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榭水流,日子本應一如既往。


    宮闕依舊,隻是人難同昨。


    完顏亮如願以償,當上大金天子。而我以蕭裕的身份,被任命為秘書監。


    “除了你,我誰也不信任。”這句話成了完顏亮的口頭禪。


    他每次見我,總喜歡先這樣說一遍。我聽得耳根發麻,他卻情深意長覺得好不纏綿。


    我雖擁有自己的府邸,但還是住在完顏亮過去的府邸。我很習慣那裏,一草一木,總有一些回憶。


    “你該常常入宮走動。”完顏亮不滿,他希望我時時陪在他身旁。


    我低頭微笑。


    我從來就不習慣陪伴帝王,因為我不喜歡在任何一個人麵前低頭。我照舊懶於上朝,領著閑差,疏遠朝政。


    我坐在完顏舊邸的湖畔,手握一把石子,一顆一顆投入湖心。


    管家站在三步遠處,衝著一株楊柳,念念叨叨。


    管家說去年四月如何如何,府內花鳥魚蟲如何如何。以前我愛聽他說話,現在卻覺得異常煩躁。


    “你為什麽不去談戀愛。”我瞪眼對他說,“我們是在上演言情小說!”


    管家一臉難過,“報告大人,其實我失戀了。現在無事可做,隻好在此攪擾。”


    “天下那麽多人都戀愛得甜甜蜜蜜,衛生紙都在賣一贈一成套出售!為什麽我們要如此辛苦!”我憤怒了。


    “說得對!為什麽他們成雙成對,你伊我儂,我們卻要死去活來!”管家搶過我手中石子,用力擲向湖中,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那我們要怎麽辦!”我瞪眼問他。


    “拿別人撒氣吧。”管家嚴肅回答。


    於是,在這一秒鍾內,我與管家的友情第二次恢複了。我們上升成為知己。我虎虎生風威風八麵,帶著管家離開這幢被完顏亮遺棄的舊宅。


    師父以前有一句名言:既然我不痛快,就讓天下人都跟著我不痛快。既然我不幸福,就讓全天下都通通大亂吧!


    雖然不知道這話他是打哪抄襲來的(他這人有這毛病),但是我覺得很有道理。


    沒理由隻讓我獨自承受不幸。


    我的一切不快樂都隻因為完顏亮,但是我又不想害完顏亮,那麽就拿別人出氣吧!


    首當其衝的嘛……


    “當然是唐括辯嘍!”管家說。


    “為什麽你也恨他呢。”我不解。


    “就是你們這些人……”管家用手指頭悻悻然地點著我的頭,“就是你們這幫家夥攛掇我的主人謀反篡位,我因此失業失戀失去主人……”


    “等一下。”我插嘴,“他並沒有阻止你跟他進宮當大內總管。”


    “這不行。”管家麵沉似水,“我隻願意侍候他一個人。但是進了宮,我卻還得服侍三宮六院。這叫明升暗降,本人絕對不幹。”


    “其實,你的思維方式和我蠻有共通點……”


    “廢話,聽說我是下一本的女主角。”


    “你怎麽會是女主角?”


    “這個先不必提。”管家說,“反正我恨你們這群人,但是你可以排除在外。”


    “為什麽我除外?”


    “因為主人喜歡你。”管家仰天長歎,“我也隻好愛屋及烏。走吧,我們去害主人不喜歡而我們也看不順眼的那些人,第一個就是唐括辯!”


    我在害人這方麵,當屬天才級別。無須構思,當下帶著管家去夜市逛了一圈,花了兩錢銀子,找了一個畫師。


    畫師眉清目秀,看來很有潛力。


    我問他:“你擅長畫什麽?”


    畫師答:“花鳥魚蟲,無一不工。”


    “人物怎麽樣?”管家比較沉不住氣。


    畫師為難道:“千人在我眼中,均為一麵,但覺紅顏枯骨沒有不同。”


    “我找的就是你這種人才。”我把管家按在椅子上,然後對畫師說:“你把他畫出來,但是得穿著龍袍。”


    畫師大驚,“光天化日之下,怎麽可以做如此大逆行徑……”


    我塞過去五兩銀子。


    “……那就隻好偷偷做一下吧。”他收起銀子一臉誠摯。


    事後管家非常不高興,他拿著花五兩二錢買來的畫對我說:“我長得比畫中人漂亮多了!這個畫師果然不會畫人!畫出一張大餅臉,毫無特色。”


    我安慰他道:“別這樣,大餅臉有大餅臉的好處。就這張大餅臉不知道有多少人搶著說像他們呢。”


    “怎麽可能!”他吹胡子瞪眼。


    “那你等著看好了。”我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盒,是我師姐溫小柔以前送我的易容藥膏。我往臉上一抹,白玉肌膚立時變成幹枯的黃色。我和管家交換了服裝,打扮成一個中年男子。往肩上扛了杆大旗,上書——張天師。


    二人來到鬧市。


    當街擺了張椅子。


    我攏袖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頭部微微顫抖。衣帶當風,青絲逸地,恍若神仙狀。管家按我的吩咐拿出一個小銅鑼,咚咚一敲,口中喊道:“賣寶、賣寶!能識此寶者分文不取,不識此寶者萬金不賣!”


    我撫須不語,搖頭晃腦。不管旁人對我投來或奇異或鄙視的目光,反正我天生臉皮厚,就坐等大魚上鉤。


    一個路人來了……


    一個商人來了……


    一個老爺來了……


    我都微微一笑,把高傲的頭輕輕一搖。


    管家問:“蕭爺,什麽人來,你才肯賣!”


    我怒喝:“什麽人來你家蕭爺都是不賣的!賣的是畫,不許說省略語!”


    正爭執間,忽然來了一隊高頭大馬。為首者姿態倨傲,斜眼看人,細聲細氣,高舉蘭花小指,“誰在賣寶貝啊——”


    我定睛一瞧,雖然不是頭號目標人物,但也相差不遠。當下羽扇微搖,緩緩起身,姿態矜持道:“老朽家中藏有一寶。欲獻給有緣之人。能識者分文不取,不識者萬金不賣。”


    管家蹙眉攏手,在我身後長籲短歎。他欠缺領悟力,完全不懂我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我隻好親力親為,展開畫像。


    我問這個買家:“你看,這畫中人是誰?”


    買主定睛一瞧,忽然一個趔趄,我早有準備,一手把他扶好。


    他驚疑不定道:“你、你如何能有我朝太祖畫像!”


    管家在身邊聽得此言,“砰”的一聲栽倒。我雖然有心扶他,但無奈隻長了兩隻手,隻好任由他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腰。


    我神秘道:“此乃天機。此畫流落民間,已有多載。我隻盼它能重返太祖後人手中,故在此間賣畫。若是太祖後人來此,我分文不取,完璧歸趙。”


    這人將信將疑,“你如何識得我是太祖後人……”


    我心想,我還知道你叫完顏秉德呢。但我當然不能這麽說,我道:“你與這畫中之人,相貌差無分毫,一望即知你乃他的後人啊。”


    管家剛爬起來正欲開口,聽我這麽一說,當場又栽了過去。


    完顏秉德聽我說他長得像太祖皇帝,當下十分受用,“那麽……這張畫……”


    “既然您是太祖後人,這畫當然是您的!”我伸出雙手,將畫妥善交遞。


    完顏秉德畢恭畢敬,雙手接過。旋即微微一笑,誇獎我是良民大大的。


    管家抽搐了很久,終於在完顏秉德離去後,說出話來:“大、大人!他為什麽對著我的畫像叫太祖!”


    “笨。那落款處,有我手寫,大金太祖皇帝六個大字!”


    管家揉著太陽穴爆起的青筋,表情看來十分痛苦。


    “這種大餅臉……”


    “別傻了。”我不屑道,“別說大餅臉,就是柿餅臉,隻要題上這六個字。天下第一美人都會搶著說‘我和這畫中人長得好像’。這就叫——趨炎附勢!”


    說話間,第一目標人物也向這裏來了。


    管家扼腕:“大人你看!唐括辯來了!但是我們的畫像已經給了完顏秉德。這如何是好!”


    我冷靜道:“事情不可能完全按照計劃進行。所以事先要準備充分。”我把背後大旗一翻,變成兩個字——看相!


    待唐括辯的馬行過街邊,我一個翻身跪倒。將頭發打散,嗆然高呼:“太祖——太祖——”


    唐括辯的馬受了驚嚇,往後一退,他身子一晃,險些跌下馬背。依這些皇親國戚的脾氣,若在平時,鞭子早就揚起落下了。但是這一天,唐括辯非但沒有打我。反而唇邊含笑,望著我說:“這位相士,何以在此,高呼太祖?”


    管家也還不算太笨,後知後覺地領悟我的意圖。忙賠著笑臉拉扯起渾身顫抖的我,對唐括辯說:“我爹早年受過太祖恩典,發誓永誌不忘。一見到眼角眉梢酷似太祖之人,就會舊病複發,一味癡纏。讓大人您受驚了。小民罪該萬死。”


    “呃?”唐括辯眼神一動,摸著自己那張小白臉,喜不自勝道:“我的眉梢眼角酷似太祖?”


    “太祖——太祖——”我瞪眼如金魚,披頭散發,往前撲去。


    管家牢牢抱住我的腰,滿頭大汗與我對抗,嘴裏念著:“您看看,您看看,要不是像到極點,我爹怎會如此激動!”


    “太祖——”我唾液橫流,反正這件衣服是管家的。把泥土盡情地往身上滾,一步一步艱難地爬向唐括辯,反正總共隻有兩個字的台詞,就是:“——太祖!”


    我一遍遍深情高呼,管家看我弄髒他的衣服十分生氣,恨恨往我屁股上來了一腳,又朝唐括辯賠笑臉道:“我爹太激動了。請大人千萬見諒。”


    “哈哈,你是個孝子。”唐括辯掏出一個元寶扔給管家,滿麵春風地揚長而去。


    管家手捧元寶,心情豁然開朗,“蕭爺,我以後就跟你混了。”


    我捧著才被踹過的屁股,皺眉批評:“那以後可不許這麽見錢眼開!”


    管家愣了愣,畢恭畢敬地問:“那我該見什麽眼開呢?”


    我支吾:“這個……那個……”


    管家追問:“蕭大人您是見什麽眼開呢?”


    “你還是一切照舊好了……”我滿臉黑線地回答。


    在回去的路上。


    管家問:“今天我們做的這件事,意義何在呢。”


    我奇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管家說:“我們不能要求別人擁有領悟力,隻能提高自己的表達力。”


    我奇道:“你上輩子是不是編輯?”


    管家:“……”


    請不要張著純潔的大眼,問我“後來呢?”。


    因為我這個人有一種名為含蓄的美學觀念。


    但是如果你非要問,那我也隻好告訴你……


    大金朝和任何一個朝代都永遠共享一種特產——老百姓。


    有老百姓在就永遠有流言蜚語在。唐括辯和完顏秉德的事……很快,就經由百姓的嘴傳到了大內密探的耳朵,又傳到了我家亮亮的耳朵。


    你還要再問“後來呢”?


    後來……就是那兩個倒黴鬼從此沒有後來了。


    理由是大金天子認為他們懷有不軌之心。


    這件事告訴我們,一個人,一旦覺得他長得像皇帝的太祖,就會很快真的見到他自己的太祖。


    管家問我開不開心。


    我懶懶回答不高興。


    始作俑者又回到湖邊扔小石子。


    一顆、兩顆……濺起水花兩三朵。


    我是故意要害唐括辯。


    但並不是因為我討厭他這麽簡單。


    我一直很想確認一件事。


    完顏亮會不會真的殺死唐括辯。


    我心裏雖然早有答案,卻一直拒絕相信。


    始終記得,曾有一天,桃花樹下,三人飲酒,完顏亮對我與他說,我們三人,若得天下,將同生共死。


    我是他所愛的女子,他是他賞識的朋友。


    完顏亮能殺唐括辯,是不是證明了他也能殺我呢……


    我微笑看著水中被打散的倒影。


    想起曾有一天,那水中人影成雙。


    燭影搖紅夜將半,青紗垂帳縵,窗外夜吟秋雨,宮燈四角高懸。


    我與完顏亮兩相對坐,閑敲棋子。


    完顏亮身穿錦袍,青絲披散,一雙鳳眼,爍動幽華異彩,不看棋盤,隻是定定地瞧著我身後。


    我好奇回頭,看到身後站著一個宮女,年芳二八,相貌不錯,隻可惜神情呆滯,比起活人更像個泥塑的菩薩。原來完顏亮喜歡這型的,真是沒有品味。


    我暗中鄙視他。


    “玲瓏骰子安紅豆……”完顏亮摸著烏黑的棋子,卻念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詩,還一臉期待地問我:“下一句是什麽?遙折可知?”


    這個人就是人們俗稱的那種標準雙麵人!


    他在人前叫我蕭裕,到了人後昵稱我遙折。


    平日不假辭色,暗地裏動手動腳。


    比如在這樣一個下著大雨的秋夜,以商談國事為借口把我叫到皇帝的寢室。國事自然是沒有的,談談情事想必才是關鍵的,但我也不是傻子。


    我蹙眉搖頭,“遙折自幼懶讀詩書,不曾聽過此句。不是我謙虛,我的詩詞造詣隻到‘鵝鵝鵝’的程度。不過既然大王喜歡,想必定是千古名句。不知與床前明月光相比,哪個更superstar?”


    “下一句是……”完顏亮看我一眼,目光別有深意,想來知我說謊,但也不想揭穿,“——入骨相思知不知?”


    他念得緩慢,一字一瞟眼,弄得我坐立不安,連忙歪斜肩膀,生怕阻擋了他對我身後那個小宮女眉目傳情。


    我局促地壓低聲線規勸他說:“這後宮粉黛,如今已盡數歸您所有。其實您大可不必如此憂慮。既然你喜歡她,就不妨給她一個名份地位。”


    “遙折你在說誰……”完顏亮黑下臉來。


    我瞪大無辜雙眼,這殿堂之內隻有你我她三人。我還能說誰?


    完顏亮衝我冷笑,不知為何,這人近來特別喜歡冷笑。


    “其實你說得對。”他貼過臉來,咬著我的耳朵詭言詭語莫測高深,“如今我是皇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喜歡天下哪個女子,自然可以用我的手段強令她屈從,不必管她願不願意!”我啞然相顧,不明白他何以對我說出這番威脅。我既然身無長物又不能無中生有,就自然不會做他的情敵,也沒想過要用大臣的身份幹擾他娶身後這個宮女。雖說宮女身份低微,但我們又不是宋人,原本就沒有那麽多繁文縟節的講究。


    我細細沉思之際,完顏亮從袖中掏出把扇子,展開扇麵,仔細端睨。我瞧那紙扇頁麵磨損泛黃頗為陳舊,不禁暗暗責怪他當了皇帝還這麽小氣,一把七八年前的破扇子,何必還裝腔作勢揣在懷裏。


    “遙折可知此物為何?”望著扇子,完顏亮挑起嘴角,心情似有所恢複,笑得頗有幾分溫暖頑皮。


    我冷靜而恭敬地答:“秋涼紈扇,不過是件廢物。”


    完顏亮麵色一凜,目光如刃,“你好大膽子。本王這柄扇子,乃是與心儀之人初相識時的傳情物件,怎會是廢物!”


    “您心儀之人想必是位故人。”我細細講解,“您看,這扇子已有諸多損毀。物品尚且如此,人心自然更不可知。何況如今已是秋涼,扇子到了用不著的時候,無論放在屋中哪個位置,都覺得多餘礙眼。”


    “你在諷刺什麽。”他打斷我,忽地攏合扇麵,在手中倒轉,輕佻地挑起我的下巴,“責怪我殺了唐括辯?”


    “遙折不敢。”我低眉順眼。


    “還記得以前我與唐括辯談論天下英雄。”完顏亮起身,倒背雙手,慢慢緩步,“我問他如成大事,誰人可立。他說了常勝,說了阿愣,就是沒有提我的名字。”


    我垂首不語,我家亮亮小肚雞腸,原來他從那時起就已在記恨唐括辯。


    “他心裏本就對我不服。君若不君,臣自不臣,反之亦然。”他歎了口氣,伸手揮了揮,小宮女麻利地上前挑亮燈心。


    “我能從別人手中奪取天下,別人也可以這樣對我。”他轉過身,苦笑看著我道,“殺他也是逼不得已。遙折,除你之外的人,如今我是斷不可信的。”


    我唯唯諾諾,點頭如小雞吃米。


    是是是,老爺說得都是真理。隻是後半句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僅此而已。天下人在古今帝王心中,那真是眾生平等,從來不該有任何例外。區別隻在利用價值是可以期待的定期國債還是用完就沒的小額現存。


    “你是不是不信?”他逼得我很近,輕聲問我。


    我不知道這個問題怎麽回答。他是皇帝,我是臣下,我不敢說我不相信,卻也不信他會相信我的謊言,所以我隻得緘口不語。


    未料到,他卻笑了。


    “遙折,你從來不肯騙我。”他美滋滋地說,“難以回答時你不是不說話,便是左右而言它。知道麽,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


    我表情複雜,一時間哭笑不得。


    帝王和我們的思維是冬夏兩季。


    他們永遠喜怒無常。


    是一道難以揣摩的猜想。


    拿我和完顏亮來講。有時我大發雷霆,他覺得那是我對他親昵。同樣是大發雷霆,在另一個某時,他會覺得我沒把他放在眼裏。


    我隻是蕭遙折。


    沒用的蕭遙折。


    既不精通《帝王學說》,也沒打算攻讀《偉人心理》。


    我玩不起這種繁瑣哲學的遊戲。


    “夜很深了……”我淡漠地轉移視線,望向正在腐蝕宮牆的如簾秋雨,“臣請告退。”


    “遙折,嫁我吧……”


    行出三步,我突然聽到背後有人這麽說。


    我肩膀發抖,不是因為雨水濺濕了我的衣角,隻是固執而僵硬地無法轉回頭去。


    “還記得麽,”壓抑的嗓音漸漸靠近,溫熱的臂膀擁抱住我,一綹黑發跌落我的胸膛,他貼在我耳邊喃喃地說:“我說過我有三個願望……”


    我記得。


    我當然記得。


    你說你要成王稱帝,你說你要一統天下,你說你要娶一絕色……


    我咬緊牙關,不發一語。


    “遙折……不要走了……”


    低喑的呢喃混合雨水中的幽微草香,那個男人在我耳旁低聲求我。我背對著他,因此不知道這個在說話的人究竟是我的亮亮還是大金皇帝完顏亮。


    拒絕和首肯,隻是脫口而出的話語。


    但是我不知道當我選擇了一個回答,會不會在以後很多這樣的秋涼夜雨中後悔今日沒有選擇另一個答案。


    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聽到他動情地叫我“遙折!”。


    我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用我同樣發顫的指尖。


    “等你實現了一統天下的願望,再來娶我——”


    我留下一句因不知要等到何年才得以實現而毫無誠意的承諾,終於無法壓抑地逃向雨中。


    身後似有洪水猛獸,令我害怕回頭。


    我不想看到完顏亮還站在那裏看著我,我更不想從完顏亮的身上,依舊看到那個令我傾心的少年形影。


    “他是皇帝!但是我不要做皇後!”我一邊跑,一邊對自己說。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別人賞賜給我的任何東西。因為隻靠感情維係的東西,我從來不知道它是否有根,那根又長在哪裏。


    完顏合刺與裴滿皇後並不是從來未曾相愛過。


    但是他殺了她。


    父親也一定不是因為對大娘全無感情才娶了我的娘親。


    愛情這種全無根據飄浮的情愫怎麽可以相信它能撐得過一生一世。


    更別說他是帝王了。


    我不要當人家的次選,更不要當千萬分之一。


    我知道我任性,但是那又怎麽樣。


    你可以不來愛我,但別想試圖改變我。


    你是君主,我是臣子。


    閑時一起下棋,有空一起觀花。


    這樣就好了,不是麽。如果你願意給我一份特權,紀念你的愛情,那麽就放任我這樣下去。


    但是、但是……


    我孤零零地收住腳,向著不斷劃落閃亮銀線的夜空呐喊:“但是我為什麽會這麽難過呢?”


    鬱結的心情或許應該承認叫做悲傷吧。


    明明是我拒絕他的,為什麽難受的人卻是我。


    我是天下第一小人,我是個無恥無德任性反複的女子。


    但是我不能無情。


    所以我受到懲處。


    我淚流滿麵蹲下身去。


    有人在肩膀之後為我撐起一把竹傘,一如我曾經幻想過的情境。


    雨水打濕他的鞋子,他一動不動站在那裏。


    不必回頭,我知道這個人不是完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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