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刀, 刻畫出果敢的雙眸。俯仰中浩湯著九天玄女的歌聲。


    第四刀, 描摹出高挺的鼻子。春花秋月夏風冬雪都有了自己的聲音。


    第五刀, 塑造出薄而緊實的唇。鼓瑟笙簫萬樂齊奏,由天地蒼生共同譜寫的梵音聖曲響徹宇宙洪荒。


    莫愁仔仔細細地端詳著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麵容, 仿佛上一次為他雕刻, 隻是昨日一般。


    萬年,萬萬年, 守著你,無論多久,都仿佛眨眼一瞬。莫愁欣慰地笑了,她抬眼望去, 鳳凰百鳥撕破層層陰翳, 引得光亮的日光照徹大地。


    天道輪回,滄海桑田,今日的陽光, 卻是萬萬年前一樣的明媚耀眼。


    莫愁閉上眼,看見一對天真爛漫的少男少女,嬉戲著,打鬧著,於山間穿梭,於雲間翻騰,於山花爛漫處相約著去見一位老友。


    一個與他們不同的老友。


    少女的頭發如長江之水一般柔順,少女的雙眸如星辰一般耀眼。少男的膚色如皚皚積雪一般白淨,少男的雙唇如春花一般嬌豔。


    她,是南方的天帝,倏。他是北方的天帝,忽。


    而他們的老友,那個中央神州的天帝,渾沌,卻是另一番模樣。


    每每少女倏到訪,他總是熱情地款待她。


    他周身圓潤得像個肉球一般,沒有五官,卻極通音律。


    他所到之處,皆是梵歌聖音嫋嫋如縷,不絕於耳。他那麽多情浪漫,他那麽開放恣肆,他那麽風流率真,可是他卻偏偏是個沒有七竅……的怪物。


    少女倏拄著腦袋,坐在九重天巔的雲朵上想著,想著要是能給混沌鑿出五官就好了。隻要他看得見,她可以和著他的音樂翩翩起舞,用七彩的霓虹做衣裳,用皎白的月光做批練,用婉轉的江河做綢帶,用四季的花朵做墜飾。


    他那麽好,配得上最美的她,為之梳妝。


    少年忽看到了倏的心事,他從萬裏桃林的先聖那裏桃來一把桃木刻刀,贈與了倏。


    倏興致衝衝地跑去渾沌那裏,渾沌搖了搖頭,拒絕了。


    少女的心思多麽單純,她天真地以為,渾沌隻是害羞。於是她天天來,天天磨,費勁了口舌,軟硬兼施。


    終於,在那一天,肉球沒有抵抗,隻是安靜地愣了很久,緩緩點了點頭。


    就這樣。人生七竅,少女倏便沒日沒夜地刻了七天。


    每刻出一竅,少女便隱約覺得環繞在天地之間的一縷梵音消失了。她不以為意,隻汗流浹背地工作著。她的心裏隻有他,她想讓他看見,那個最好的自己。


    慢慢地,一個俊逸風流的少年郎出現在少女倏的麵前。她喜極而泣,在他的麵前翩翩起舞,她告訴他,今後的沒一天,天地有多久遠,她就為他跳多久的舞蹈。


    隻是她都忘記了,天地間,已經沒有了任何歌聲。


    渾沌俊秀的臉龐扯開一抹苦澀的微笑。盤古切開的天地開始歸於黑黢黢的一片,大地震顫著,山河晃動著,天柱突然傾頹,日月星辰無力地傾斜著。


    渾沌無奈地看著少女倏,哀怨不舍地流連著她爛漫的笑容,“你真美,真的。”


    渾沌的身體開始慢慢變得僵硬,少女倏驚呼著,想要挽救垂死的渾沌,卻始終無力回天。


    渾沌的靈魂順著新鑿開的七竅漫溢出來,零零散散的,猶如漫天的星辰。少女倏瘋狂追逐著,卻總是抓不住這些碎片,她隻聽到一句低沉卻磁性的話語,“不要吝惜,救救蒼生……”


    從生的那一天起,倏便有了神格。她從未想過神之死是什麽樣子的,總不該像那般螻蟻一樣,驚慌失措吧。


    可到了這一刻,倏明白了,神明的隕落,與人類的死亡從來都沒有差別。都是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匆匆告別,和留在世間的摯愛心底無盡的傷痛。


    倏瘋了,她顧不得已經兵荒馬亂,流血漂櫓的蒼生。她散去自己的神格,用周身的神力護住了渾沌的一縷魂魄。


    那縷魂魄,叫做幽精,主情愛。


    待神色慌張的忽感到的時候,一切都已成了定數。那個與他相伴相生的少女,早已將魂魄與那縷渾沌幽精融為一體。他竭盡全力地拚湊起了另外兩縷魂魄。


    恰在此時,狼狽不堪的人蛇趕來,滿目虔誠與慈悲地哀求道,“天帝,救救蒼生。”


    三位天帝,三方巨神,一朝之間已然隕落其二,獨留得忽暗自神傷。他萬念俱灰,隻哀怨地瞥了一眼殘殺爭鬥不止的諸神與人類,看見被相柳血液所化的沼澤吞沒了山河大地。


    他冷冷地道,“女媧,慈悲與否,不也都是一個下場麽?”


    忽的眼毛很長,忽閃忽閃的,更顯得憂鬱。


    女媧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做的,到底對不對。慈悲,是她與生俱來的神格,從來就有,沒有為什麽。


    “執著的善,未必是真善。執著的慈悲,未必便有好的結果,”忽輕歎一口氣,“不久的將來,我也即將隕落。你若真慈悲,幫我個忙吧。”


    “帶這個傻丫頭的魂魄,去輪回。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做一個普通人。也許,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說罷,渾沌僵硬的屍體化作四萬八千丈的黃圖高台,忽將渾沌的一縷魂魄,爽靈,壓在其上,鎮服住乖戾暴虐的相柳之屍。


    他歎了口氣,捧著渾沌的最後一縷魂魄,胎光,輕輕地閉上了眼睛。他化作一粒種子,於天地間翻飛,於日月間翩舞,於山河間翻騰……


    萬年,萬萬年……


    有木桂樹,亭亭如蓋,等一佳人。


    謝清明悠悠轉醒,他睜眼望著涕淚縱橫的莫愁,輕輕撫過她的麵龐,“哭什麽,傻丫頭。”


    他緩緩起身,原本便高挑的身形變得異常高大。他衣袂翻飛,長發垂腰,斧鑿刀刻般的五官一如既往地風華無雙,隻是雙肋後生出了四翼。


    他輕輕一揮手,莫愁的水霧結界便散去了。可一道光明卻不灼目的五彩道路劈開了翻滾的黑水巨浪,鋪就一條幹淨的坦途。


    他邁步走在了前頭,眾人跟在身後,眼見著他高大卻又冷毅的背影,異常地安心。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行了多遠,一座古樸而簡約的萬丈高台立於眾人麵前。


    風雨交加,震得天地都在顫動,唯有這高台,紋絲不動。


    高台前,一書生執扇,笑眯眯地看著緩緩而來的神與人,拱手作揖,“諸位,相九恭候多時了。”


    莫愁笑了,“相九……相柳,蛇身九頭,食人無數,所到之處,盡成澤國。你,是第九個頭?”


    相九一笑,“真可惜,上神什麽都能想起來了。早知道這樣,我說什麽也先把你毒暈過去萬萬年。”


    言罷,高台之下的地麵出現了一道裂縫,這裂縫越開越大,黢黑腥臭的粘液從地縫之中湧了出來,仿佛大地被切開了一道傷口,還在不住地淌著膿水。


    突然,一條黑黢黢的蛇尾巴從這裂縫之中擠了出來,黝黑的鱗片泛著幽幽寒光,一寸,兩寸,一丈,兩丈……


    漆黑如墨汁一般的粘液四溢開來,一條巨大的……蛇,帶著它猙獰而恐怖的九個頭,徹徹底底地鑽了出來。


    相九坐在蛇身之上,居高臨下地睨著眾人,道,“覺醒了神性,又如何?不過是還是肉體凡胎。”


    他白淨的臉上泛起妖異的笑容,“天下的江河湖海,我都投下了五毒的種子,你們殺也殺不盡,除也除不完。”


    言罷,突然一隻蛇頭猛地發起攻擊,莫愁驚詫地發現,這蛇頭不是奔向她和謝清明,而是目標明確地打算直取珵美!


    莫愁突然明白了,他需要的,是珵美的身體!


    莫愁凝神聚力,一躍而起,直接坐在了巨蛇的頭上,手中閃現一抹冷光,是那把桃木柄刻刀,直接刺穿了蛇頭的一對雙眼。


    蛇因為受了疼,周身都開始戰栗。九個頭突然同時張大了嘴,吐起了信子。掙紮著,扭曲著,莫愁飛身而起,差點被另一個蛇頭橫掃著。


    其中一個蛇頭長大了布滿粘液的大嘴,一口吞沒了旁邊的一座小山丘,不經幾次咀嚼,便化成了黏膩膩的沼澤,洶湧地吐了出來。


    隻見莊子突然從腰間取出葫蘆,驟然放大,一股腦地將那渾濁不堪的粘液收了進去,再髒兮兮地收回身側,還有點配得上他那混不吝的氣質。


    幾個蛇頭同時盤踞扭曲起來,像發了瘋似的,橫衝直撞地直奔眾人而來,蘇剌眉心突然閃出一道紅光,雙眸突然沒了瞳仁。


    她喃喃道,“三爺三奶聽召喚,速來解救弟子!”


    隻見巨浪滔天隻見殺出來一群通體火紅的狐狸,他們與眾蛇頭撕咬著,周旋著,一時之間,有如龍虎之爭,不堪上下。


    相九的臉上已經露出了疲憊之色,但他依然強忍著扯出一抹詭異的微笑,他一揮手,巨浪送來一連串的冰棺,裏麵安安靜靜地躺著的,都是莫愁的前世。


    “虧得你每輪回一世,都會在他們體內留下殘存的魂魄。哎,神之魂就是不一樣,其實他們根本不用什麽冰棺,有你們兩個的靈星一點魂魄,就夠保他們不腐的了。”


    “可惜了,原打算等你這一世死了,所有的魂魄就都散了,我便可以將你們的魂魄熬製成丹藥,服下去了。可偏偏你提早醒了,我也就得提早動手了……哎……不過莫愁,你想想,我吞了你的前九十九世,這神魂之力,可便要超過你了。”


    莫愁還沒說話,身後傳來一陣冷笑,珵美走上前,“豎子,姑奶奶還站在這呢,你敢說九十九世?拿出你的真本事來,先吞了姑奶奶再說。”


    相九被珵美一激,揮了揮手,一隻蛇頭勢不可擋地又向珵美襲來。莫愁正欲迎戰,卻被珵美一把拉住,她飛身上前迎了上去。


    莫愁隻感覺耳邊輕飄飄地傳來一個字,“火”。便見珵美被囫圇個地被蛇吞到了嘴裏。


    莫愁來不及呼喊,她突然明白了珵美的用意,凝聚靈力,一朵妖異的紅蓮業火憑空炸開,直接燒向了那九十九具屍體。


    一把火,燒的是凡世一遭的全部前塵過往,燒的是她萬萬年之前任性而為的無盡懲罰。


    火光大作,明亮四溢,金光充斥著整個寰宇,照得那相九滿麵猙獰。


    突然,吞沒了珵美的那隻蛇頭被驟然撐大,越來越大,大到極致,突然被撐得爆裂開來。


    隻見珵美俊美無雙的麵容髒兮兮地,卻帶著笑意,手裏拿著的,是一把已經打綹了的拂塵。


    是妙真的拂塵。


    及至此時,相九再也無法裝作雲淡風輕了,他沒想到,兩個沒有了神格的上古隕落之神,帶著這群老弱病殘,竟然殺得他無力還手。


    他陰鷙而狠厲地笑了起來,“萬年了,在這沒日沒夜的封印裏,我也受夠了!不就是死麽,和這封印裏又有什麽差別!死了,帶著兩個上古神明,我也不虧了!”


    他嗤嗤地笑著,扭動著巨大的身軀,用整個蛇身砸向了高萬丈的土台。


    霎時間飛沙走石,黃土漫天,直愣愣地向這一眾人襲來。


    莫愁揮手形成了結界,但顯然在渾沌之身所化的黃土麵前,顯得格外單薄。


    突然,星闌背著的幹屍上發生了異動,一粒種子骨碌碌地掉進了地縫裏,深深地紮向了泥土深處。不多時,細嫩而柔軟的樹苗從土裏鑽了出來,它慢慢長高,慢慢壯大,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慢慢地,亭亭如蓋。


    巨大繁茂的枝葉猶如巨傘一般遮蔽住樹下的眾人,謝清明側過頭,滿目憐惜與不舍地看了看莫愁,問道,“如若前路一片黑暗……”


    莫愁坦然一笑,“與君赴死,雖死萬幸。”


    說罷,莫愁走上前,戲謔地揶揄道,“小子,別以為說了兩句慷慨悲歌的話,就能翻天了。你說的對,不就是死麽。我們兩個今日就陪你死。我算了算,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我們兩個就是兩個碗。哎呀呀,你可就慘了,你得出九個碗……哈哈哈哈……”


    清明寵溺地撫了撫莫愁的頭發,而後莊嚴而凝重地走上前來,喝道,“諸神沒落的年代,給了爾等烏合之眾苟且偷生的機會,但你這螻蟻一般的邪祟不知滿足,竟然妄想將天地玩弄於股掌之間!神明有神明的宿命,但絕非你這般宵小就能輕易把神明拉下神壇的!我一縷魂魄鎮得你萬萬年,如今三縷魂魄皆在,與你玉石俱焚,也不枉我生而為神!”


    “錯,錯,錯……”一聲熟悉而欠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隻見茂密如天幕的桂樹蔭中從出來一個鵝黃衣衫的偏偏少年,他一臉沒正行地笑道,“兩個碗對九個碗,興許還是勢均力敵。三條神魂,對一隻小蛇,我看,晚上得準備點下酒菜了!”


    莫愁滿麵欣喜地看著廣寒,“不錯,晚上就吃全蛇宴!”


    言罷,三人俱是席地而坐。三人環成一圓,皆是閉目入定。一道如虹的七彩霞光衝天而上,星辰日月開始飛速流轉,江河湖泊停滯了流淌,鏘鏘然的梵音縈繞在每一個人的耳畔,天地之間一片光亮,鯤飛九天,鵬入海底,鳳鳥啾啾齊名,絲竹萬裏同唱……


    莽莽天地,仿若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


    一隻膽子大的小狐狸冒出了頭,啾啾地叫了幾聲。它撒歡地奔跑在潔白的雪地上,一路跑,一路欣賞著留在地上的梅花腳印。


    它不知道為什麽,隻覺得今年的冬天,格外的暖。暖得它想要放聲歌唱。


    它就這樣一路跑一路跳,樂得過了頭,衝到了城裏一處宅院中。


    宅院中古樹參天,雖是隆冬季節,卻隱約還縈繞著甜絲絲的桂花香。樹下一男一女情意綿綿地相互依偎著,一個妖豔的少年氣得直跳腳。巫師和乞丐正在下著象棋,兩個道姑各執著拂塵在一旁說笑著。


    一個少年走到小狐狸麵前,撫了撫它的小腦袋,笑道,“小家夥,冬天就快結束了,馬上,又是一個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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