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爺?”認出他的門衛吃了一驚,不過他也沒多說什麽,側身放李歧入了沙堡,洛宓仗著聽力超群豎起了耳朵,果不其然偷聽到了門衛的小聲嘟囔:


    “最近這都是怎麽了?要不一個個連鬼影都看不到,要不就一窩蜂的湧回來。”


    這說的應該就是李歧和他二姐高琪了。


    煉魂宗的沙堡規模頗大,先要走一段樓梯來到墊高的平台才能前往別處。作為唯一的出入口,穿著打扮頗有異域風情的煉魂宗弟子於階梯上來來去去,他們大多纏著風沙巾,披著擋風的鬥篷,男子露著胸膛,女子雖躲藏在鬥篷下,但行動間還能看到纖細的腰肢。


    李歧半低著頭拾級而上,自打進宗,他的視線就沒抬高到膝蓋以上,對著誰都微微側頭,眼神向下,就差全身上下寫滿抗拒和自卑了。


    他不看人不代表人不看他,或許是覺得陌生,路過的弟子都會朝他撇上兩眼,看的人多了,總有那麽一兩個能認出他的身份,除開少數麵露輕蔑的莽夫,大部分人都會立馬收回目光,繼而目不斜視的走過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若是一個兩個人這麽做是偶然,一群人都這麽做就讓洛宓看清了李歧在煉魂宗的尷尬處境——他們不知道該以何種態度去麵對這名宗主幼子,索性幹脆對他視若無睹。


    當然,無論在哪裏都有那麽幾個不識相的。


    “嘖,喪門星怎麽又回來了,克死了親娘還不夠,又打算來妨死誰啊?”


    如此刻薄的評論出自站在台階頂端的灰袍男子,他長得尖嘴猴腮,卻在袍子底下套了一見鮮豔的紫衣,襯的臉色泛著蠟黃。


    “邵師兄可小點聲,”靠著他的女子諂媚的笑道,“人家到底是宗主的親兒子呢!”


    “親兒子又怎麽樣?”邵師兄傲慢的說,“在咱們宗主眼裏,親兒子也分三六九等呢,那最上等的自然就是少宗主高奇,這最末等嘛……就是給那些克死親娘的短命鬼準備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就好像是把濃痰吐到了臉上,饒是李歧不願惹是生非也不得不停下腳步,抬起頭望向了發言的二人。


    對方也毫不顧忌的回望過來,臉上的不屑完全不加以掩飾,就差指名道姓的說“老子惹的就是你了!”。


    李歧也在思考,不過他思考的內容與旁人的猜測大相徑庭,就他在煉魂宗時木訥安靜的表現,此刻應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忍下去,可他這次回來是有意爭奪代表煉魂宗出戰的四個名額之一,若是一味退讓,反而會對計劃造成阻攔,畢竟,誰願意被一個唯唯諾諾的人代表呢?


    反抗還是沉默?


    就在他衡量利弊的時候,一道女聲自一男一女背後響起,打破了僵局。


    “好狗不擋道,都給姑奶奶閃開!”


    這跋扈的言語一出,李歧眼中剛剛凝聚的神采就散了個一幹二淨,隻是眨眼的功夫,他又恢複成了那個無精打采的少年。


    “高、高琪師妹!”


    被罵成狗的紫衣男子連忙拉著女子退到一邊,額頭冒出了幾滴冷汗。


    “傻愣愣的站在這裏做什麽,難不成以為自己是練功用的木樁?”


    來人看上去已是桃李年華,臉蛋長得秀美,穿著言辭卻辛辣無比,隻見她穿著一身水紅色鑲金邊的胡服,外套了一件同色的緊身半臂衣,比灰撲撲的同門多了幾分淩人盛氣。


    “老三?你回來了?”


    高琪眼尾掃過站在樓梯上的李歧,稍一思索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於是俏臉頓時一沉,一步上前,飛起一腳就把出言不遜的男女給踹下了台階!


    她出手又快又狠,被襲擊之人又絲毫沒有防備,是以竟直接滾了下去,咕嚕咕嚕的跌了好幾層才停下。


    教訓了一男一女,她也是半點好臉都沒給弟弟,“你出去一趟可真是半點長進都沒有,隨便一個阿貓阿狗就能羞辱堂堂煉魂宗的少宗主,你是想丟盡父親的臉麵嗎?!”


    李歧把頭埋的更低了,“二姐教訓的是。”


    “我教訓的是?我可不敢教訓你!”高琪冷笑一聲,“誰不知道咱們煉魂宗的三少爺架子最大,對這個家是說走就走,想回就回,爹爹數封親筆信都叫不回來,你可真是好大的威風!”


    李歧依舊低著頭。


    高琪訓完他又把臉轉向了剛爬起來的那對男女,“你們又算什麽東西?就算老三再怎麽不成器,也輪不到你們這群廢物對我們高家的人指手畫腳,我看你們是活膩歪了!”


    話音未落,她抽出別在後腰的鞭子就衝二人甩去,男子就地一滾躲過了這一擊,那修為低下的女子就沒這麽幸運,被鞭子正正好好打在臉上,頓時皮開肉綻。


    “我的臉!”


    女子捂著臉發出慘叫,下意識的向男子靠去,卻被後者一把推開,她踉蹌幾步,竟是被當作擋箭牌推了出去,隻能目送男子逃跑的背影。


    一鞭子下去便毀了一張臉的高琪不再理會他們,而是轉頭看向李歧,臉上是一貫的不耐煩,“既然回來了,就去給爹爹請安吧,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麵,大哥正在被閉關,你要是把爹惹火了,可沒人會去救你!”


    第39章


    “二姐教訓的是。”嘴上這麽說, 李歧的眼神卻一觸即離, 依然死死瞧著地麵, 怎麽看怎麽口不對心。


    高琪一看他這幅窩囊德性就氣不打一處來,她下意識的抬起鞭子就想抽, 手都舉到一半了又硬生生的忍了下來,聲音幾乎是從後槽牙裏擠出來的, “……你就不能有點骨氣?”


    “我……我……二姐教訓的是。”


    有氣無力的聲音、四處遊離的眼神……李歧實力詮釋了何為“扶不起的倒黴弟弟”, 愣是把脾氣火爆的高琪給氣了個仰倒,隻能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後離去。


    或許是覺得氣的還不夠,他還衝著女子遠去的背影拱了拱手,“二姐慢走。”


    然後洛宓就發現高琪的背影踉蹌了一下,恐怕是真的氣的不輕。


    “二姐還是老樣子,”少年用隻有他和洛宓才能聽清的聲音說道, 語氣裏透出了幾分輕快,“像個爆仗似的,總是一點就著。”


    他一邊說一邊慢吞吞的繼續走, “我還記得小時候, 我每次被外人欺負,她就會跳出來打跑對方,然後再揍我一頓,揍的時候還要咬著牙, 仿佛不這麽做就會哭出來似的……”


    “但是大哥就不一樣, 大哥總是很沉默, 每次二姐和我闖禍他就在身後跟著默默的收拾, 直到現在也是這樣……”


    抬頭望著黃沙飛舞的天空,或許是洛宓的錯覺,李歧的聲音裏帶上了幾分落寞,“那時候,我還什麽都不知道……”


    洛宓覺得,迄今為止,她隻見過兩次真正的“李歧”,第一次是在嵐蘇秘境的藏寶室裏,他還不知道她能跑會跳,並不會對著一件死物偽裝,他帶著她完成了一次以少對多的襲殺,然後被她一連串的蹦蹦跳給嚇得縮回了殼裏,而這第二次……恐怕就是此時此刻了。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剝洋蔥,她的小魔尊用層層的外殼來武裝和保護自己,揭開一層還有一層,牢牢地保護著隱藏在最中央的芯子,可再怎麽緊密的外衣一旦被澆上滾水,就會一片片相互分離,讓你輕輕一揭,就能看個透徹。


    對於李歧而言,那道致命的滾水,很可能就是煉魂宗的一切。


    這世上沒有純然的恨與愛,哪怕是恨不得一刀捅死對方的怨侶,也會有過短暫的美好時光,他在這裏生活了十多年,即便是被關在令人窒息的房間,也總會有光束和清風從窗戶的縫隙裏滲進來。


    然而無論是光束還是清風,都是沙漏裏不斷流失的沙粒,是終將破碎的鏡花水月,會伴隨著死亡和交換戛然而止。


    但還是很奇怪。


    從少年在蘆溪州的言行來看,煉魂宗對他的影響不該如此之大才對,況且,故意在她麵前調整表情,引得她猜測橫生的做法……也未免太孩子氣了。


    李歧在高盞房門外的躊躇更是應證了洛宓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大漠環境艱苦,高盞的屋子也並不比普通弟子大多少,洛宓陪著李歧在環形的走廊裏繞了一圈又一圈,走到門前總會頓一下再離開,直到屋裏傳出一聲“滾進來”的怒喝,才總算結束了沒有盡頭的循環。


    洛宓能感覺到,與故意氣高琪時裝出來的窩囊不同,小魔尊是真的不太想邁進這道門。


    奇怪的感覺再次漫上她的心頭,畢竟若不是知道內情,光看少年的表現,她會以為這完全就是一名離家出走後又害怕老爹責罵的熊孩子。


    讓洛老魔聞名已久的煉魂宗之主是一名清瘦的中年人,光看麵相的話,比起魔道巨擎他更像是一名鬱鬱不得誌的書生,然而無論是頭上的絲絲白發還是眉宇間的黑色煞氣都讓他與文人墨客氣質迥異,特別是當少年與他一照麵就被對方釋放的威壓壓得“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的時候。


    這一聲“噗通”真的很響,因為隨著他的動作,洛宓的下半截劍身也戳到了地上,她忍住甩甩腳的衝動,假裝自己是一根沒有觸感的木頭。


    “我當初告訴你,離開了就別回來,”高盞的聲音比他的人更冷,“現在你跑回來做什麽?”


    “宗主,”重壓之下,李歧的聲音仍舊不卑不亢,若不是洛宓離的近,恐怕會錯過聲線裏輕微的顫抖,“弟子想求您一件事。”


    不是親昵的“爹爹”,也不是疏遠的“父親”,一聲客氣的“宗主”徹底拉開了二人的距離,高盞挺直的背部僵了一下,很快又用端茶的動作掩飾了過去。


    “果然無事不登三寶殿啊,”他冷嘲了一句,“說吧,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入你的法眼。”


    “弟子懇請宗主允許弟子參加本次的仙魔會盟。”李歧說道。


    “嘭!”


    青花紋樣的瓷杯在少年的近前摔裂,滾燙的茶水驟然四濺,打在了他的身上,有幾滴落到長劍上,燙得洛宓下意識的想要扭一下,被李歧藏在濕濡袖子裏的手死死的按住了。


    他沒有動,高盞反而動了,他背著手走到少年跟前,看著他頭頂的發旋,與摔茶杯的動作相反,他的言辭則喜怒不明,“知道仙魔會盟是什麽地方嗎?”


    “知道,是讓仙魔兩道分個高低勝負的試煉場。”李歧回答。


    “不光如此,它還會奠定各門派在今後幾年甚至幾十年裏的地位次序,”高盞伸出一隻手撫上了少年的腦袋,“所以,你現在是讓我把煉魂宗的籌碼壓在你身上?”


    “不,煉魂宗的籌碼當然是在大哥身上,”無視頭頂上的威脅,李歧鎮定的答他,“我隻是想讓宗主給我行個方便而已。”


    “怎麽說?”高盞的手指按住了他的後顱。


    少年閉了閉眼睛,再睜開時已是一派沉靜,“咱們煉魂宗每次都會有四個名額,但實際上真能派上用場的也不過一到兩個而已,總會有那麽幾個運氣不好,熬不到最後。”


    “我想要的,隻是這幾個注定會失敗的名額之一而已。”


    這麽說著,他抬起了頭,對上了男人的視線。


    “就像是田忌賽馬,我是那匹劣馬,大哥就是那匹良馬,良馬無可取代,但劣馬是誰都可以吧?”


    “劣馬確實是誰都可以,”高盞認同了他的說法,“但你這麽一反常態,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我和紫金觀的一個弟子結了梁子……”李歧垂下了眼眸,他的話沒能說完,整個人就倒飛出去,就在快要撞上牆壁的時候,高盞將手往回一拉,又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將他帶了回來。


    “別對我撒謊,阿歧,”他單手提溜著少年,眼中隱藏著深深的陰影,然後一下子把他丟到了地上,“滾回房間去,仙魔會盟前都別出來。”


    “……是,宗主。”


    李歧從地上爬起來,倒退到了門口,就在他轉身要走的時候,高盞的聲音又從身後傳了過來。


    “再讓我看到你故意裝成那個樣子氣你二姐,我就打斷你的腿。”


    這一次少年沒再回話,徑直走出了房間。


    不光沒回高盞,從宗主臥房回到自己房間得這一路,李歧就再也沒說過半個字。


    就算再怎麽不受寵,作為宗主之子,李歧的房間也位於沙堡的核心區域。由於有專人打掃的緣故,就算主人多年不回,屋子裏的家具依然嶄新,特別是那張床,鋪的整齊又平坦,讓人看了就想躺一躺。


    積攢了一肚子話要問的洛宓對此很滿意,於是她冷不丁的變成人身然後單手就把李歧少年甩到了床上,趁著後者沒反應過來,一個跨步騎到了他身上,二話不說就開始扒衣服。


    三下五除二的鎮壓少年的反抗,她扯開對方的衣領,讓白皙的胸膛暴露在空氣之中,果不其然在左胸口看到了浮在其上的鮮紅色咒印,正在向外滲著鮮血。


    將手按到了傷口上,洛宓看向少年,隻見他衣衫淩亂的躺在床上,眉頭要皺不皺,正頗為為難的看著自己,於是她嘿嘿一笑,用空閑的手掀開了他耳畔的發絲——露出了泛著粉紅的耳廓。


    “你知道嗎,上古時期有一種訛獸,它有著兔子一樣的身體,卻長了一張人臉,肉質極其鮮美,可沒有人敢吃,因為一旦吃了它的肉,你就再也講不出真話了,”她捏住了少年的耳垂,“但是我從來不怕,因為我有的是方法克服這點小麻煩。”


    李歧被壓在床上,被洛宓按著,聽著她意有所指的話,隻覺得再繼續這個姿勢,耳朵可能就要紅透了,然後他就聽到了身上之人振振有詞的說道:“我會把他們脫毛後綁在烤肉架上,然後來一場感人肺腑的親切交談。”


    “如果我猜的沒錯,脾氣反複而不定,行為矛盾又古怪……你快晉升心動期了吧?”


    感覺到身下的少年身體一僵,洛宓就知道自己切中了要點。


    “來吧,讓我們好好的敞開心扉,”看著明顯傻眼了的少年,她像登徒子一樣拍了拍他的臉蛋,“不要怕,大姐姐會好好疼愛你的。”


    第40章


    仙後曾經對洛宓說過, 養男人和養孩子一樣是千萬不能慣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湯圓一樣的仙帝正在花園裏被如狼似虎的一隊女仙攆著跑, 前者一邊跑還一邊哇哇哭,顯然是徹底領悟了“溫柔鄉即是英雄塚”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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