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愛自己嗎?


    從前他以為是愛的,不過是教育方法嚴苛了一點,甚至也沒有打罵過他,而且在教育他時,掛在口頭的話就是“我是為你好”,那些他不願意做的事,那些被扼殺的喜歡,都被冠以這個理由。所以他一度也就真得以為他們是為了他好,而為了他好,必然也就是愛他的。


    但漸漸長大後,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我是為你好”並非是真的為他好,更不等於愛他。


    他花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個認知,並與之和解。


    沈楠沒注意到他的失神,往他脖頸處靠了靠,隨口問:“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父母是幹什麽的呢!”


    薑雁北目光落在她笑盈盈的臉上,沉默片刻,淡聲道:“我爸是醫生,我媽是大學老師。”


    沈楠點頭:“以前聽說過你家是書香之家,還真是呢,難怪你被教得這麽好。”


    “是嗎?”薑雁北輕笑,眼神中有不易覺察的自嘲。


    沈楠又問:“他們是不是從小對你很嚴格?”


    薑雁北點頭:“是挺嚴格的。”


    沈楠來了興趣,抬頭看他,問:“比如?”


    薑雁對上她漆黑水潤的眸子,笑了笑,說:“我剛上初一那年,考試失誤隻拿了個第二名。我爸媽斷了我所有的娛樂活動,包括電視和課外書籍,將我關在臥室,定時讓保姆送飯,給了我十套超級厚的習題,一直等我做完,才放我出來。”


    沈楠問:“那你關了多久?”


    薑雁北漫不經心回道:“差不多十天吧。”


    沈楠大驚:“這麽嚴格嗎?你都初中了啊!我小時候,要是做了錯了什麽事,我媽頂多罵我一頓,過一會兒就翻篇兒了。”


    薑雁北道:“他們倒是從來沒罵過我。”但是那比打罵更加恐怖的教育方式,他們用絕對的權威和“為你好”,給他製定一個必須做什麽和不能做什麽的框架。薑之明和宋岑的成就,讓他們成為外人尊重的標杆,而這種標杆從小就擺在他麵前,成為他奮鬥的方向,讓一個孩子除了偶爾的自我懷疑,找不到任何反抗的理由。


    十三歲那個寒假,整整十天,他在自己十幾平米的臥室裏,與世隔絕,沒有娛樂,也沒有人和他交流,隻有厚厚的一疊習題。時間被無限拉長,孤獨被無線擴大,直到過年前三天,他做完了所有習題,才走出自己的房間。


    如同劫後餘生。


    沈楠覺察他神色有些黯然,顯然少時被懲罰的經曆不是什麽好回憶。她笑了笑,說:“嚴格其實也有嚴格的好處,所以你現在是人人稱讚的薑老師。”


    薑雁北看著她,默了片刻,點頭道:“這麽一說,好像也是。”


    沈楠看出他對少時回憶並沒什麽興趣,便往下滑去,話鋒一轉道:“第一次和男朋友過夜,想想還有點小激動呢!”


    薑雁北愣了下,笑道:“你還有激動的時候?”


    沈楠一臉壞笑:“那當然,為了欣賞薑老師打呼嚕流口水的樣子,我決定等你睡著了再睡,一定要拍下來留作把柄。”


    薑雁北失笑,若有所思點頭:“這到提醒了我。”


    “提醒你什麽?”說完,她反應過來,憤憤道,“我才不打呼。”


    薑雁北挑挑眉,往下一躺,伸手摁滅了燈。


    十分鍾後,沈楠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你睡著了嗎?”


    薑雁北:“還沒有。”


    “不困嗎?”


    “人是困了,但好像這裏不是很困。”薑雁北在被子中摸到她的手,往自己身下一放。


    “……我今晚也算是帶傷上陣,而且還打了兩場,你有點人性好嗎?”


    薑雁北低低笑了一聲:“我不鬧你了,你睡吧!”


    “哦!”


    又過了十分鍾,薑雁北聽到耳邊沉沉的呼吸聲,暗自笑開。


    隔日睜開眼睛,沈楠看到的就是,咫尺間薑雁北一張俊臉。剛剛醒來的腦子,還不甚清醒,她怔愣了下,忽然回神,捧著臉大叫道:“你怎麽這麽早?”


    女人起床還沒洗臉化妝的模樣,通常都是不太能見人的。哪怕她自認生了一張好麵孔,但每天起床洗漱前不是一臉油就是眼睛浮腫無神,和洗漱化妝後,也是判若兩人。昨晚睡著前,還想著,第一次和男朋友過夜,要學網上說的,隔日早上趁著男友還沒醒來之前,悄悄去洗個臉刷個牙化一點自然的淡妝。


    可哪知,薑雁北到底還是比她先醒,而且瞧他這氣定神閑的模樣,想必已經欣賞了她的尊容許久。


    她捂著嘴,狐疑地看了看清爽幹淨的臉,甕聲甕氣問:“你不會已經悄悄洗過臉了吧?”


    薑雁北笑著點頭:“嗯,還做了個黃瓜麵膜,然後回來欣賞了你的睡顏半小時。”


    “你這個心機boy。”沈楠捧著嘴爬起來,憤怒道,“別看了,把你剛剛看到的忘掉。”


    邊說邊跳下床往洗手間鑽,薑雁北不緊不慢跟上她,看著她高挑纖瘦的背影,嘴角不自覺彎得老高。


    到了盥洗台前,他從抽屜裏拿出新牙刷,和沒開封過的女式洗麵奶,還有幾瓶乳液護膚品。


    沈楠剛剛用涼水衝了衝臉,看到盥洗台麵上多出來的這些東西,驚愕道:“你什麽時候準備的?你這是預謀已久啊?”拿起牌子看了一下,還都是自己挺喜歡用的。


    薑雁北道:“前段時間不是去香港參加了一個會議嗎?回來的時候,在機場免稅店隨手買的,本來準備送給你,回來後忙了幾天,一時給忘了。”


    沈楠憤憤道:“這都能忘?”


    薑雁北道:“也不是完全忘了,後來就想著,反正女朋友遲早要在我這裏過夜的,幹脆就放在家裏有備無患。”


    沈楠斜眼看他,實在是難以想象,兩個人剛剛在一起,這人就開始想著過夜的事了。她抬起頭瞥了他一眼,木著臉道:“我算是明白了,男人就都沒什麽好東西,看著再正派的人,也是一肚子壞水。”


    薑雁北挑挑眉,笑說:“怎麽,後悔了?”


    沈楠嗬了一聲。


    薑雁北又道:“後悔也晚了,你現在可是有把柄落在我手中了。”


    沈楠輕笑:“什麽把柄?”


    薑雁北從居家褲的褲兜裏掏出手機揚了揚:“我錄下了你打呼的視屏。”


    沈楠大怒:“你胡說!我才不會打呼。”說著伸手要去搶手機。


    兩個人頓時在狹小的浴室鬧成一團,最終的結果是,鬧得擦槍走火,又上演了一場少兒不宜。


    周末總是過得很快,尤其是談了戀愛的周末,更是睜眼眨眼的事。不過有了喜歡的人,好像也更有鬥誌,加之如今沈楠已經是總監,隻覺得從前那些擋在在自己前麵的迷霧忽然散盡,前途驟然間已經是一片光明。


    周二中午,她坐在自己獨立的小辦公室,正要叫餐,忽然接到李思睿的信息。


    “吃飯了嗎?我正好路過你們這邊,還沒吃的話,下來一塊吃個午餐。”


    沈楠想了想,回過去:“好啊。”


    兩人選得餐廳就在寫字樓附近,一家清雅的西餐店。


    “沈總監,工作忙嗎?”一見麵,李思睿就笑盈盈開口問。


    沈楠笑說:“還行,肯定比不上李總日理萬機。”


    李思睿搖搖頭,笑道:“咱兩兄妹就別這麽說話,假惺惺的受不了。”


    “你自己先說的。”


    李思睿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一番,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她好像比去年自己剛剛回來見到那會兒,更明麗動人了,從前那種略微厭世的頹廢已經不見蹤影,隻剩下明眼可見的生機勃勃。


    是因為薑雁北嗎?


    應該是的,女人本就是感性動物,愛情足以成為她們的精神食糧,或者說精神鴉/片。他見過太多這樣的女人,包括他曾經交往過的女友,他對此非常不以為然。


    別的人如何,他可以毫不在乎,但沈楠不一樣。


    十八年一起成長的情分,哪怕她沒有選擇他,對他來說,她依舊重要,他仍然願意照顧她,保護她,彌補曾經十年的缺席,讓她的未來順遂如意。


    兩人點了餐,李思睿笑著道:“已經打算好一門心思和薑雁北在一起了?”


    沈楠聞言笑:“難不成我還一腳踏兩船?”


    李思睿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和薑雁北是認真在一起的?”


    沈楠坦然點頭:“這個是當然,我們也不是遊戲人間的男女,既然談戀愛肯定是認真的。”


    “你很愛他?”


    沈楠微微一愣,難得有些羞赧,摸了摸鼻子,點頭。


    李思睿歪頭看她,默了片刻,冷不丁笑著問:“那你了解他嗎?”


    沈楠想了想道:“不能算百分百了解吧,但畢竟做過四年同學,他為人處世如何還是很清楚的。”


    李思睿點點頭,又問:“你知道他家庭是什麽樣的嗎?”


    沈楠道:“他說過父親是醫生,母親是大學老師,算是高知家庭吧。”


    李思睿輕笑道:“看來你還不是太了解,醫生和大學老師也分很多種的。他爸是國內頂級的心外科專家,也是省一醫院長,他母親是宋岑,宋岑你應該聽說過吧?就是那個很有名的社會學家,女性公知。”見沈楠眉頭微微蹙起,他歎了口氣,“看來你確實是不太了解。”


    省一醫院長意味著什麽,沈楠自然很清楚,如果不是醫院已經取消行政級別,這種大型三甲醫院的院長,差不多就是副廳級。而宋岑更是盛名在外。


    她知道薑雁北是高知家庭,卻沒料到高到這種地步。


    她心中驚訝,卻又不太想表現出來,笑了笑,道:“難怪他這麽有教養。”


    李思睿嗤笑一聲:“高知不代表人品好素質高,那些人多得是肮髒的事兒,隻不過在台麵上,都是一副體麵君子模樣。”他笑了笑,“不是有人說過麽,在頂級學府大院裏,其實什麽通奸、爬灰、叔嫂,各種各樣的惡心事。教授、學生等等,一樣都不缺。”


    沈楠終於聽出來他是話中有話,皺眉看向他:“哥,你應該不是隨便找我吃頓飯吧?你想說什麽就直接說吧?”


    李思睿點點頭,終於開門見山:“雖然你沒有接受我,但對我來說,你依舊是我的妹妹,我希望你可以過得幸福。我說這些是想告訴你,越是看起來人品好教養佳的高知,越不能看表麵,因為他們都太善於偽裝了,可能裝久了連自己都騙過去了。你總說看重的是薑雁北的人品,但我現在告訴你,他並沒有你想得那麽好,甚至非常糟糕,你要怎麽辦?”


    沈楠眉頭蹙地更深,訕訕一笑:“他這個人能有多糟?”


    李思睿不知何時摸出一張照片,推到她麵前:“幾年前,我和薑雁北剛認識那會兒,偶然在一個雜誌上看到這張照片,是一位攝影師拍攝的拉斯維加斯紅燈區,薑雁北無意間入鏡。當時我有個關係不錯的學妹喜歡他,想讓我牽橋搭線,我覺得好奇,就稍稍查了一下他。那是他來美國第二年的春季,一個高知家庭的孩子,拿全獎的資優生,每個星期都會飛去拉斯維加斯賭錢,在紅燈區過夜。而且……”她頓了頓,“他有很長時間的藥物成癮症。”


    第56章


    賭錢、紅燈區、藥物成癮。


    每一個詞都是那麽擲地有聲, 明明是意思再明顯不過的詞匯,沈楠卻好像聽不懂一般,或者說是, 她無論如何, 都不能將這些詞, 與正直自律清風朗月的薑雁北聯係起來。


    她驚愕地看著對麵的李思睿, 喉嚨像是忽然被人掐住, 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思睿對上她的目光, 頓了片刻,又才繼續:“楠楠, 我不敢說薑雁北這個人是不是真的有多道貌岸然?實際上我也隻發覺他在差不多半年時間內有問題,其他大部分時候,他所展現出來的, 都是我們大家看到的那樣。但我確實不放心, 把你交給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男人。”


    沈楠抿唇慢慢低下頭, 看向桌麵上那張照片。


    拉斯維加斯的夜晚,燈火輝煌,衣著光鮮的遊人如織,燈光曖昧的玻璃櫥內,以及霓虹閃爍的街頭,站著各種各樣搔首弄姿的性感女郎。那是這座不夜城中, 最為繁華的紅燈區。


    照片中, 一個亞裔麵孔的年輕男人, 獨自一人坐在街邊抽煙, 兩個豐乳肥臀的女郎,圍著他說話。


    霓虹打在男人英俊的側臉,有種半明半昧的迷幻。


    沈楠怔怔地看著照片中的薑雁北,雖然因為光線的問題,模樣並不太清晰,隻是因為太熟悉,她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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