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亭內,宮人將頭埋在膝蓋,瑟瑟發抖,聽著那位青衣郎君清晰有力地說道:“願意。”


    沒有任何的花言巧語,甚至連愛慕之心都沒有言明,隻是那樣簡單卻堅定地求娶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姬殿下。


    眾人心涼如寒冰,不知道這一番言論傳到帝宮,將掀起怎樣的風波。


    六月的酷暑,清風拂過湖麵,滿湖蓮花綠葉低頭,長歌抬眼看著麵前清俊雅致的年輕郎君,在她的計劃裏,尚書令大人家的郎君是她最佳的婚嫁對象,跟穆家聯姻,蕭霽從此不敢再用穆嚴,直接斷了他一臂。


    秋氏有了外朝的支持,地位穩如磐石,甚至可以打壓蕭霽,將這個隱患徹底地拔除。


    她接過他手中的清涼膏,低低說道:“娶我,你會沒命,還娶嗎?”


    穆青衣身形微僵,目光卻越發柔軟,溫潤說道:“殿下看過雪山之巔的雪蓮花,看過萬裏黃沙上的日落嗎?還有江南酒香四溢的巷子和零落的杏花?殿下高高在上,有生殺予奪大權,可我卻想帶殿下去看看這些美景,去感受人間的煙火氣息。


    殿下是自由的,就算不嫁給青衣,依舊可以去看看這些美景。”


    長歌內心狠狠觸動,定定地看著他,見他目光清澈坦蕩,眼底都是赤忱和熱愛,沒有那些世俗男人眼中的欲念,仿佛隻是溫柔地遇見,然後伸手想將她從泥濘裏拉出來一般。


    自由的?從來沒有任何人告訴她,她是自由的。


    長歌眼睛微微刺痛,某一瞬間迫切地渴望地想伸手握住黑暗中的一束光,拋棄著那些黑暗的沉重的枷鎖,跟他走。


    從來沒有人知道,她從小到大心底最深的渴望就是有人能帶她走,去任何地方。7歲那年,秋墨衍帶她出宮,她歡喜雀躍,卻被他丟棄,後來十多年,內心的渴望被一點點地磨滅,她已經決定在帝宮裏腐爛到底,卻有一個人出現,堅定地告訴她,要帶她離開。


    多麽美好的夢!


    可她怎會將希望放在男人身上,怎會期待有人能救贖她?唯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才能給她一切。


    她垂眼低低地笑,聲音微啞:“郎君來求娶,穆尚書知道嗎?”


    穆青衣溫潤說道:“父親是知道的,說殿下會拒絕青衣,於是便放任我前來。”


    長歌微微一笑:“那穆尚書恐怕要失望了,我會讓欽天監合下我們的生辰八字,不,聽聞郎君師從守鶴道人,便麻煩你的師祖合下我們的八字,選個良辰吉日,我下詔書公布天下。”


    穆青衣微愣,隨即點頭,目光含笑:“好,請殿下靜候佳音。殿下既然應允,那我今日就搬來行宮,住進偏殿,增進了解,殿下若是想反悔,可以隨時告知青衣。”


    長歌內心微微柔軟,感受到他的守護之心,這天底下不是任何人都敢求娶大帝姬,敢跟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蕭霽對上的。


    穆青衣此舉是徹底地站在她的身側,帶著整個穆家反了蕭霽。這才是他求娶的最大聘禮。


    長歌點頭:“好。”


    宮人們隻覺得五雷轟頂,身子抖成了落葉,麵無血色地說道:“殿下,這麽大的事情是不是要與攝政王大人商議一下?”


    誰能想到這樣稀鬆平常的下午,大帝姬隻是見了一個清俊雅致的郎君,就將自己嫁了出去,事情傳回帝宮,她們所有人都得死!


    外人隻知道大帝姬和攝政王水火不容,以為大帝姬和幼帝受攝政王掣肘,可外人根本就不知道這宮裏的一切都是帝姬說了算,攝政王對殿下是百依百順的。


    帝姬殿下才是真正的高手。


    她眯眼,慢條斯理地冷笑:“那本宮就修書一封去行宮,讓先帝回來為本宮主婚,相信攝政王大人會樂見其成的。都退下吧。”


    宮人們瑟瑟發抖地退下,涼亭內隻剩下她和穆青衣一人。


    她看著滿湖的綠葉紅蓮,修書一封,當著穆青衣的麵,讓暗衛送去溫泉行宮。


    這封書信送出去,代表著她和蕭霽的矛盾將會徹底激化。


    “殿下不用擔心,青衣會護您周全的。”穆青衣取出懷中的一柄碧玉匕首,遞給她,“這柄碧玉小劍是師祖傳我護身的法器。我雖然師從守鶴道人,卻並不修道,隻修習道法,這匕首於我無用,便贈與殿下防身。”


    長歌見那碧玉小劍通體碧綠如翡翠,雖是匕首,但是卻未開鋒,恐怕連削果子都難,更像個玉質的裝飾品,不過她依舊收下。


    “多謝郎君,郎君為我簪發吧。”


    她微微一笑,將匕首遞給他。


    穆青衣錯愕,大約是從未見過將法器當發簪的小娘子,不過見她眼眸如秋水,墨發如瀑,周身樸素至極,忍不住接過碧玉小劍,為她簪發,碧玉襯美人,美的不可方物。


    這碧玉小劍雖說是傳下來的法器,可就連師祖都說不清到底是怎麽防身的,道門到了師祖這一代,也隻是占卜凶吉,講講道法,一無是處,就當發簪吧,襯她極美。


    長歌摸著發髻上的碧玉小劍,感受著那股溫潤的氣息,衝著穆青衣微微一笑:“我讓宮人為郎君收拾床榻,行宮這邊蚊蟲甚多,郎君多備些草藥。”


    她伸手,握住穆青衣的手,對方身形微僵,任她握著,沒有反握,十分的克製守禮。


    她目光微深,收回手,不再試探他,吩咐宮人去灑掃偏殿,安排他搬進行宮。


    晚膳時分,穆青衣就搬進了行宮,他行囊不多,就幾件幹淨的青衫,藥箱和一些文房四寶,樸素的不像是尚書令大人家的郎君。


    長歌喊他一起用晚膳。


    暮色漸漸降臨,她打著扇子坐在庭院內納涼,就見穆青衣帶著一袋子的梔子花前來,滿身都是濃鬱的花香。


    “娘子,這是山上的野梔子花,我摘了一些回來,娘子可以養在水缸裏,夜間可以聞著花香入睡。”穆青衣將袋子裏的潔白梔子花取出來,放在水缸裏,頓時滿院子都是野生梔子花的香氣。


    “大膽,你怎可直呼殿下為娘子。”


    長歌朝著宮人擺了擺手,看著那一朵朵梔子花盛開在水缸內,不僅清香撲鼻,而且十分的雅致,忍不住伸手去撈,頓時滿手都染了梔子花的味道。


    她漫不經心地玩著水,看了看天色,行宮發生的事情應該早就傳到了帝宮裏,蕭霽若是要發難,此刻應該也該到了。


    庭院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宮人急急來稟報:“殿下,攝政王大人來了。”


    話音未落,就見蕭霽急急走進庭院,周身挾帶著盛怒和肅殺之氣,麵容俊美冰冷,所到之處,宮人們跪了一地。


    “秋長歌!”冷到極致的聲音,蕭霽大步走來,目不斜視地越過穆青衣,伸手攫住她的手腕,一字一頓克製地說道,“陛下十分想念你,隨我回宮。”


    她的手腕被他捏的生疼,這男人力氣大,但是自己從來不知曉,縱然他出身清貴世家,可在軍中多年早就練就了一身硬功夫,每次他留宿朝華殿,她第二日都起不了身,也就越發懶得與他說話。


    她皺了皺眉尖,想縮回手,對方握的更緊。


    “攝政王大人,您抓疼殿下了。”穆青衣沉穩的聲音傳來,“既是男人之間的事情,何必遷怒於女人。”


    蕭霽眉眼慍怒,不過破天荒地鬆開了她,冷冷回頭說道:“穆青衣,你一介布衣,也敢在此大放厥詞?”


    穆青衣作揖,滴水不漏地說道:“青衣一介布衣,自然比不得大人手握重兵,不過天下之事都逃不過一個理字,大人以為呢?”


    蕭霽是一怒浮屍千裏的暴君之流,平日裏除了她敢給他臉色,從來沒有任何人敢這樣對他說話,穆青衣是頭一個。


    偏偏蕭霽殺不了他。


    長歌意外地勾唇,不動聲色地看著深濃的夜色,她答應穆青衣求娶的消息應該不僅傳到了帝宮,也傳到了穆家。


    以穆嚴為首的重臣此刻內心是做何想?成不成就在今夜了。


    那廂蕭霽不怒反笑,讓宮人搬來座椅,端正在上,冷笑道:“穆青衣,你以為本王不敢殺你?”


    穆青衣分毫不讓,鋒芒畢露:“青衣師從守鶴道人,是道教一派的弟子,知鶴觀在民間的威望大人應該比青衣清楚,家父官拜尚書令,家中三代都為朝中重臣,大人自然敢殺一介布衣的穆青衣,卻無法堵住朝堂民間的嘴,有些事情無論是身為男人還是身為朝臣,都不該做,也不能做!”


    說到最後字字鏗鏘有力。


    長歌唇角微抿,五指無意識地攥緊,忽然間有些後悔,以蕭霽對她的迷戀和獨占欲,定會殺穆青衣,這才是她答應婚事的主要原因。隻要蕭霽殺了穆青衣,殺子之仇不共戴天,穆嚴便永遠不可能再為蕭霽所用。


    這才是她的殺招。蕭霽知道,穆青衣也知道,可他依舊義無反顧地站在了她麵前,去赴死,去做她權力之路的墊腳石,他們之間明明隻有四麵之緣。


    這世間,真的有人這般癡傻和純粹嗎?


    蕭霽大怒,殺意畢露:“那本王就成全你。”


    蕭霽拔劍,森冷雪亮的劍光劃過長空,她臉色微變,下意識拉住了穆青衣。對方隻溫潤一笑,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眼睛被捂住的那一瞬間,她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平靜和溫暖,似是再說,小娘子不該看見這樣血腥的一幕,殿下生在帝宮不是你的錯。


    是她的錯!她眼角酸澀,是她想用他的命去填她的皇權之路,為何不怪她,也不恨她?她伸手抱住他,擋在了他麵前。


    “秋長歌!”蕭霽盛怒驚恐的聲音傳來,夾雜著劍刺進血肉的聲音,長歌卻不覺得疼痛,她悶哼一聲,看見穆青衣臉色慘白地抱著她,伸手按住了她的後背。


    蕭霽踢翻了院中的桌案,驚懼地喊道:“傳禦醫。”


    傷口並不深,蕭霽最後收了劍勢,隻在肩膀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劍傷,不過血流的多,染紅夏日輕薄的襦裙,看著十分的嚇人。


    隨行的禦醫驚慌失措地扛著藥箱一路狂奔而來時,她的傷口已經被穆青衣簡單處理過了一次。宮人們跪了一地,整個行宮都亂糟糟的,趕來救兒子性命的尚書令大人跪在內殿,老淚縱橫地喊著:“求殿下和大人放過犬子,老臣晚來得子,視子如命,殿下和攝政王大人要是殺了犬子,不如就連老臣也一起砍了吧。”


    蕭霽盛怒的聲音從簾帳外傳來:“你家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殺了這個還有三個給你送終,穆嚴,你別蹬鼻子上臉。”


    “可老臣最看重的便是這個孩子,這孩子從不涉及朝政,性格溫和敦厚,透著傻氣,是全家人的命根子,大人這是逼老臣去死!逼老臣全家去死,求帝姬下一道滿門抄斬的旨意,讓老臣死有瞑目。”


    穆嚴不愧是外朝最硬氣最老奸巨猾的權臣,聲淚俱下地喊著讓她下抄家的懿旨,算是跟蕭霽徹底翻了臉。


    她趴在軟塌上,後背傷口隱隱傳來劇痛,聞言想翻身,被身後的穆青衣輕輕按住:“殿下傷口在後背,不能翻身。”


    外間聲音陡然一靜,就連穆嚴都不嚎哭了,蕭霽掀開簾帳進來,麵容是前所未有的蒼白和冷漠,看見她虛弱地趴在軟枕上,伸手想碰她的臉頰,被人攔在半空。


    氣氛陡然詭異,空氣中都彌漫著殺氣。


    她皺起眉尖,有氣無力地開口:“穆大人,你這般哭嚎撒潑,可是不希望令郎娶本宮?十月初十是個好日子,婚事就定在那一日吧。你們都退下吧,太吵了。”


    她牽動了傷口,疼的臉色都發白,低低地抽氣。


    身旁傳來蕭霽和穆青衣緊張的聲音,她閉眼,懶得看這些人在這裏做戲,低低地說道:“郎君也去休息吧,讓宮人進來伺候就好。”


    穆青衣聲音微緊:“我守在外殿,殿下有事喚我一聲就好,父親和攝政王大人還是先回去吧,深更半夜留在帝姬這裏,於禮不合。”


    蕭霽動怒,一字一頓飽含殺意:“穆青衣!”


    穆嚴慌忙說道:“大人息怒,帝姬身份尊貴,就讓犬子留在外殿照料,他們二人有了婚書,名正言順。”


    直到夜深,行宮才安靜下來。


    長歌疼的毫無睡意,招來暗衛,低低地問著外麵的情況。


    “穆尚書來時,帶了一群老臣,那些老臣跪在外麵,攝政王大人縱然盛怒,也不敢殺光所有人,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穆嚴安然無恙地離開。


    穆家郎君還守在殿外,今夜之後穆家和攝政王算是徹底反目,穆家從此對殿下死心塌地,有了穆家的助力,殿下的江山穩固了大半,這傷,沒有白受。”


    她透過紗帳,看向外殿,隔著屏風隱約還能看見穆青衣峻拔頎長的身影。


    這傷是意外,不是算計,卻意外地收攏了穆家的心。


    她揮手讓暗衛退下,夜間疼的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冷汗浸濕寢衣。疼痛難忍時,似乎聞到了淡淡的梔子花香,有人不斷地給她擦拭著冷汗,給她上著清涼的藥膏,在耳邊低低地說道:“殿下忍著點,這藥藥效好,用著有些疼,等熬過三日,傷口就會結痂,徹底好轉了。”


    “若是疼,您就咬著我的手。”


    她咬著他的手,似是嚐到了血腥味,疼痛難忍之間低低地問道:“明知道我要你死,為何要去赴死?”


    對方沉默,隻是溫柔地擦拭著她疼出來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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