎無懈可擊的敵人。


    這條路是他選的,他原可以任由莫愁毀天滅地,原可以眼見著整座大墓共沉淪,可他選擇了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一力承擔,他就不能在莫愁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留下亂七八糟的爛攤子!


    及至此時,那日冰火兩重天的夢中之聲再次由心底傳至耳畔,“覺醒吧,好自為之。”


    夢境之中灼熱的烈火與翻騰的海潮一股腦地化為綿延不絕的靈力注入謝清明的四肢百骸,天地之魂,潮汐之力,轉瞬間充盈著謝清明那倔強不羈的靈魂。


    天地萬物,我不為主宰,更待何人呢?


    謝清明一躍而起,正立在巨獸前方,眼見著對方暴虐的,凶殘的,近乎發狂的神情,形成了一道鮮明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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