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說的也在理兒,”莫垠水欣然同意,“還有嗎?”


    李羽淵聞言聳了聳肩,“想我一路走來,蹊蹺之事難以計數,此時倒是不知該從何講起了。”


    “這有甚麽要緊,”莫垠水走近他,用扇子點了點他持劍的右手,“此時天光尚早,你我兄弟難得相聚,不如放下幹戈,趁此機會聊個痛快?”


    “嘖嘖嘖,姓莫的,你腦子被驢踢了?”楊林不滿的說道,“你把我們困在這個鬼地方,裏麵還不知道有什麽在鬼吼鬼叫,現下竟然說要聊個天?”


    “裏麵的自然是蓄養的厲鬼,怎麽?楊道友害怕了?”聽著身後傳來的陣陣嘶吼,莫垠水斜了他一眼。


    “嘿!老子這輩子還沒怕過誰!”楊林一聽就不樂意了,他上前一步,伸手作勢去抓莫垠水的領子,誰知剛伸到一半,就被李羽淵伸手攔了下來。


    “我與水哥多日未見,敘舊一番也是應當。”青年這麽說著,當真將手中的長劍歸鞘,然後扭身一擲,伶俐的劍風擦著楊林的肩膀而過,激的他渾身汗毛倒豎,隻聽“叮”的一聲,連劍帶鞘都嵌入了緊閉的朱紅大門。


    “如此誠意可夠?”李羽淵絲毫沒有扔掉貼身武器的警覺,反而含笑看向莫飲水,而後者也在片刻之後露出了第一個發自真心的笑容,“當然。”


    於是原本劍拔弩張的場麵詭異的平和了起來,三人席地而坐,倒真是少見的心平氣和。


    “水哥是否還記得你我在折柳鎮的那次爭執,”李羽淵率先開了口,“你想從我手中奪走阿宓,卻陰差陽錯之下一同進入了瀾滄秘境之中?”


    “那是咱倆第一次翻臉,”莫垠水用懷念的語氣說道,“你狠狠的將了我一軍。”


    “那日在瀾滄秘境,我知道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想起幻覺中的漫天藍火和陷入瘋狂的末代山主,李羽淵下了眼眸。


    “瀾滄山的開山祖師宋明照得到了一塊用來供奉九幽的指骨,他將它與一副美人畫像放到一處,命弟子代代看守,誰知畫像沾染了指骨的邪氣變為畫妖,蠱惑了看守自己的弟子,讓他覓得一把魔劍,引得同道垂涎,最終葬送了整個門派。”


    “瀾滄山竟然是這麽沒得?”開了眼界的楊林十分震驚。


    “然而故事中有一環,愚弟始終沒有想通,”李羽淵的聲音透著幾分涼氣,“宋明照乃當世大能,豈會不知指骨的邪力?那他為何要故意留下一段似是而非的記憶,又故意畫出一幅美人圖,將它和指骨放在一處?除非……”


    “除非這就是他想要的結果,”莫垠水接下了他的話,晃了晃手中的扇子,“他想要畫中的女子活過來,他想要她去蠱惑門下弟子,他想要瀾滄山徹底覆滅……他想要上演這麽一幕畫皮美人的故事,為的就是警示某個人。”


    “那群老家夥就是拐彎抹角這一點特別煩人,楊林漫不經心的說道,“直接說目的不好嗎?還非得用隱喻。”


    “他或許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莫垠水意有所指,“有東西堵住了他的嘴,遮住了他的眼,讓他隻能半遮半露,想盡辦法去鑽空子。”


    走廊深處的嘶吼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近,可三人就像聽不到一樣坐在原地。


    “宋明照是迫不得已的話,那麽水哥你呢?”李羽淵笑著問道,“先是破壞歸墟的封印,繼而將金鱗化為鬼城,魔道究竟有何打算?”


    麵對青年的追問,莫垠水回答的落落大方,“破壞歸墟封印是必須要做,至於在金鱗城搗鬼嘛……是我想要這麽做。”


    “上古有聖人荀卿,他說人性有惡,需各得其養以成。這樣一來,源初之惡難以計數,歸之一處,便是九幽。然而九幽之力過於龐大,遠勝後天教養而生的善念,因而九幽之主天生不足,是為世間留一線生機。”


    “封印九幽乃天地平衡之法。”楊林說道,“封印有三處,歸墟、十八獄及幽都山。”


    “如今歸墟封印已開,便隻餘剩下兩處。”莫垠水接道,“按照古法,尋一至陰之地構築鬼城,便可令十八獄現世。”


    李羽淵道:“金鱗城並非至陰之地。”


    莫垠水頷首:“吾等需解封九幽,但並不願十八獄現世。”


    這說法本身就是一個矛盾。


    想要解封九幽就必須重現十八獄,不重現十八獄,又談何解封九幽?


    莫垠水的話語顛三倒四,可奇怪的是,李羽淵卻聽懂了。


    解封九幽是他們不得不去做的事情。


    而阻止十八獄現世卻是他們想要做的事情。


    這才有了莫垠水煉化金鱗城的舉動,這樣既完成了解封九幽的任務,又能根本上阻止十八獄的降臨,幾乎是名正言順的在“鑽空子”了。


    這也意味著,有一股神秘的威能隱藏在魔道的種種怪異舉動背後,驅趕著他們走上早已定好的道路,而這股力量卻很散漫,並沒有時時刻刻緊盯著他們。


    或許是因為它本身也在戴著鐐銬跳舞。


    “你知道嗎?洛水神女宓妃原本是河伯的妻子,後與有窮國君相遇,便拋棄了夫君,慫恿君王射瞎了河伯的左眼,”莫垠水感歎道,“她驕橫肆意、美而無禮,當真稱得上一句蛇蠍美人了。”


    “能被這樣的美人騙上一場也算不冤,”楊林摸了摸胡子拉碴的下巴,“那麽,誰才是那個被畫皮美人蠱惑到自毀長城的傻小子?”


    此言一出,在場三人都笑了。


    “不是我。”楊林大大咧咧的說道。


    “不是我。”莫垠水打開了扇子。


    “是我。”李羽淵說完,露出了一個淺淡的笑容。


    話音未落,清越的劍鳴聲響起,嵌入大門的長劍震顫了起來,像是在極力擺脫周身的束縛,而與此同時,滾滾黑煙從莫垠水的身後竄出,化為了一條長龍直衝門口而去,從那黑煙匯聚的龍身上隱隱能看到一張張扭曲而痛苦的人臉,而打頭的,正是臉上還殘留著淚痕的李歧。


    “鬼王已成!”


    莫垠水拉著李羽淵站了起來,他的目光掃過楊林,看的後者哈哈一笑。


    “宋明照布局是為了提醒你,我叛出師門是為了引你到這裏,莫垠水煉化城池是為了迷惑對方,李歧以身殉鬼是為了纏住她片刻……”


    楊林這麽說著,摘下腰間的酒葫蘆喝了一口。


    “李師弟,你瞧,此間的所有人都想要救你。”


    “因為我們和你,都是一個人啊。”


    第81章


    “人身上有三我, 本我、自我和真我。”


    靈犀道人說這話的時候正是盛夏,他與乖巧的小徒弟坐在三清殿的蒲團上, 聽著屋外不絕於耳的蟬鳴聲,一邊搖著蒲扇,一邊咬了一大口西瓜。這西瓜上還殘留著井水的涼意,清甜的瓜瓤滑過喉管, 真是從嘴巴舒爽到了心底。


    向來隨性的老道士吃的汁水四濺,還不讓繼續指點正襟危坐的小徒弟, “這本我嘛, 乃是物化的假我,由你體內的七情六欲所化, 寄托以人身, 除此之外, 與牲畜並無不同,皆由你某一情感驅使。”


    “那自我呢?”小徒弟虛心好學,手中的那片瓜紋絲未動。


    靈犀道人聞言擦了擦嘴, 含含糊糊的講道:“功名利祿,你所求也,今世之逐利者,便是自我。而自我,亦是流變的假我。”


    “弟子不懂。”小徒弟誠實的搖頭。


    “懦弱、精明、衝動、固執……此乃人之本性,故名本我, 唯樂而已, 自我麵前, 利字當頭,唯利而已,二者是我卻非我,而人之一生,仍有天地真意留存於心,如此便是真我了。”


    抱起切成兩半的西瓜,老道士吐出來一連串的西瓜子。


    “真我之外,七情六欲、功名利祿,皆是過眼煙雲,自然歸為假我。”


    “師父,說人話。”小徒弟誠懇的看他。


    咬文嚼字裝高深不成的靈犀道人很受傷,“你小子餓了要吃飯,那是你的本能,你小子修煉走捷徑,那是你的自利,你小子看破紅塵,那就是你找到了真諦,明白不?”


    “弟子明白,”小徒弟點了點頭,意有所指的指了指滿地的瓜皮,“看樣子師父您老人家也沒能擺脫本我的困擾啊。”


    靈犀道人忍不住把吃空的半瓣西瓜向小恨人精的頭上扣了過去。


    記憶中的瓜皮自然不會真的扣到頭上,青年眨眨眼睛,回應了楊林的話語,“沒錯,我們都是一個人。”


    此言一出,就像是有誰暫停了時間,糾纏在一起的鬼王李歧和長劍也好,喝酒的楊林也好,甚至是拉著他的莫垠水都僵立在原地,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仿佛被掀開簾布到木偶戲,一旦拆穿就再也沒有了下一幕。


    但還是有人動了。


    穿著水合道袍的青年將空閑的手蓋到了身畔男人扣緊的手腕上。


    “你是他的恐懼,”他對莫垠水說道,“是他早已埋葬的過往,是不能揭開的秘密,他懼怕你卻又依賴你,就像他幼時懼怕又依賴水哥。”


    禁錮手臂的手腕鬆開了,莫垠水看著他,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然後他退到了一邊,不再動彈。


    “你是他的果決,”青年對楊林說道,“是他的執著、莽撞和不顧一切,還有那心底執拗的善念,就像願意為他赴湯蹈火的楊師兄。”


    酒葫蘆被倒幹了,楊林伸出舌頭舔了舔瓶口,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而你,”青年轉過身,上前一步,注視著麵目全非的李歧,“是他所有的懦弱,被爹娘忽視時的自卑、發現真相後的彷徨、承受期待時的壓力……是他不願意麵對的自己。”


    哭泣和顫抖都停了下來,李歧僵硬的麵容扯出了一抹勉強的笑容,眼神依然空空蕩蕩。


    “那麽你呢?”


    清亮的女聲從李歧的身後傳來,原本嵌入城主府大門的長劍已失去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身著黑色紗衣的洛宓,隻見她輕巧的繞過一個個僵立的身影走到了青年的麵前,抬起右手輕輕的捧住了他的臉。


    “那麽你呢?”她又問了一遍,“既然他們不過是七情六欲的化身,那你又是什麽?”


    “與他們一樣?”她的手指上移,伸入青年的發間,破壞了一絲不苟的束發,“還是說,你就是那個摒棄了七情六欲的本體?”


    任由女子的手指在發間穿梭,青年笑了,“這世上無人能摒棄七情六欲,而我,也並不是什麽本體。”


    他這麽說著,手搭上了女子的肩膀,“我無時無刻不在權衡著利弊,功法、機遇、出身、宗門、恩情……這一項項、一樣樣都是握在手中趨利避害的籌碼,我就像是一名市儈的商人,盤算著如何豐盈幹癟的錢袋。”


    “這不是李羽淵。”洛宓搖了搖頭。


    “這不是李羽淵,”青年溫柔的讚同,“因為我隻是他的自我而已,無論何種法術,我都一學就會,究其根本,也不過是我本來就會罷了。”


    女子不再說話了。


    “我也是方才想明白過來,”他將手罩到了女子右手上,緩緩將之拉了下來,“宋明照布下萬年之局、莫垠水想將你從我手中奪走、楊林千方百計的留在我身邊,乃至於魔道那漏洞百出的奇怪謀劃,都是此方世界為喚醒我而做出的努力。”


    “他們被一個更為強大的存在所挾持,無法直接說出真相,因而隻能重複著荒謬的行為,以期能讓我慢慢察覺。”


    “更為強大的存在?”女子慢悠悠的重複道。


    “是啊,以李羽淵的記憶為基,將他關在夢境牢籠中的那個人,對於分散的本我而言,是難以反抗的強敵。”


    洛宓點了點頭,“那他在哪裏呢?”


    “她不在這裏,”青年說道,“她投入了名為九幽的本我,牽製著所有人的注意,又模糊了自我的記憶,通過本能來操控全局……而眼下,她的自我正站在我的眼前。”


    “阿宓,”他對著她笑了,“遊戲該結束了。”


    “噗!”


    女子空閑的左手毫不猶豫的穿透了青年的腹部,鮮血從傷口中噴出,濺了他滿頭滿血。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她茫然自語,“但我一定要這麽做。”


    “沒有用的,阿宓,”青年仰頭說道,“‘我’已經醒了。”


    他的目光透過了城主府的屋頂,像是看到了遙遠的天空,而在萬裏之遙的乾霖州聚靈窟,息烽正盤成一團,躲在石柱後麵瑟瑟發抖。


    沒有了令他心驚膽戰的怒吼和撞擊,那口無支祁井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安靜,可越是這樣,勾蛇就越是害怕——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下麵的根本不是無支祁那隻死猴子。


    那些嘶吼和撞擊都是障眼法,他真正的犯人向來無聲無息,隻是安靜的沉睡在潭水深處。


    可當障眼法消失的時候,就是那人蘇醒的時刻。


    “老大,老大,我是豬油蒙了心,吃了熊心豹子膽,但都是劍哥逼我的啊!”他緊閉雙眼,嘴裏不停討饒,“您大人大量……大人大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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