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輸完一輪液,護士來拔針。沈鈺烏沉沉的大眼睛盯著護士的動作,明明很害怕,卻乖巧地不哭不鬧。


    護士拔了針,看了眼窗外,笑著道:“今天天氣不錯,可以帶孩子出去在樓下的花園活動活動,待會兒記得回來繼續輸液。”


    沈楠道了聲謝謝,將沈鈺扶起來,問:“有力氣嗎?姐姐帶你下去走走。”


    沈鈺點頭:“有力氣。”


    住院大樓旁邊有個小花園,是病人的活動區。到了樓下沈楠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早飯,先前沒覺得,出來一走動,那饑餓感立馬湧上來。


    她見沈鈺站在初冬的暖陽下,還挺舒服的樣子,想了想說:“你在這裏待著,姐姐去買午飯。”


    “好!”沈鈺點頭,說完又想起什麽似的,道,“我就站在這裏不動,一步都不動。”


    沈楠知道他這是被上次在商場走失弄怕了,有些哭笑不得地摸了摸他的頭:“別離開這裏就行,在小花園走走還是可以的。”


    沈鈺昂頭看著她,乖乖點了點頭。


    沈楠朝他笑了笑,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回頭。小孩子站在原地目送她,純淨的眼神裏,寫滿著對她的依戀。


    她有些苦澀地扯了下唇角,忽然覺自己的人生真是荒謬透頂。當初這個孩子出生時,她嫌惡地恨不得掐死,可誰知道,時隔幾年,他們到底還是成了相依為命的家人。


    陳姐笑話她是聖母,她並不以為然,相反她自認從來不是個多善良的人,年少輕狂時是,如今在社會叢林中摸爬滾打,更談不上什麽善類。可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楚,怎麽就一步一步走到了這裏。


    她朝沈鈺揮揮手,小孩子這才轉過身去看旁邊的花花草草。


    醫院餐廳是一棟專門的小樓,就在住院部大樓後麵。沈楠快要走進餐廳大門時,餘光忽然瞥到旁邊的職工餐廳裏,走出來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腳步一滯,轉過頭定睛一看,正是前天才見過的薑雁北。


    那天兩人從外麵回酒店,薑雁北再沒說過一句話,直到她出電梯時,還了他的衣服說謝謝,他才淡聲道了句不用。也就是那一刻,沈楠確定,他對自己的出手相助和友好,隻不過是基於他的好品性和修養,並不是因為她有什麽特別。


    這個認知,徹底掐滅了她那點差點不合時宜冒出來的自作多情。


    此時的薑雁北沒有看到她。他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女醫生並肩而行。那女醫生長得很漂亮知性,是家境優渥成長順遂的好女孩長相。兩人年齡相當,外形也很登對,有說有笑地往外走,顯然相談甚歡。


    沈楠默默看著那對背影,自顧地笑了笑,轉身走進了餐廳。


    “薑院長這麽多年還一直堅持在一線工作,真是咱們這些年輕醫生的楷模。今天那位病人要不是有薑院長親自製定的手術方案,成功的幾率沒那麽大。”


    薑雁北輕笑著點點頭。今天他辦完事正路過醫院,基於禮貌,給他爸薑之明打了個電話,約他一起吃飯。薑之明應了約,讓他來醫院餐廳一起吃。等他到了醫院,薑大院長卻臨時要去開會商討一個病人的後續治療方案,讓李佳染帶了他來職工餐廳。


    薑之明這個會是不是臨時的,他不敢確定,但讓李佳染帶來吃飯,顯然是刻意安排的。


    直到見到自己這位高中女同學,他才勉強將麵前這個美麗知性的女醫生,和高中那個學習委員聯係起來,不過仍舊印象淺薄,隻隱約記得當年這位成績優異的女孩,跟自己一樣,很得老師喜歡。


    一般來說,成績好的學生大都會得到老師優待,而成績好家境又好的學生,又會得到優待中的優待。李佳染和他都是這一類,如果沒記錯,李佳染的父親似乎是衛生廳的官員。


    以薑之明在醫學界的地位,當然不用去攀附誰,但正是他和宋岑在主流社會中的身份地位,兒子未來的妻子必然也得符合他們的標準。這種骨子裏傲慢清高的知識分子,在門當戶對這件事上,比那些真正的有錢人更加嚴苛,他們甚至都看不上那些短時間內發家的富商。


    如果不是這幾年在國外的生活和經曆,薑雁北覺得自己大概會像少時一樣,按著他們的要求,去繼續這種主流的人生選擇。李佳染自然就是個非常合適的對象。


    這個女孩好嗎?當然是好的。要是自己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心動,那麽他也許也會喜歡上這樣的女孩,就像當初在大學時交過的那個女朋友一樣。


    想到動心,他腦子裏忽然跳出沈楠的模樣,然後又想到她在鵬城說得話,不由得自嘲一笑。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悲,在乏善可陳的感情經曆中,唯一明確的參照物,竟然隻有曾經那段愚蠢可笑的獨角戲。


    李佳染覺察到身邊人在走神,抬頭看向他,卻見他忽然轉過頭朝後麵看去。


    “怎麽了?”她問。


    薑雁北搖搖頭,暗笑自己大概是鬼使神差。


    李佳染不動聲色地打量他,雖然他始終彬彬有禮,但卻總有種距離感。就像當年在高中時,兩個人因為一個班長一個學習委員,經常同進同出,也會一同討論學習。薑雁北從來都是有禮貌的,也不吝於跟人答疑解惑,但好像也就隻是這樣而已,很難再讓人靠近一步。


    學習優異模樣英俊又禮貌紳士,這是很多女孩子理想中的對象,李佳染也不例外,包括薑雁北身上那種似有似無的疏離感,也莫名給他添了一份吸引力。高考後,她拐彎抹角地表了白,但他似乎沒有意識到,再後來因為不在一個城市,漸漸斷了聯係,年少時的那點情愫也就淡了。


    畢業工作,又恰好單身,前段時間因為院長的關係,無意中看到了一回多年未見的故人。當初的男生已經變成了男人,卻仍舊是清風霽月的模樣,打聽之下得知他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副教授,更是心動。薑院長和她父親熟識,近水樓台自然是容易的。所以就有了多年後的這一次重逢。


    剛剛吃飯時,薑雁北的話不多,明明是老同學,卻好像沒什麽舊可敘。他這種不著痕跡的疏離,並沒有讓李佳染覺得多失落。相反,她覺得成熟男人對還不相熟的女性,保持著一點邊界感,更讓人放心,況且在學醫的她看來,感情本來就該循序漸進,哪有那麽多一見鍾情二見傾心。


    醫生到底工作繁忙,兩個人到了住院大樓就說了再見。


    薑雁北也懶得再去找薑之明,準備直接回學校。


    路過住院部大樓側前方的小花園時,不經意瞥到一株盛開的紅龍月季前,站著一個小小的熟悉身影,他停下腳步,轉頭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見過的那個小孩。


    思忖片刻,薑雁北走過去,停在沈鈺麵前,彎下身柔聲問:“小朋友,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沈鈺抬頭對上他的臉,他記憶力不錯,很快認出了是當初在商場帶他去廣播室的叔叔,於是笑眯眯道:“叔叔好,姐姐去買飯,我在這裏等她。今天我沒有亂跑,姐姐不會找不到我的。”


    薑雁北了然地笑了笑,看向剛剛他一直盯著的粉色月季,問:“你喜歡這個花嗎?”


    沈鈺絞了絞手指,小聲道:“我覺得這個花很漂亮,想送給姐姐。但是幼兒園老師說了,花園種的花不能隨便采摘,而且姐姐也說過,花花草草都是有生命的。”


    薑雁北輕笑了聲,揉了把他軟軟的腦袋頂:“你為什麽想給姐姐送花?”


    沈鈺認真道:“因為姐姐像花一樣漂亮。”


    薑雁北失笑,腦子裏浮現沈楠那張或妖冶或清純的臉,可不是麽?如果不是因為漂亮,怎會讓年少的他鬼迷心竅?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其實一直沒弄明白,自己當初為什麽會對沈楠那樣的女孩動心,後來他不得不承認,其實就是膚淺的青春荷爾蒙作祟,他薑雁北曾經也不過就是個膚淺的男生。


    他思忖了片刻,對沈鈺說:“這裏的花不能摘沒關係,叔叔去給你找別的。”


    說完在小孩子懵懂不解的目光中,疾步朝大門走去。那裏有一個鮮花店,他挑了一隻粉色的玫瑰去而複返,遞給沈鈺:“你送這個給姐姐,這是專門送人的,不是摘的。”


    沈鈺欣喜地睜大那雙童真的眼睛,對比了下身前的月季,覺得叔叔手中的花更漂亮,笑眯眯接過來:“謝謝叔叔。”


    薑雁北揉了把他的頭,嗯了一聲:“叔叔走了,你在這裏等姐姐回來,不要亂跑。”


    沈鈺乖乖點頭,拿著玫瑰,眉眼彎彎目送著他離開。


    第17章


    沈楠打好飯回來,遠遠便見站在原地等她的沈鈺,手中拿著一枝花。


    她眉頭微蹙,走上前,看了眼旁不遠處的粉色月季,說:“不是說過不能隨便摘花的嗎?”


    沈鈺舉起手中的花朵,笑眯眯道:“不是摘的,是送給姐姐的。”


    沈楠這才注意到,小孩拿得並不是月季,而是一枝粉色玫瑰,不由得奇怪問:“你哪裏來的?”


    沈鈺回道:“我想送姐姐花,但是這裏的花不能摘,叔叔就給了我這枝花。”


    “叔叔?什麽叔叔?”沈楠將他舉高高的玫瑰接過來,一頭霧水。


    沈鈺朝薑雁北離去的方向指了指,說:“就是那個高高的叔叔啊!”


    沈楠順著他的手看去,來來往往都是人,也不知道他說得是誰。猜想大概是來醫院探望病人的陌生人,看到小孩子想摘花,便分了一朵給他,畢竟沈鈺這小家夥長得確實討人喜歡。


    她沒再多想,垂眼看了看手中鮮豔欲滴的玫瑰,心中沒來由的一軟。


    無論怎樣,陌生人釋放的善意,都是讓人歡喜的。


    她看著花失神片刻,揉了把沈鈺的頭,笑著道:“謝謝。”


    沈鈺一本正經道:“不用謝,以後我長大了,給姐姐送很多花。”


    沈楠失笑:“行,那趕緊來吃飯,吃飽飽才能快點長大。”


    吃完飯,回到病房,沈楠看了看手中這枝玫瑰,也不知怎的,竟然有些愛不釋手。這些年也收到過不少花,有像王永和那樣想追求她的,也有一些對她有意思的客戶,送得都是那種紅豔豔的玫瑰,常常是炫目的一大束,好看是好看,但這些花束背後,無非是男人們赤/裸裸的目的,於是那些美麗就變了味道。所以還遠遠比不上這朵玫瑰來得讓她喜歡。


    因為無論是沈鈺,還是那位陌生的路人,送出這朵花的目的都是簡單單純的。


    她找了個喝完的純淨水瓶子,將玫瑰插好,放在床頭櫃。這兩天陪護的時候,看到這朵粉色的花,心情就會莫名變得好幾分。


    沈鈺一時半會不能出院,沈楠給他請了假,但自己的工作卻不敢懈怠,一連請假幾天,不說上司願不願批,就是她自己也請不起。那請得不是假,是錢。她隻得找了個臨時護工白天幫忙,自己晚上再來陪護。


    等出院已經是一個星期後,生活也終於勉強恢複正常。從醫院回來時,她還特意將那支已經枯萎的玫瑰帶了回家,拆開花瓣當做書簽夾進了書本裏。


    早年肆意揮霍,如今便對這些細微末節的小美好格外珍惜。


    因為沈鈺生病,時光酒吧駐唱的工作也耽擱了一陣。休息室裏,幾天沒見的陳姐,一看到她,就嘖嘖道:“你看看你黑眼圈,粉底都遮不住了。”


    沈楠擺擺手,一臉痛不欲生:“別提了,我弟這幾天住院,我天天晚上陪床,醫院又沒床位,就弄了張折疊裝湊合,一天能睡四五個小時就謝天謝地。”


    陳姐道:“那你不多休息幾天再過來?”


    沈楠無奈地笑了笑:“忙慣了好像都不知道怎麽休息了。”


    陳姐笑:“這樣可不行啊!”


    沈楠想了想,笑著點頭:“是啊,確實得好好休息了。我今早照鏡子,發覺眼睛下麵有兩條細紋,嚇得我趕緊擦了兩層眼霜。”她頓了頓,又說,“如果明年薪水再漲一級,我晚上不來這裏駐唱了。”


    陳姐拍拍她的肩膀,感歎道:“說實話,像你這種情況的女孩子,我也不是隻見過你一個。但跟你一樣自己爬起來的,還真隻有你一個。當初我本來也以為你會一蹶不振,會墮落,或者走向歪門邪道,可沒想到你會選擇最辛苦的一條路,而且還挺過來了。”


    沈楠好笑道:“有那麽誇張麽?這世上苦的人多得是,我這算什麽?”


    她這話倒是說得不假,一開始家裏出事,她也覺得是天塌下了,但是這幾年見多了普通人的生活,才發覺其實自己這點經曆算不了什麽。


    她看到過風雨天摔落了外賣坐在雨中哭的外賣員,也見過為了養家糊口起早貪黑出攤兒的小販,半夜踩著三輪車出門工作的送奶工,還有種種無法逃離的生老病死。


    比起這些,她至少表麵上還是一個光鮮亮麗的白領,短短幾年,拿到的薪水已經算超過很多同齡人。租得起兩居室的房子,請得起保姆,也養得起她爸和一個便宜弟弟,並且到目前為止,還沒有過勞死。


    眾生皆苦,她這點苦,估計老天爺都沒放在眼裏,她又怎麽好意思怨天尤人?


    陳姐聽她這滿不在乎的語氣,大笑:“也是。”頓了頓,又想起什麽似的,問,“對了,你不是說如果有錢又真心是奔著結婚去的男人,你可以考慮嗎?”


    沈楠漫不經心點頭:“是啊。”


    陳姐說:“我這裏有一個,開食品公司的,別墅豪車都有,身家保守估計也有幾千萬,人挺大方,離過婚,今年四十歲,年紀是大了點,但確實是奔著結婚去的。我給他看過你的照片,他很滿意,也知道你情況,說幫你養你爸你弟都不是問題。你要願意,我就跟人說一下。”


    沈楠沉默了片刻,道:“行吧!”


    “你……要是不願意……”


    不等人說完,沈楠已經笑著打斷:“我有什麽不願意的?我現在也就一張臉還湊合,要再拖幾年,連臉都沒法湊合了,還想找個有錢人接納我這爛攤子,那不是癡人說夢麽?”


    她其實並不是非要嫁有錢人,隻是她現在這種情況,上有一個癱瘓父親,下有一個靠她養著的五歲弟弟,普通男人誰敢和這麽個無底洞在一起?都市中年輕的上班族,誰又比誰過得更容易?


    還不如現實點,找個有錢人,卸掉她的壓力。


    陳姐無奈地笑了笑:“那……好吧,我跟人去說說。”


    沈楠之所以開始正兒八經考慮找個男人這件事,是因為這次在醫院照顧沈鈺,忽然意識到一個現實問題。如今她是家裏一老一小唯一依靠,但她不是鋼鐵之軀,如果哪天生病,而且萬一生了重病,他們該怎麽辦?


    雖然說找個男人並不見得靠得住,但聊勝於無。


    沈楠和陳運輝是周六見得麵。


    說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相親。若是退回幾年前,她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和一個離異的中年男人相親。


    那時的她有過很多不算戀情的戀情,交過很多不算男友的男友,她是可以肆意揮霍的任性富家女,從來不缺人愛,她一度以為世界都是圍著她轉的。唯一的失敗,大概也就是薑雁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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