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頓時噤若寒蟬, 耳聽車門打開,又“砰”地一聲關上, 才鬆了一口氣,隨後驚覺,自己的後背已經濕透了。


    而吳雅蘭那依然窈窕的身影, 已經消失在公寓門後了。


    英國的建築百年前和百年後都是一個模樣, 高高在上如唐寧街十號,走進去都會覺得格局略顯逼仄,連采光都有點兒令人擔憂。


    而住在裏麵的人並不太在意房子本身是否宜居, 他們在意的是房子以外的東西——他們在意的隻是住在那裏的資格。


    就像首相女士在意能夠住在唐寧街十號的資格,也像吳雅蘭曾經很在意傅家莊園裏居住在主樓主臥的資格。


    對於這種“資格”,隻有真正得到過的人,才有權利輕言“不在意”。


    而在這麽多年後,吳雅蘭才終於覺得,這種輕言的權利唾手可得。


    她深深呼吸,一路走上了三樓,才在開放區域看到了那個“等她”的人。


    他背對樓梯坐在沙發上,麵向著窗外。


    他眼中所見是倫敦漆黑卻繁茂至不曾凋敝的夜色,手邊一瓶威士忌被存在了花紋繁複的玻璃瓶裏,在璀璨燈光的映射下,那瓶酒閃著令人沉淪的顏色。


    他即使在家裏也是衣冠楚楚的,反而像是個隨時準備離開也不討人嫌的客人,桃花眼裏的一抹似笑非笑,本能般地配合著他渾然天成一樣的優雅。


    聽得身後有人上樓的聲音,他的笑容加深了一點,卻並未起身,仍然略顯慵懶而隨意地坐在沙發裏。


    對於吳雅蘭的到來,他並不抵觸,但也沒有表現出過分的歡迎。


    他微微回頭,笑了一下兒,揚起手裏的酒杯虛敬了一下兒,做出了一個“不成敬意”的姿態,指著與他一張矮桌相隔的座位虛迎了一下兒,有點兒“虛左以待”的意思。


    “您來了,坐。”


    吳雅蘭看著他這個樣子,覺得心裏有一股火在往心頭上拱。


    其實他並無任何出格的言行,但是這個姿態,就是莫名讓吳雅蘭看著不舒服也不順眼。


    吳雅蘭忍了又忍,正襟危坐地將自己安置在了他左邊的位置上,這才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


    那人晃了晃自己杯子裏透亮的液體,那動作十分地舒緩,像是隨時要與這夜色纏綿共舞一般:“傅修遠兵敗如山倒,您這幾十年的不甘快要到盡頭了,您開心嗎?”


    吳雅蘭沒有吭聲。


    那人像是早就習慣了她的沉默,對此不以為意,依然非常放鬆地笑了一下兒:“六年前您被逼到了懸崖邊上,所以別無選擇地鋌而走險,穩住老爺子的同時,又對傅修遠下了手。但是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總是這樣,最愛許人一場空歡喜。沒有人能想到,傅修遠命大,居然連空難都讓他活了過來。”


    吳雅蘭的目光鋒利如刀,立刻朝他看了過去。


    他能明白那眼神的意思是“住嘴”,可是他並沒有停止談論的意思。


    “和傅修遠為敵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在雙方都窮圖匕見之後。”他說,“更何況,他還有危險的幫手——嚴修筠雖然表麵看上去,像他母親一樣與世無爭,但是說到底,他和傅修遠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相信,您永遠也不會忘記,傅修遠‘死掉’的那段時間,嚴修筠給您帶來了多少麻煩。”


    吳雅蘭的眼神一緊:“你想說什麽?”


    “您何必這樣緊張呢?我隻是想在您最終的勝利前夕,回憶一下往昔……我說到哪兒了呢?哦……嚴修筠,他不斷地給您製造麻煩,甚至在您給了他一些‘教訓’之後,他仍然窮追不舍,他想把和當年那件事有關的所有人,都一個個地揪出來。”他笑了一笑,將手裏顏色透亮的威士忌一飲而盡,“不過,這些事都已經過去,或者說正在過去了……是誰說過,所有事情最後的結果,都會是好的,如果不好,那麽說明事情沒有到最後。”


    他說到這裏,終於把那雙桃花眼轉過來,和吳雅蘭對視:“您說是不是?”


    吳雅蘭對他這種繞圈子的說話方式非常不滿意,和他的目光相接,那種不滿才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既然他要“回憶往昔”,吳雅蘭也好像終於找到了興師問罪的理由。


    她的臉色一沉:“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沒有抓住機會處理掉嚴修筠。”


    “因為,我想留下希望的種子,我想給未來多留一點可能……我也在等著好的結果。”他把手裏的杯放在他們中間的矮幾上,玻璃杯上裝飾性的多棱麵同時映出了他們兩個人的臉,“您會給我一個好結果嗎?”


    吳雅蘭的臉色緊繃,半晌,她避開了他的目光,重新正襟危坐,目視前方無邊的夜色。


    “你想要什麽樣的好結果?”


    他仍然維持著和吳雅蘭對視時的姿勢,看到吳雅蘭絲毫沒有將目光轉回來的意思,他一雙桃花眼深了一深,似乎十分真情實感地笑了。


    “這就是我來找您商量的事情了。”


    吳雅蘭一言不發,隻等著看他到底要“商量”什麽。


    “我理解您即將取得勝利時,那種迫不及待也不願意節外生枝的心情,但是我仍然希望您了解,有些‘枝節’,並不是臨時生出來的,而是那些枝節一直都在。”他說,“比如……讓您下定決心,控製老爺子,並對傅修遠下手的那件事。”


    吳雅蘭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提起這件事,是在威脅我?”


    “不不不,我並沒有那個意思。”那人立刻否認並解釋道,“畢竟,無論在外人看來,還是事實上而言,我和您都永遠是‘同路’的。”


    “知道這一點就好。”吳雅蘭冷然將視線轉了回去,“那你還想說什麽。”


    “作為‘同路人’,我隻是想提醒您,既然這些‘枝節’在,傅修遠和嚴修筠兄弟還在,您的勝利,永遠都是不牢靠的。”他說,“老爺子現在沒有醒,但是他一旦醒來,您唾手可得的努力,就都會飛走的——畢竟他很清楚您當年做了什麽。”


    吳雅蘭眼神一縮,透出凶狠的戾氣:“那就讓他醒不過來。”


    那人卻笑著搖了搖頭:“您的思路一向都太簡單了,您最清楚,到現在為止,老爺子是沒有遺囑的。他如果隻是仍然沉睡著倒也罷了,如果他如您所願的成了那種‘醒不來’,那麽‘耀康集團’,就大部分都會落到傅修遠和嚴修筠的手裏,雖然您未來會擁有更多,一個‘耀康集團’可能已經不值一提了,但是爭了這麽多年的東西拱手讓人,您甘心嗎?”


    吳雅蘭瞪著他,眼神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那人早有所料,笑了一笑:“……如果他們再花時間追溯,翻出更多的證據,您現有的很多東西,都是沒有辦法保住的。我也就罷了,而您和老爺子沒有婚姻關係,您的存在,在法律上是不被承認的——您完全沒有資格參與遺產分割。”


    “沒有資格”四個字像一根針,直接戳進了吳雅蘭的心裏。


    她的指甲狠狠往手心一戳,眼神也狠狠地向那人看來。


    而這一次,那人並沒有擺出那種“您別生氣啊我們好好說”的隨和態度,而是麵無表情地扯了一下嘴角,冷然地給吳雅蘭心底的不平再添火、藥:“而對您而言,更可怕的是,老爺子就此醒來。”


    吳雅蘭一愣,隨即,她的指甲緊了又鬆,心理防線立刻朝崩潰的邊緣洶湧而去。


    “他不可能醒來,六年了,他……”


    她說著,猛然閉了嘴。


    因為她看到自己身邊的那個年輕男人滿臉都是“無奈”的笑意,那雙桃花眼中的“溫和”,讓吳雅蘭難以言喻地恐慌。


    是了,她在表現自己的“自欺欺人”時,她就已經落了下風。


    而那個人並沒想要給她留點兒麵子,而是毫不留情地戳穿了她最不願意麵對的事情。


    “老爺子他……真的不會醒來嗎?”他似是追問一樣地笑了笑,隨即斂了笑容,一臉冰冷,“您自己也清楚,六年了,所有醫護人員對他束手無措,連病因都無法確診……所有人隻能任由他這樣任性地躺著,叫不醒他,也不能弄死他。”


    吳雅蘭緊咬下唇。


    而那人並不打算住嘴。


    “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其實並不存在叫不醒的人。”他說,“真正叫不醒的,隻有裝睡的人——您是這樣,老爺子可能也是這樣。”


    吳雅蘭眼神一震,腦子裏飛快地開始回憶所有細節。


    但是人總是越急越亂,越是想要取得突破的關口,她越是摸不到頭緒。


    那人看到吳雅蘭臉色上明顯的鬆動痕跡,滿意地笑了一笑:“您不用這樣著急,我們還是有更好的辦法的。”


    吳雅蘭將目光轉向他,卻倔強地不肯發問。


    那人卻並沒有想要逼她開口的意思,主動給了她台階下。


    “傅修遠現在是強弩之末,大選未至,他們總覺得自己還有翻身的希望,而一旦大選結果明明白白地擺在眼前,沒有政、治、資本的他,孤掌難鳴。他們會無法控製大權旁落,我們到時候,隻要專門騰出時間,給他們兄弟最後一擊,便能永絕後患。”他笑了笑,“如果有我的存在,您不僅能掃清障礙,還能順理成章地接收那些您曾經求而不得的東西,何樂而不為呢?我們隻是需要時間。”


    吳雅蘭眼神動了動:“你隻是在給自己‘接收’這些,找個合理的理由。”


    “當然,當然。”那人承認道,“人總要為自己考慮,不過,鑒於我們是‘同路人’,我也在為您考慮不是嗎?”


    吳雅蘭冷冷看著他,挑了挑眉:“你考慮了什麽?”


    “這個美好計劃的先決條件有兩個——一個是老爺子不會醒來,而另一個,則是時間。”他說,“時間,我們有的是,而大選之後,事實已成定局,時間就不再是一個變量,唯一的變量變成了老爺子。”


    吳雅蘭眼神動了動。


    “老爺子既然喜歡裝睡,那我們暫時就讓他安安心心地一直這麽睡下去好了。沒有痛苦,沒有意識,不會醒來,也不會死去……我們給他提供最好的醫療照顧,維持他的生命特征……有博士在,我們完全有能力,讓他不用醒來又維持生命地,活到我們清除了其他威脅,並且可以接收一切的時候。”


    “博士。”吳雅蘭敏感的注意到了這個人,眼神動了動,“你要……”


    “養兵千日啊。您這麽多年以來,對他瘋狂的愛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您敢說您沒有想過這一天?而現在,他的‘愛好’已經日趨成熟,我不弄死嚴修筠和江晚晴,便是給他留好了成功的保障……”那人笑了笑,眼神直直看向吳雅蘭,並沒給她躲避的機會,“現在,一切隻差您的決策了,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  反派死於話多。


    而我的反派可能……要死於話癆了_(:3ゝ∠)_


    第122章 往事雲煙15*


    “耀康集團”周年慶典的請帖早就發了出去, 大多數接到請帖的客人, 也早就回複了消息,表明了會準時參加的意願。


    這次慶典借了“耀康集團”五十周年的時候, 又借了傅耀康本人過壽的名義。但是傅耀康本人的健康狀況, 外麵早就傳得七七八八了,大家對他如今的狀況心裏有數。


    他本人的具體作用, 是一個遠觀而不可褻玩的吉祥物兒, 在這個以他生日和他創始的公司為名義的慶典裏,他隻是個需要露一麵但是也完全可以不用露麵的角色。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這個慶典事實上的主角兒,是傅修遠。


    資本與權謀的圈子一直都是緊密相連, “耀康集團”如日中天且傅修遠在政治、博弈中占盡先機的時候, 所有賓客自然都是樂意捧場, 給傅修遠幾分薄麵的。


    然而世事如棋局局新,誰也沒有料到,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局勢這種東西能發生如此顛覆性的變化。


    原本, 傅修遠牢牢控製著耀康集團,兩黨之間針對大選的鬥爭雖然如火如荼,但是明顯保守黨這邊更占上風。


    平民不會了解那些明爭暗鬥, 隻會跟著媒體真真假假的報道抗議起哄, 有時候能歪打正著抗議到點子上,有時候則完全被人納入打擊對手的“部署”。


    但是這個圈子裏的人獲知消息,都有自己的特殊途徑。


    幾乎是一夜之間, 他們就敏感的從各種各樣的信息中,感覺到了傅修遠已經處於強弩之末的意思。


    傅家內部的爭鬥,也仿佛一夜之間勝負已分。


    但是傅家仍然是傅家,花團錦簇之下,“耀康集團”仍然是煊煊赫赫的資本帝國。


    衝著這一點,遠道而來的賓客們依然如約而至,等著參加這場早有預告的慶典。


    不管他們是抱著“看別人家熱鬧”的心態,還是抱著“事情不到最後就誰也不得罪”的心態,總之,以江晚晴重回傅家莊園後這幾天的見聞來看,傅家門庭若市,確實像是盛宴前夕的模樣。


    倫敦的白晝又一次過去,夜色再一次降臨。


    江晚晴站在傅修遠為她安排的那個房間,透過房間的窗戶無聲向下看,莊園裏燈火璀璨,在遠處漆黑夜色的映襯下,仿佛是此間最後的光明。


    她看著前來拜訪的車輛來了又走,有人知道她在這裏無聲地看著所有人。


    傅家莊園的造型像個中世紀的城堡,而江晚晴莫名想起“藍胡子的新娘”這樣一個帶著詭異色彩的童話。


    童話裏,藍胡子的新娘殺掉了藍胡子,繼承了他的財產,然後和一位真正的紳士過上了幸福快樂的生活。


    想著這個“童話”,江晚晴反倒把自己逗笑了——她當然不是那個新娘,而顯然,有人希望自己是。


    裝扮成“護士”樣子的沈安萌推門而入的時候,就看見江晚晴自己哄自己開心的模樣。


    “笑什麽,這是想到什麽高興的事情了?我去老先生的房間查看過了,沒有任何異常。”沈安萌回身把門帶上了,上了鎖,這才將白色的護士外套隨手一卷扔在了一邊,站到江晚晴身邊,看了看她的臉色,“還是你看到什麽可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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