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捧了個湯婆子, 倚著窗戶問道, “蘇剌姑姑,您……貴庚?”


    “十八, ”蘇剌一邊嗑著瓜子, 一邊壞笑。


    行,您臉皮厚, 您有理。


    莫愁正無語,蘇剌眯著眼睛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你呢?恐怕也不是這張小嫩臉這麽簡單吧?”


    莫愁覺得這薩滿頗有意思,一挑眉, “讓您失望了, 我還真是嫩。”


    蘇剌點了點頭,“那就是老婆子我狹隘了,見你們兩人都有些本事, 還以為你們真是修煉了有些年頭了。少年才俊啊,好啊。”


    說罷,撩起馬車的窗簾,望向銀裝素裹的崇山峻嶺,意味深長地歎了口氣,“莫負好年華啊。”


    莫愁不解,“正所謂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蘇剌姑姑,您能修得駐顏神術,還在乎年華麽?”


    蘇剌回頭,嘴角扯開一抹戲謔的笑容,“丫頭,你聰明,猜猜,現在的我和那個老嫗,哪個是我的真身?”


    莫愁不假思索,“當然那老嫗是您的真身了,您要真長現在這樣,還能費勁巴力給自己變醜?”


    蘇剌倒是很平靜,也看不出喜怒,半晌,道,“為什麽那老嫗,就是醜的?美和醜,是你定的麽?”


    莫愁沒在蘇剌眼中看到慍色,隻是平和地探討一個問題,她便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左右不了天下人的美醜,卻可以判定自己的內心。”


    蘇剌笑了笑,“人生色相,最是難測,怎能執著呢?”


    一陣冷風非常應景地透過簾子吹了進來,莫愁感覺一個戰栗,像被當頭澆了一盆涼水一般,登時清醒了。


    幾個月的光景,她這已經第幾次聽到這句話了?


    廣寒,謝清明,幻境人,蘇剌……


    是啊,六十年就換一副皮相,身死如燈滅,肉身一旦拋,她本應當比別人活得更通透啊,怎麽能如此執著於長相呢?


    就在莫愁愣神的功夫,蘇剌的目光直逼著莫愁,又問道,“那我再問你,你說,我是男是女呢?”


    楊柳柔弱腰,絕色牡丹容,眼如含秋水,唇若點嫣紅,再是個美人不過了,當然是個女人。


    可莫愁覺得,蘇剌既然發問了,就不可能如此淺顯。這顯然不是一個雙兔傍地走,不辨雌雄的問題。這個問題緊緊連著是否要執著色相的問題,那也就是說,她在問莫愁,是否要執著於男女呢?


    莫愁福至心靈,巧笑嫣然,“天女答舍利弗,如果舍利弗能轉女身為男身,則天下女人皆可轉女身為男身。若舍利弗非女而現女身,則天下女人皆是非女而現女身。是故佛曰,一切諸法,非男非女。”


    莫愁引用的是《維摩詰經》中天女與佛陀弟子舍利弗的一段機辯,意思再明了不過了,恰到好處地破了蘇剌薩滿的謎題。


    蘇剌滿意地點了點頭,“孺子可教也。”


    莫愁感覺氣氛烘托地也差不多了,便盤算起自己的小九九,問道,“蘇剌姑姑,我還想請教您個問題,您說妙真上人取一縷魂魄能煉活屍,這一縷……怎麽計量?”


    莫愁是個萬年老油條,那蘇剌也不是個愣頭青啊,她能聽不出莫愁的言下之意?


    “趁早斷了這念頭,你這點三腳貓的功夫,跟上人比起來,不及萬一,想試著煉活屍,再修煉個幾千年吧。”


    一方麵,莫愁有些不服氣,自己也活了個千八百年了。另一方麵,莫愁也確實是說不出口,因為這千八百年,她都是虛度的。


    “姑姑說哪裏話,我真的隻是好奇,想問一問。”


    “你能問出這個問題,就夠傻的了!看來你們能在墓地裏破了鎮墓獸,靠的就是蠻力啊。看你也像個修行人,不知道三魂七魄的道理?”


    道家所雲,人生三魂七魄,三魂,指的是胎光,爽靈,和幽精。胎光司壽命,爽靈司智慧,幽精司□□。而七魄,指的是喜、怒、哀、懼、愛、惡、欲,三魂七魄相輔相生,缺一不可。


    莫愁試探性地問道,“妙真上人所招魂魄,是三魂中的哪一魂呢?”


    “是主智慧,思想的爽靈。雖然是死屍一條,但好歹保有一魂,不至於腐爛殆盡,同時又能保留人的思維。所以你的鄉親們能夠記得住你和你們的諸多過往。”


    莫愁正欲說什麽,蘇剌卻揮手製止了她,繼續道,“不過你也應當明白,三魂七魄本是一體,有三魂才能生七魄,三魂不全,七魄自然也就不全。所以你的鄉親們很難穩定情緒,時而熱愛到極致,時而暴虐到殘忍,時而貪婪到失去理智。”


    看著莫愁的神色漸漸黯淡下去,蘇剌道,“我說過,這隻是退而求其次的辦法,絕不是一本萬利的萬全之策。所以妙真上人才會建大墓設結界,為的就是不讓他們出村子,避免他們屍變成害。讓他們在那一隅天地裏,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與世隔絕,自在的生活罷。”


    莫愁繼續問道,“人的三魂都可以分得這麽清晰麽?”


    “當然不能,三魂七魄本就是一體,這個說法本身就值得推敲,哎……丫頭,我還是那句話,老婆子我是個薩滿,狐仙上身才出馬的,不是個大能,道家的這些事情,我也不太懂。若是你有興趣,遍訪名山,興許能遇到位高明的師傅。若你有幸見到妙真上人,記得拜她為師。老婆子我還有幾分薄麵,興許讓她收了你做徒弟。”


    莫愁沒說話,她不想修行,也不想拜妙真為師,她是個六十年一投胎的怪物,她隻想救人。


    馬車顛簸了一整日,莫愁抱著湯婆子,也不冷了,晃晃蕩蕩的,昏昏欲睡。終於在擦黑的時候,進了城,急匆匆地來到了裘府。


    這幾日,裘致堯雇了幾個新夥計辦理喪事,除了給死去的家人們守靈、燒紙,招待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裘致堯也會時常站在裘府大院張望,特別希望莫愁此時此刻帶著一身的風霜,領著身著神衣的薩滿,風雪兼程地回來。


    堪堪都快望成了一塊望妹石。


    他沒盼來神神叨叨的薩滿大仙,卻等到了馬車上嫋嫋婷婷地走下來的質樸卻美豔的少女。


    裘致堯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是莫愁請回來的薩滿?


    裘致堯把莫愁拽到了一旁,還未開口,莫愁就笑著對蘇剌喊道,“大姑姑,莫再說我執著色相了,你看,人人都執著色相。”


    那蘇剌於裘府院門口站定,一腳踏過高門檻,一腳還留在了外麵,她環視著整個院落,露出頗為滿意的神色,“不錯,是個俗人家。”


    說完,還歪頭衝著莫愁一笑,“你還真是個沒長進的,淨和俗人比。”


    沒長進的……莫愁恨得直咬牙,最近她都聽幾遍這話了,嗬,你和那老乞丐肯定有一腿!


    接下來,如果有人此時此刻誤入裘府,一定會看到一場奇景,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跟逛菜市場選菜一樣東瞧瞧,西看看,一臉無所謂地欣賞……打量……著成群的屍體,身後還跟著一個鼓氣囊塞的半大小子。


    裘致堯那烏眼雞的樣子,不知道的,以為蘇剌是來偷屍的呢。


    蘇剌顯然沒在意身後要吃人的目光,問道,“還有幾天是頭七?”


    莫愁算了一下這幾日的行程,道,“後天,後天是頭七。”


    “你們準備的紙人紙馬明顯不夠,而且這做工……嘖嘖,城裏人也不過如此啊。去給我買些顏料,白紙,竹篾,木條,金紙之類的……反正紮紙活用得上的,都買回來。”


    說罷,長長歎了一口氣,“我的長生天啊,這還不得累死我啊。”


    忽地一轉頭,對莫愁說,“再給我買點好的煙葉回來啊!”


    莫愁:“……”


    蘇剌看起來不著調,可幹起活來還是很紮實賣力的。


    裘致堯近乎把全城的金錁子都包圓了,可還是不夠,隻能笨手笨腳地和謝清明一起,用金紙疊起來。


    與這兩個老爺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兩個幹活幹到滿頭大汗,擼胳膊網袖子的大姑娘,正賣力氣地紮著紙人紙馬,頗有一副郎繡花,妾耕地的詭異景象。


    月色慘白地籠罩著雪後初霽的院落,紙做的金銀錁子堆成了小山,旁邊矗立的是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的一隊紙人和紙馬方陣。


    三十六位童男,三十六位童女,三十六位婦人,三十六位壯漢,三十六匹馬。蘇剌紮紙人的功夫,真不是城裏壽衣店的水平能與之相比的。無論男女老少,盡是精致細膩,栩栩如生。


    莫愁聽聞,西麵某位君王以傭陪葬,頗為壯觀。那君王墓她是沒緣分一見了,但這規格,在百姓人家,算得上奢侈了。


    可即便再壯觀,也是死人的陪葬物。通體慘白的基調,配上大紅大紫的著色,再加上龐大的數量和淒冷的夜色,別提多瘮人了。


    四個人累得都不想說話,顧不得初冬夜寒,顧不得利益做派,均是癱軟地靠在廊下的柱子上,箕踞著腿,誰也不說話,隻是看著滿院子的紙活愣愣地出神。


    蘇剌斜靠著,抽著煙槍,見孩子們都累了,便吩咐道,“明日都好好休整一日,後天淩晨,我來招魂。”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一直在外麵,所以才更新,實在抱歉。


    祝大家周末愉快吧~明天還要加班,晚安!


    第65章 回神


    說是頭七淩晨開始招魂, 實際上, 除了薩滿一個人, 剩下的都是整夜未眠。


    裘致堯一遍又一遍地檢查著所有供品,一摞摞的饅頭, 果品, 雞鴨鵝……被裘致堯碼放得整整齊齊, 甚至每一根香,每一根蠟, 都被碼放成一條直線。


    好似在這些毫無用處的細節用上十二分的心思, 就可以把滿腔的子欲養而親不待抒發出來一般。


    莫愁冷眼看著, 這個鹹陽遊俠般爽朗天真的大男孩, 一夜之間,好像長大了。


    “你對經商熟悉麽?如今到了這步田地, 你得扛起裘家的擔子了。”


    裘致堯搖了搖頭, “大哥年長,又在外曆練了這麽多年, 還是他來接管裘家比較合適。”


    “大哥……”莫愁不知道怎麽和裘致堯開口,一時間有些語塞。


    裘致堯猛地一抬頭,“你見過大哥,對麽?他在哪呢?爹娘去世, 他知道麽?”


    莫愁正犯愁怎麽和裘致堯講, 裘致遠已經成為了邪教頭目,恰在此時,蘇剌薩滿睡眼惺忪地從裏屋走了出來, 連連打著哈欠道,“喲,年輕人,起得早啊。”


    裘致堯斜睨了一眼蘇剌,打心眼裏覺得這個大大咧咧的姑娘根本不中用,可她畢竟是妹妹舍了半條命帶回來的人,死馬當活馬醫吧。


    畢竟莫愁說得對,無論如何,爹娘都活不過來了,招魂與否,都隻是一點並沒有什麽用的補救。


    他不知道的是,莫愁永遠都是一個勸人時候通透得要命,自己和自己別扭的時候能軸死的人。


    蘇剌巡視了一遍供品和陪葬品,滿意地點了點頭,朝莫愁說道,“我去裝扮一番,一會我們就招魂。招魂途中,無論你們看到了什麽,都不要詫異,也不要害怕。你有什麽要問的,一定要及時問,我也不知道我的法術,能支撐多久。招完魂,就下葬吧。”


    待蘇剌再次出現在眾人麵前時,眾人盡是一驚。她已經從荊釵布衣的鄉下土妞,搖身一變,變成了全副武裝的薩滿。


    她頭戴薩滿神帽,狀如兜鍪,上麵綴有青銅雕的小骷髏九枚,帽子邊緣垂著七條彩色布帶,伴著披散的黑直長發,擋住了半張臉。帽子正前方還鑲有一枚小銅鏡,叫做護頭鏡。


    神衣和神裙的做工相當粗獷,基本上可以說是用蛇皮、熊皮、鹿皮拚接而成的。粗糙的針腳還在上麵繡製了百獸圖,身上綴滿了五顏六色的彩帶和彩繩編好的麻花辮。


    腰間紮著掛滿腰鈴的腰帶,初見時分腰帶上缺口的一枚腰鈴,已經被重新縫了上去,也就是老乞丐贈與莫愁的那一枚。


    莫愁不知道二人之間究竟有多少年的交情,但她今天明白了,二人認識了多少年,這蘇剌薩滿就有多少年沒換過腰帶了。


    蘇剌示意三人退後,清了場之後,她掏出武王鞭,掄圓了胳膊,把鞭子在空中抽出了一個極大的弧度,狠狠地抽向了地麵。


    啪……啪……啪……振聾發聵,枯木房簷上的寒鴉驚起一片撲簌簌的飛聲。


    昏昏欲睡的幾人,登時感到從頭到腳的爽利。


    蘇剌收起鞭子,點上香火蠟燭,而後挺直身板,雙手舉起,將神鼓與神鞭高高舉過頭頂。她抬臉麵對著月明星稀的無盡蒼穹,一臉悲愴與哀慟,她高聲呼喊,“長生天啊!”


    待綿長而悠遠的尾音消失在無盡夜空裏,蘇剌突然動若脫兔,她大開大闔地蹦跳起來,在原地轉著圈,頭部瘋狂地晃動著,惹得滿身的彩色布帶裹挾著長發,上上下下地擺動著。


    偶爾能透過布條瞥見一絲蘇剌的神色,翻著白眼,神情肅穆。


    像極了……一個瘋子。


    口中哼哼唧唧,念念有詞,比那日老乞丐所唱誦的好不了多少:


    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戶戶把門關……


    鳥奔棲巢虎奔山,裘家遭難聘老仙……


    老仙家住狐仙洞,扶困濟難保平安……


    左手拿著文王鼓,右手執著武王鞭……


    文王武王伐商紂,老仙揚鞭下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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