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此時,隻聽耳畔傳來一陣可怖的轟鳴聲,沉甸甸壓在心頭,教人喘不過氣來。


    緊接著,漫天雪霧鋪天蓋地,無數冰花自山巔奔落,氣勢洶洶似要淹沒一切。


    幾乎是瞬間,賀從澤臉色驟變,他聯想到方才聽到的悶響,竟是冰雪破裂聲。


    雪崩了!


    山腳傳來遊客們驚慌失措的叫喊,他好似突然想起什麽,迅速在下方尋找江凜的身影——


    好在她並不驚慌,順著人流逃脫,該是不會出事的。


    賀從澤剛舒了口氣,便聽身旁林城焦急喊:“林天航!”


    林天航的身影已經被白霧淹沒,賀從澤擰緊了眉,卻在下一瞬望見人群中的江凜驀地止步。


    她原地思索了數秒,隨後她轉身,毫不猶豫地衝回去,撞進白茫茫的霧氣中。


    消失不見。


    賀從澤瞠目,大腦短暫清空,心跳聲如擂鼓,咚咚咚的沉響砸在他耳畔,甚至蓋過了外界紛擾。


    恐慌、震驚、擔憂……一係列負麵情緒噴湧而出,迅速占滿他的身體。


    待賀從澤回神時,他的肢體已經先一步行動,迅速滑下了雪道。


    ——朝著江凜消失的方向,奔去。


    第20章


    寂靜。


    死一樣的寂靜。


    萬物失去生機, 連風聲都止息, 這冰冷世間,好像隻有江凜獨活。


    她已經在雪下挨過了疼痛期,此時渾身麻木,意識在一寸寸消散,無力感自四肢侵入骨血,她愈發覺得困倦。


    江凜尚存一絲理智,知道自己方才經曆雪崩, 此時為冰雪所埋藏。


    身上仿佛壓了塊巨石,有些透不過氣。


    她絲毫不慌亂,隻安靜回想著自己過去的二十餘年, 有痛苦有掙紮,有百般辛苦, 卻唯獨沒有歡愉。


    實屬畢生遺憾。


    江凜多少覺得可惜,她想歎氣,但好像沒什麽力氣, 便幹脆作罷。


    她並不畏懼命運,若就這麽死去, 她也毫不留戀, 拒絕再來。


    這一生雖還很長, 但好像目前為止都過得很糟,以後如何,她大抵也是沒機會經曆了。


    江凜緩緩闔眼,心底平靜無痕, 細聽耳邊雪屑散落的聲音。


    突然,耳邊傳來孩童的哽咽聲:“姐姐,姐姐……”


    江凜條件反射一蹙眉,好似這才想起身邊還有個小家夥——


    方才雪崩時,她看到有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摔倒在地,旁人隻顧著逃竄,哪有心思去救一個孩子。


    而江凜本準備順著人群脫身,為醫者的良心實在疼痛難忍,她隻得轉身跑去拉起他。誰知時機不巧,剛好被風雪迷了視野,待她清醒過來時,就已經是現在的光景。


    “姐姐,你醒醒啊,嗚嗚嗚……”


    “姐姐你不能死掉啊,我好怕……”


    小男孩哭得撕心裂肺,當真稱得上吵鬧,江凜愣是一顆等死的心,都給他吵活了。


    那雙小手費力地扯著江凜,然而她身上蓋了層積雪,哪裏是一個娃娃能輕易拉動?


    江凜無可奈何,輕輕撥開他的手,勉強喚起些許求生欲,她開始盡量向外爬。


    冰涼的雪撞上臉頰,她隱約覺得痛,卻慶幸雪還未凝固,她抿緊了嘴,一點點撥開稍有透光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江凜終於看到有光亮籠罩自己,她不適地眯了眯眼,竟覺有些好笑。


    她實在想不到,自己也會有奮力求生的時候。


    隻是……可惜了。


    江凜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氣力的流失,她此時心有餘而力不足,止步於朦朧的日光下。


    隻差最後一步,隻差最後一步。


    可她的意識迅速模糊,就連身旁男孩的呼喚也聽不真切,那一刻死神相催,她命裏的萬水千山都在作別。


    江凜垂下眼簾,眼神有些渙散,身子一寸寸脫力,不知怎的竟想到了某個煩人精。


    塵歸塵,土歸土,她孑然而活,難得遇見曙光,卻終究要彌散。


    江凜輕聲嗤笑,睫毛顫了顫,抖落下星點冰涼,寸寸入骨。


    就在此時,踏雪聲漸近著傳入耳畔,聲聲紮耳,在呼嘯的風中格外清晰,最終停在她跟前。


    男孩的哭聲停止了,轉為抽泣,好像是安心一般。


    江凜的反應有些遲鈍,她隻望見視野裏出現了雙馬丁靴,幾分眼熟。


    後知後覺地將視線上移,待看清後,她倏地頓住,瞳孔微縮。


    他站在她麵前,背後映著耀眼的光,星芒流轉,散在他弧度甚微的唇角。


    ——那是春光入凜冬,雖突兀,但極致溫柔。


    下一瞬,江凜便被人提著衣領,從雪堆中拎了出來。


    她難得怔神這麽久,就連被某人借機摟住腰身都未察覺,心緒無比混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熟悉的嗓音自耳側響起,含著笑,卻有幾分怒氣:“江凜,你還真是讓我驚喜。”


    賀從澤。


    不是幻覺,當真是他。


    意識到自己成功存活,江凜並沒有生出多餘感慨,她迅速恢複狀態,伸手胡亂將自己臉上的冰碴抹掉,眯眼打量身邊的賀從澤。


    他發型有些亂,頰邊還掛著道劃痕,不知是方才被什麽刮到。


    賀公子人前向來風流從容,渾身上下都矜貴得很,江凜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評價道:“形象挺接地氣。”


    賀從澤這輩子就沒這麽狼狽過,他見她還有勁嘲諷,不禁氣笑了:“彼此彼此。”


    方才賀從澤和林城站在山頭,突遇雪崩尚能冷靜,看到江凜無事,他心底無比慶幸,但隨後當她義無反顧地衝進雪霧深處,他一顆心徒然吊起,繃得近乎窒息。


    他看到彌天冰晶鋪天蓋地的卷來,那纖細身影在滿目素白中何等渺小,隨即便被咆哮而下的冰牆淹沒,消失殆盡。


    而賀從澤望著山下,素來鬼神不信的他,平生初次妄想抱佛腳。那一刹他聽不到身邊人的驚呼,他迅速甩開林城阻攔的手,待他反應過來,自己已滑下雪道。


    這世上哪有藏得住的愛,他再沉著冷靜也慌了神,害怕與惶恐泛濫成災,他耳邊是呼嘯的凜風,頰邊是冷冽的冰雪,眼裏卻尋不見唯一想要的身影。


    所幸江凜還是被他找到,老天終是待他不薄,讓他能再次見到她。


    “你們不要再抱抱了。”就在此時,腳邊傳來稚嫩童聲,稍有哽咽:“我們接下來該怎麽辦呀?”


    賀從澤這才想起還有個麻煩鬼,念及江凜就是為救這小家夥身陷險境,他便皺眉俯首,隨意打量了幾眼。


    而後他怔住,難以置信地盯著這小正太,在心底感慨命運的神奇。


    先前不看還沒發現,這一近看,可不就是林城的孩子,林天航?


    “活下去再說。”江凜垂眼問林天航道:“你叫什麽?”


    賀從澤將震驚的目光轉移至她身上——


    原來她不認識他?!


    男孩眨眨眼,極為正經地答道:“我叫林天航。”


    他年紀雖小,氣質倒是比同齡人成熟不少,方才遭遇天災時也隻是掉淚而已,並未鬧騰,是個省心的主兒。


    江凜聞言頷首,對這孩子的印象不錯。


    賀從澤啞然,最終他輕歎了聲,認定這是場巧合,沒再多說什麽。


    “我們現在在雪坡上,你們兩個沒滑下去實在是幸運。”他稍加打量環境,道:“當務之急是先找塊平地落腳……怎麽樣江凜,還能動嗎?”


    “被埋了會兒而已。”江凜本就恢複快,伸手輕輕推開他,她雖還有些使不上勁,但比方才被埋時好了太多,“你怎麽找過來的?”


    賀從澤要麵子,自動將自己倉皇下山找人的片段進行刪減,言簡意賅道:“雪崩時我在雪道上,穩定下來後我聽到小孩的哭聲,過來就發現是你。”


    江凜看著他,沉默了有幾秒,就在賀從澤以為自己說謊被識破的時候,她頷首嗯了聲,似乎是信了。


    江凜拍拍身上的冰晶,開口欲言,腳下立足之處卻倏地震顫,幾乎站不住腳。


    她擰眉,第一反應扯住了身邊的林天航,隨後雪塊塌陷,三人同時自坡上滑落。


    賀從澤在此之前便已做出反應,他迅速將旁邊石塊作為新的落腳點,隨後他攥緊江凜的手腕,單手發力才勉強穩住身形。


    千鈞一發,力挽狂瀾。


    塵埃落定,三人成一線貼著斜坡。


    林天航這天受的驚嚇實在太多,已經反應不過來了,他終究是個孩子,此時隻得咬緊了唇,拚命將眼淚收回。


    雪簌簌而落,散在江凜的臉頰,融化成水,在這極寒環境下似要結霜。


    江凜恍惚了一瞬,能感受到牽著自己的那隻手沉穩而有力,彼此脈搏的躍動在這寂靜中格外清晰,她竟有種莫名情愫湧現。


    賀從澤這個姿勢有些費勁,先前他尋找江凜時便已費了不少力氣,更別提現在手底下還拉著兩個人。


    額前浮起冷汗,他剛要將人拉上來,卻聽下方江凜淡聲:“林天航,抱住我。”


    林天航不明就裏,緊緊環住她腰身,像是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賀從澤眉輕蹙,不明白江凜要做什麽,然而緊接著手下一空,他瞳孔猛地一縮,當即要去抓,卻被江凜出言製止:“別動!”


    見人還在,賀從澤狂跳不已的心髒趨於平靜,他暗罵自己都給嚇怕了,旋即垂下眼簾看向她——


    隻見江凜雙手深扣進雪中,穩步向上攀,她每每抬手,賀從澤便能瞧見皚皚白雪上的鮮紅血跡,觸目驚心。


    然而她不聲不響,最終將身子穩定在岩石邊,虛虛扶住他的肩膀,舒了口氣。


    也不知是累得還是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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