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境遇取決於偶然。


    葦八在那個燈火熒熒的傍晚,遊女如織的花街,以十枚銅板的價格買下一朵紅花。也買到了別人求之不得前程似錦的境遇。


    隻是當事人或許並不認為這是一種幸運吧。


    “我做錯了什麽嗎?”


    站在第十八次被拒之門外的店鋪前,葦八沉思良久,失落地自語。


    為什麽自從他赴過那有如南柯一夢奢華的畫舫盛宴後,就失去了他的工作、甚至是再找一份短工的可能?


    遊絲千尺,細雨蒙蒙。


    持一柄青傘的女子笑吟吟地跟著身後,任由司花的青帝,以雨為針,在那淺黛羅裙的邊沿處繡上一行春水的濕潤。


    “葦爺,您還要再找下去嗎?”


    她巧笑倩兮地問。


    葦八挺直脊背,唇角掀起一份堅毅的傲然。驀然大踏步折轉,走到女子麵前,“為什麽?”清澈的眼中並沒有預料之中的慍怒,隻是口吻帶出深深的疲倦。


    女子嫣然。


    “你該猜到,就算你繼續倔強下去,這中都城內也沒有一個人敢雇用你。你是唯一被水月宮主請上畫舫招待的貴客。花如雪若想要一個人,就是勢在必得,且不擇手段。”


    這番話並不是出自持傘的青衣女子,一輛牛車在雨中駛過濕漉漉的青石板,粼粼積水正倒映著挑起車簾的某個女子似笑非笑的眉眼。


    而敢如此評論花如雪的人,也隻有水月宮主本人。


    “葦八,我們不是約好了嗎?”


    她眉梢一挑,笑眼盈盈,“那商人若不要你,你便到水月宮做事。難道怕我會拖欠工錢不成?”語尾上挑,她帶著幾分調笑。


    “葦八聽聞水月宮人才濟濟,不明白宮主何必垂青葦八。”他蹙眉望去,花如雪的眼神亦不避不諱。


    她但笑不答,隻問:“我以宮主之身,親自來邀。葦八可願入我水月宮?”


    掌車的黃衣少女聽得極不耐煩,暗中撇嘴。宮主與他費這些口舌做甚。隻要水月宮一聲令下,葦八根本不可能在中都找到其他差事。早晚會來求他們。宮主倒好,不但派人跟隨生怕他凍到、餓到、找她們不到!更放下身架親自來邀,真不曉得那個土裏土氣的鄉下人別有什麽動人心處!


    蕭疏雨中,男子垂眼沉眉,若有所思。


    “宮主。葦八來中都是要找一個人。葦八答應了另一個人,非要找到此人不可。一日完不成任務,葦八一日不能離開中都。葦八並非自由之身。有諸多不得已之處。這樣一個葦八,若是加入水月宮,隻怕總有一天,會給宮主添麻煩。”他深深望她,低聲叮囑:“宮主但請三思!”


    “我花如雪雖不喜歡自找麻煩,但也從未怕過麻煩。從小到大,我想要的東西總是特別少,所以凡是我看上的就一定要得到!”花如雪挑唇一笑,信手撩開車簾,“葦總管,請上車!”


    隔著如霧煙雨,花如雪覺得那站在雨中的男子似乎看了她一眼,這一眼,與之前不同,但究竟哪裏不同,花如雪也說不出。


    但是葦八並沒有再推辭,他沉默地跟上,選擇站在車子的後麵。


    “你是主子。”淡淡的四個字,好像已是一切,什麽都不必再說,從此之後,他是她的人。隻是他已先行告知,他心裏更另有一人,且永遠優先於她。


    “這個男人很意外。”烏羽詫異地抿了下嘴角,以為這種固執的男人定然又臭又硬寧死不屈,擺出一副不受招安的草寇狀。沒想到他如此明白自身處境,卻又處處要把話說在前頭。


    “你不覺得他是個忠義之人嗎?”


    花如雪露出神往的微笑,緩緩放下撩起的車簾。一路車輪轆轆,輾過濕膩的石板。不論開快開慢,那男子總能跟上,穩穩的步聲,竟讓坐在車內的她有種異樣安心的感覺。


    “那也沒必要讓他當總管吧!”


    烏羽生氣,連她都沒有當上過水月宮的大總管呢。憑什麽這家夥可以一步登天?


    花如雪迎上她的目光,掀動眼睫,微微一笑。倒是令烏羽反而不自在地率先移開視線。


    其實,也沒有什麽理由……


    垂眸望向交加於膝頭的修長手指,以及指畔所夾的一朵紅花。花如雪知道,她隻是莫名地很想去相信某個人……


    等這樣一個人出現,她已等了太久。


    那天錦上添花樓,親選近身侍衛,就是為了可以找到一個不用她處處戒備能夠令她放心休憩的守護者。隻是沒想到……


    他會以那樣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別樣地出場。


    香車華蓋,鳳燭熒熒。多少繁華如煙朵彌漫,散盡後唯餘空蕩的寂寞,而驀然回首……她看到人群中素極的他。


    推開鬥笠的男子有一雙沉靜無波的眼。


    四目相顧,沒有恐懼、沒有奉承、沒有絲毫利益的牽絆,他甚至用他最後十個銅板為她買下一朵其實她並不喜歡的紅色絹花。


    難道他不明白這樣的舉動,很容易招人誤解嗎……


    花如雪低頭淺笑,卻不知道自己一向冰冷的眼神,也被手中的紅花渲染成溫暖的色調。


    盛開的白玉蘭,已經有些開到殘了。


    莫清歌怔忡地仰望,早春的花隻開一霎,短暫一如可以盡情得意的少年時光。


    還記得他初入水月宮那日,宮主最得力的手下烏羽姑娘,拿他們打趣,要他們去街上買一份能哄宮主開心的禮。但宮主是何等人物,尋常物件又怎會入得了這清傲女子的眼。


    想來想去,隻得買來一卷白紙。


    烏羽逗他說,難不成是買字畫被人誆了,拿錯了空白畫軸?


    他卻說,宮主白璧無瑕。如同這空白畫紙,除非宮主本人,又有誰能為她添加顏色。


    宮主微笑說這莫侍衛好生會講話。


    卻不知道,那是他真心所想。原不是討好的話語……


    他本是名門弟子,本不該來被南宋武林指為邪教的水月宮做事。況且在金國境內,水月宮又成護國聖教,每次招人都不乏境內高手競相投靠。


    家中雖不是大富大貴,也還算是殷豐。他性情純良,師父說他不適合闖蕩江湖,回家做商為工也算亂世中的一種福分。卻不知曉,他這一去,竟不是回家,而是來了水月宮。


    他沒有入朝為仕的野心……


    也不是貪財慕勢的人物……


    隻是,不知何時開始,那掌控半壁武林的水月宮主,就已是他心中一則綽約的夢境。


    憑著平日加倍的勤奮,他雖不是絕世高手,卻也並不弱於旁人。從數人之中脫穎而出,取得可以留駐在她身畔的權利。


    即使拋舍了太多的東西。


    即使這一切她毫不知情。


    即使那一天,見她清華慵懶談笑殺人。


    也還是絲毫未曾動搖他心底一份癡著的執念……


    玉蘭花無聲飄墜,白如梨瓣,皎如月色。這不敗隻落的花,一如莫清歌無人可訴的衷情。


    從花開到花殘,從欣喜到惆悵。也並沒有經曆多少時間。


    一切隻因為那個男子的突然到來,葦八。


    莫清歌悵惘地笑了,帶著一點無邊的淒苦。


    再抬頭,已勉強自己換上平靜的神情。


    宮主曾說,不要喜憂於色。


    他默默地記住,總有一天,他會讓自己變成宮主喜歡的樣子。希望這不要也隻是一種奢求。


    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莫清歌才剛凝聚的眸光,霎時重歸黯淡。


    比他更符合宮主喜好的男子推門而出。灰色衣袍,腰掛單刀。散發披在頸後係成一束。任莫清歌怎樣看也看不出有任何異於常人的男子,正向他踱來。


    莫清歌恍惚地看著他,忍不住與自己暗暗比較。


    “我準備好了。”低沉的聲音,震醒了如在夢裏的他,急急地應聲:“哦、宮、宮主說可以出發了。叫你到車上去等她。”


    這樣說的時候,心裏還是忍不住酸酸的。莫清歌難過地想:聽烏羽說,這個葦八送過宮主一朵紅花。而宮主因此特別垂青於他,先是連跳數級地提拔他成為一人之下的大總管。又賜他專屬別院錦衣華帶。原本還要送他可謂鎮宮三寶之一的紫玉刀,卻被這人不知好歹地謝絕了。


    想到此處,莫清歌畢竟少年心性實在按捺不住。


    “葦總管……”


    前麵的男子身形微頓。


    “什麽事?”


    “聽說……”莫清歌躊躇開口,“宮主日前送您紫玉寶刀……”


    “是。”


    “聽說……您把這刀……又退了回去?”


    “是。”


    “為什麽?”看他鎮定自若的樣子,莫清歌驀然心頭火起,“你知道那柄刀的來曆嗎?還有……”


    “我隻需要一把刀。”


    葦八簡潔地截斷他的話,信手拍了拍腰。


    莫清歌咬牙道:“但是這把平庸的刀又怎麽能與宮主送的刀相提並舉!”


    前麵的冷厲男子,聞言不怒不惱,嘴角竟然泛起一絲微微的笑。


    “你會覺得紫玉刀有價值是因為它是宮主的。物品本來沒有高低貴賤,是因為有了背後的意義才有了特殊的價值。”


    被說中心事,莫清歌窘急交迫,卻又見葦八再次拍了拍腰上的單刀。


    “對我而言,”那個男子轉過頭來,目光寧靜,深邃幽遠,“我這一把更有價值。”


    一瓣荏苒的花吹落鼻尖。


    莫清歌乍然驚醒似的拔腿,前方的男子卻早已領先走出好遠了。


    就像一卷無瑕白紙比不上一朵嬌豔的紅花。


    或許更醒目的存在,才是易被銘記心頭的贏家。


    大金皇帝完顏雍本身已是一則傳奇。


    他背後的故事更是多得數也數不清。


    他是金朝太祖完顏阿骨打之孫,心思縝密,深謀遠慮,深諳韜光養晦之道。兩度易朝改主,數次血雨腥風,均沒有淋到他半滴。而正是這個看似溫文明禮的男子,暗中籠絡江湖人物為他效命。在前朝廢帝完顏亮攻宋之際,趁機奪得天子寶座。更將“死於亂軍中的完顏亮”削去帝號,貶為海陵王。頗有三年不飛一飛衝天的鵬鳥之勢。


    上任以來,他多留用完顏亮朝的官員,保住朝廷局勢的穩定。較之先前昏達殘暴的完顏合刺、任性狂囂急功近利的完顏亮,完顏雍這位新帝沉靜達明,不喜戰事。深得民眾擁戴,稱他為“小堯舜”。


    而這,也隻是他眾多側麵的一個罷了。


    ……


    “今次的比試,難道又是朕一人獨贏不成?”


    圍著一頂銀狐毛皮製成的裘帽,身披大氅的男子身材魁梧鳳眼英姿,一副壯誌勃發卻苦恨沒有對手的樣子。


    騎在棗紅馬上的女子裹著一襲火紅,回頭瞥向被遠遠落於身後的銀甲侍衛群,不屑地冷嗤:“那是因為你是皇帝啊,他們縱然精於騎射,也不敢跑在你的前頭。”此女膚色瑩潤如初雪,眯眼輕哼的樣子縱顯幾分桀驁不馴,唇畔深深的酒窩卻給她添了抹嬌憨可掬的意趣,讓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對她認真生氣。


    “燃兒此話說得好沒道理。”完顏雍笑道,“今日圍場狩獵。又不是在比腳程,先後遠近又有什麽關係。”


    女子小嘴一撇,顯然對他的說辭不以為然,“你跨下有神風愛馬,背後有追日寶弓。古人說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戰利品再多,也不是你獨個的本事。”


    完顏雍臉色一沉,隱然恚怒。


    背後卻先傳來琅琅笑語:“我主自幼精於騎射,乃是女真第一神射手。天上塞雁,水底遊魚,亦可舉臂擒來。更別說此間狐兔。不是這些將士不爭氣,實在是實力相差,如隔天淵。”


    幾句話通達明快,令完顏雍轉怒為喜,牽係馬頭,回身探望。


    “如雪!你終於來了!”


    青鬃馬上的錦袍女子笑語盈盈,拱手一揖,“水月宮花如雪參見陛下。請恕如雪遲來之罪。”


    “哈哈。”完顏雍開懷大笑,“你肯來就好。”他拍馬上前,興致勃勃,全然不覺紅衣少女正在身後拉眼皮翻白眼扯臉頰吐舌頭地大扮鬼臉。卻看得跟在花如雪身後的莫清歌臉色古怪,隻好辛苦地將頭一再壓低。


    “這些所謂大內高手全是廢柴。”完顏雍信馬由韁,與花如雪雙騎並行,“至於那群日日沉溺享樂的貴族子弟,更是一早失去我們女真男兒的獵騎本色。”


    花如雪嫣然一笑,“侍衛的任務是要保護皇上您。若真是出了一個在這圍獵場上任性肆意邀弓攬月的‘小後翌’,那此人縱是天下第一神射手,也沒有繼續擔任職位的資格。”


    “如此說來,倒是我硬拉他們陪我圍獵的不是嘍。”完顏雍一挑眉,興味盎然地等著看花如雪怎麽回答。


    “是。”花如雪眉清目朗,微笑得落落大方。


    卻看得身後莫清歌一陣緊張。


    他早知花如雪是金國天子的殿外謀臣。二人江湖相識,情誼甚篤。但曆朝曆代的天子都不習慣有人記得他們未當上天子之前的過往,越是對貧賤知己,越會心狠手辣斬草除根毫不留情。縱使沒有把柄也會千謀百慮除之後快,更別說當麵犯下“不敬”重罪了……


    這是莫清歌第一次見到完顏雍與花如雪相處的場景。此地雖不是在規矩重重的宮內,但帳篷四野均有禦林軍壓境,一旦他們有了衝突……


    莫清歌小題大做,轉念之間,手心額角俱是冷汗涔涔。


    他往左邊一瞟,想與葦八打個眼色。


    葦八卻端然不動,隻凝望前方的花如雪。


    “哈哈哈!”


    完顏雍的縱聲大笑使若有若無的緊張空氣瞬間消弭,也令莫清歌提到喉頭的心髒落回原地。


    “也就隻有你敢這樣當麵點破我的目中之障。”


    大笑之後,完顏雍的眼神帶出一抹蒼涼。


    “不知為何……朕近日覺得很累,常犯一些小錯,隻怕積銖累寸終成大禍。”


    “陛下因前朝之警,對自己要求諸多。”花如雪微笑,“其實……”


    “你們兩個一見麵就嘰嘰咕咕說些聽不懂的話……”紅衣女子大蹙其眉,揚鞭趕上,“反正我隻知道是不怕你的人來了。”她仰麵睞向完顏雍,手中金鞭倒轉,用那鑲了豔紅寶石的手柄一指,“贏得了如雪,我就信你是什麽什麽……來著?”後半句,她咬唇望向花如雪。


    花如雪微笑接道:“精於騎射。”


    “對對!就是這個。”紅衣女子拍掌叫囂。


    “燃兒念書太少,令如雪見笑了。”這次換完顏雍大蹙其眉。


    “我們女真人念那麽多漢人的書做什麽?”女子大怒,悻然揚鞭,於蔥蔥草色間掠起一道紅煙。


    “皇上不追嗎?”花如雪眨眨眼睛,帶了點調侃。


    “那妮子正待我追上去,便可嘲笑我說是怕了水月宮主,不敢比試的膽小鬼。”完顏雍勾唇一笑,“機會難得,正好與如雪一較長短。”


    “我……”花如雪正待推辭。


    完顏雍先行擺手,“哎!可別說什麽皇上是我族第一神射手一類的話哦。您不是我朝中汲汲營營的臣子,也不是我那些有重任在身的侍從,更不是需要扮作無能以換平安的子侄。”俊朗的雙目飄入一抹如雲的寂寥,“如雪,你可不要讓我這孤家寡人失望哦。”


    聽得他一語雙關別有深意的話,花如雪悠然微笑,“如雪隻是要說,我這馬兒怎樣也追不上皇上的追風。若是捕捉那地上的野獸,便是對如雪有失公允。不妨引箭射蒼穹,比射那雲中過客。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好!”完顏雍雙眸一亮。


    正好聞得一聲鳥鳴,二人同時抬頭。


    紫煙落日暮色長河,一點飛鴻展翅掠過灑下一片陰影。


    完顏雍從容不迫取下背後長弓。擎臂高舉,眯眼如鷹。集全神於箭簇之上,渾身緊繃,全部意識隻在乍然輕鬆的小指間。眼看夾帶嗡鳴之聲的這支箭破空射去,眾人心目皆集中在此。莫清歌也忍不住抬頭仰望。


    葦八忽然一夾馬肚,疾風般奔向花如雪,厲聲警告:“宮主小心!有刺客!”


    花如雪大驚失色,來不及觀窺左右,先喊出:“葦八護駕!”


    幾乎同一時刻,八個黑衣人如蝴蝶淩空翻轉,八柄長劍同時刺向完顏雍與花如雪。


    打了一個寒顫的莫清歌心中駭然,來不及去想這大軍壓境重重把守的圍場之內,怎會突現刺客,就順已本能策馬追了上去。


    但此時方才動身又怎麽來得及。


    倒是一直眼觀六路的葦八於敵人動手之前先行嗅出危險之氣,他縱身棄馬,身法詭異,錦衣如蝶,身形旋轉得竟比黑衣人的劍還快。


    一切均發生在電光火石的刹那。


    適才還和樂融融的圍場現已注定成有人血濺當地的嘶殺地。


    完顏雍全神貫注於搭弓待射的箭上,待這箭射出,全身猛然放鬆,卻忽聽得身後有誰大喊有刺客。待要防禦已是不及,一時隻覺頭頂一片劍光罩來,心中驚駭已極。


    一件灰衣驀然從中截斷刀光織就的死門,緊接著有人在他肩膊處一推,完顏雍順勢翻身落馬,滾向一旁。


    而代替他的位置,有人以柔克剛,一件灰衣正巧妙地周旋在四把寶劍之下。這樣一攔一推一防,已然爭取到時間。完顏雍臉色鬱悒地爬起身,快速抽出腰間佩劍,而其他侍衛已然大舉趕上,團團將他護在中央。


    那邊葦八以一敵四。


    花如雪卻因事發突然,被兩柄劍刺傷了背脊,血透錦衣,還好她反應敏捷避開要害,有莫清歌一旁支援,雖然刺客身手高強,也無法占到便宜。何況行刺本是一擊必中的事情。一招若不得手,也難全身而退。轉瞬之間,侍衛們趕到,便是優敗立現。


    八名刺客除一人逃走之外,其餘均被當場擒獲。


    完顏雍驚魂未定,當下率人回返大帳。


    莫清歌想去攙扶受傷的花如雪,卻被那女子冷淡地甩袖拂開。


    “沒事。”她挑眉一笑,唇角漫起無限嘲諷,“隻是一點擦傷。”


    一點擦傷會流那麽多血?


    莫清歌不敢多言,隻能垂首,握緊雙拳。


    完顏雍臂肘枕於桌案,以手支額,擋住不豫的麵色。帳內眾人護駕失利又看不到皇上的臉色,更是嚇得半天不敢吭聲。


    “把刺客先押回去……”半晌,完顏雍終於發話,“注意不要讓他們自盡。”


    一雙冰冷黯沉的眼射來,侍衛長嗵地跪下,渾身抖若篩糠,“是!”


    “去吧。這次要小心點。”


    漫不經心地語畢,完顏雍舉起案前的一杯茶在手心輕緩轉動。花如雪深知此人城府甚深,越是不當場發作,這口氣他越是積得沉緩深遠。


    “如雪的傷無大礙吧。”


    一雙眼再抬起,已是平緩無波。連先前的冷厲也見不到了。花如雪怔忡地望著那雙帝王之眼,卻因那份無波的沉靜想起另一個此刻正站在帳外候旨的人。


    “如雪?”見她出神,完顏雍再次催問。


    “小小擦傷,不礙事。”花如雪穩穩一笑,攥緊衣袖,不讓沿著手臂淌下的血滴落在地毯上。


    “對了,那個救我的人呢?”


    突然想到似的,完顏雍盯著她問:“是你帶來的人?身手很好。”略一停頓,他道:“此番他救駕有功,朕要賞他。”


    花如雪穩穩微笑。


    “我的人,就是水月宮的人。水月宮的人就是皇上的人,皇上的人理應為皇上做事。既是分內之事便無需賞賜。”


    “雖然你這樣說。”完顏雍一笑道,“但朕一向功過分明。”他衝左右一揮衣袖,“去,把他叫進來。”


    花如雪知道他刻意要賞葦八的“有功”,是為向那群“有過”的侍衛示警。垂睫隻笑,心知不覺間,水月宮又在這朝堂之內豎起一批敵人。


    “此人脾氣倔強,如雪先請陛下恕罪才是。”她抱拳頷首悠然淺笑。


    “日日與草包為伍,朕的性子早就磨練出來啦。”完顏雍話中有話,一臉自嘲。


    而說話間,葦八已被帶入帳內。


    “平民葦八參見宮主、陛下。”


    他拱手低頭,腰背卻挺得筆直。


    四下隨從見他不肯下跪,雖想當場叫囂一番,但礙著花如雪的麵子,一時也不敢開口。


    完顏雍細細打量他,唇邊掠起一絲笑意,手指在袖中摩挲,狠撚著無辜的底襯,“你叫葦八?”


    “是。”葦八垂眼,沉靜回答。


    “你可知朕是何人?”


    “您是皇上。”


    “那麽……”乍然抽出合攏在袖中的雙手,完顏雍揮手重拍,抓住座椅扶手的龍頭,“是皇上大,還是宮主大?”沒人料到他竟會提出這樣一個詭異的問題。


    “自然是皇上大。”一絲愕然之後,葦八隨即回答。


    “你進這帳內,先向你家宮主行禮,才向我行禮。難道不懂進退禮法?”唇角抿成一條直線,完顏雍的眸中泄出一絲殘月般的冷意。


    “皇上是萬民天子,卻不是葦八的主人。”


    簡直冷淡的一句話語畢,驚起滿帳一片抽氣。


    花如雪漾起一絲苦笑,更多卻是早有預料的縱容。


    “既然如此,為何剛剛你不救你家宮主,卻來救朕?”


    完顏雍眸中閃爍一片好奇。其餘人等卻無不是斂聲屏氣,隻盼這小子不要再胡言亂語惹得龍顏震怒害他們無辜受累。


    葦八垂眼,眉睫濃密,眼瞼處,灑下一片淡淡鬱悒。望著他那毫無表情的側臉,花如雪想,被遮掩的或許不是深深的眸色,而是這個男子難以看透看懂的心……


    “宮主有令,要葦八護駕。葦八隻是聽宮主的話,如此而已。”


    “即使這命令會使她受傷甚至死亡?”盯著他的臉,完顏雍饒有興趣。


    沉默片刻,葦八抬起頭,驀然睜大的眼中,盡是他人無法解讀的信息。


    “一個下人沒有必要揣測命令之後的含義。”他說,“對葦八而言,隻有說出口的話語,才代表主人的意圖與葦八必須去做的事。”


    “你這人倒真是有趣。”完顏雍瞪他半晌,忽然大笑,“那又為何見了朕卻不下跪行禮。難道不怕給你家宮主惹是生非?”


    “男兒膝下有黃金。縱然天地廣袤,葦八亦隻能向一人下跪。但那個人……”他眉梢一揚,“並不是您呢。”


    此言一出,眾人皆變色。


    那衣裳簡淡神情漠然的男子並沒有露出特別倔傲的神情,但他看似無波的眼眸深處,卻埋藏一種令人想要將之折服的火種。因他的不屈、他的固執、他醒目卻不張揚的特質,而越發想要改變他、得到他、擁有他……


    望著葦八,花如雪想:這是個會讓人無端想要征服的男人。


    而顯然,會這樣想的,不隻是她。


    花如雪淡然瞥向龍椅上的王者,後者沒有生氣,隻是更加興味盎然地看著葦八。


    “如雪。”完顏雍忽然側頭向她看來,“把你這名侍衛送我如何。朕身邊顯然需要一個能聽得懂朕命令的人啊。”


    霎時,四周侍衛的臉色又是一變。


    皇上今日大讚葦八,其實就是在給他們難看。他們心知肚明,今日護駕失利。此刻隻好把萬般憂怨懼怕化為嫉妒的利刃射向葦八,用目光將他撕成碎片千刀萬剮。


    “屬下說了。”花如雪微笑得淡定,“水月宮是皇上的,如雪也是皇上的。如雪的人,本就是皇上的人。若是皇上一句話,水月宮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何須刻意區分什麽。除非皇上認定如雪另有私心,否則就不必在意這一人一物一事。”


    “說得好啊。”完顏雍無奈地輕撫唇角,“這樣說來,朕倒是不方便硬向你討要了。隻是今日此人救駕有功,朕若不賞,豈非成了忘恩負義之輩?”


    花如雪不再多言,隻是輕輕地望了眼葦八。萬般深意幽淺流光,盡在垂眸一刹。


    完顏雍轉向葦八,問:“你既傲骨錚錚,怎甘與人為仆?今日你護駕有功,是朕的恩人。朕可賜你官爵之位,自行獨立。”


    葦八徑直回拒:“在下江湖出身,不識抬舉。混跡官場,於我不合。”


    “那麽就賜你黃金千錠,以彰你今日之功!”


    “葦八另有一請,不知可不可以說?”


    “哦?”完顏雍一怔,隨即笑道:“但講無妨。”


    “葦八的願望,隻是像現在一樣,待在宮主身邊。”那散發的男子抬起頭,目光一片清毅,“葦八,不願入宮。現在不願,以後,也不願。”


    怔忡片刻後,完顏雍大笑出聲,“如雪、如雪,你這手下當真有趣。旁人進你水月宮,無非不是繞彎走路想要闖進仕途。此人卻真是、真是……真是無法形容!”


    完顏雍像發現一樁趣事,笑聲不斷,間或用曖昧的眼光在葦八與花如雪之間來回梭巡。大帳之內緊張的氣壓早已消於無形。眾侍衛鬆了口氣的同時,花如雪漾起一絲微笑,若有所思地望向那廂渾然不覺傲立其間的卓越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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