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下,風雪時不時地灌入小院子。


    尋鶴道人示意他們坐下。


    穆青衣看了看身後,這裏是師祖清修的地方,一般弟子鮮少來打擾。


    身後空無一人。


    穆青衣掌心滾燙,猛然看向碧玉小劍。


    幼年時,師祖將這柄護身法器傳給他的時候,曾說過,此法器可以聚集人的三魂六魄,不過要以鮮血喂養,屬於是以命換命的法子,因為邪門,道門從未有人開啟過這個法器。


    這段時間他不過是秉承心裏那點微弱的希望,將那點螢火攏在掌心,生生以血喂養了一個月,所以這法器真的收攏了長歌的三魂六魄嗎?


    穆青衣目光激動:“師祖!”


    尋鶴道人點頭,示意他坐下,年輕人將身體糟蹋成這樣,還不如他這個行將朽木的老頭子,果然任性啊。


    “你昏迷的時候,我探查過這柄護身法器,確實被你的血開啟了,不過道門傳說終究是傳說,就算你流幹身上的血,舍棄聖儒之道,十世輪回為她積攢功德,能不能救活她都是未知數。


    孩子,不如放她自由,讓她進入輪回,忘記這一世的苦難?”


    尋鶴道人語重心長地說道。


    他也放手,放棄這一世的苦難,成就他的聖儒之道,莫要在這俗世紅塵裏糾纏了。


    穆青衣伏地磕頭,哽咽道:“師祖,輪回一說虛無縹緲,弟子護不了她的來世,隻求護她今生。求師祖指一條明道。”


    尋鶴道人歎氣,執念太深,渡劫無望。也許讓他去盛都便注定了這一切。


    世人眼中,舍棄聖儒之道,為他人獻祭何等愚蠢,可也許這孩子甘之如飴。他參悟一生也未參透天道,追求長生也罷,道門榮譽也罷,也許求的不過是內心心安。


    秋氏女的死,消弭了一場人間禍事,否則雙王爭霸,必會有持續十年的戰亂,她也算是為天下人而死。


    尋鶴道人:“青衣,我會舉道門上下之念力,助你輪回轉世,你需轉世十世,濟世天下,為她積攢十世功德,不過……你可能會為此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


    他可能會付出比生命更大的代價,十世功德皆為他人做嫁衣,聖儒之道盡毀,每一世都英年早逝,悲苦而死。


    穆青衣欣喜,伏地磕頭道:“多謝師祖。”


    三日後,尋鶴道人舉道門上下念力,給碧玉小劍加持了一道金光。金光加持成功之後,道門之首的老人溘然長逝。


    道門上下悲痛欲絕,鍾聲響徹鶴山。


    長歌附身在碧玉小劍內,看著尋鶴道人仙逝,百感交集,原來這位老人家是為了救她而死,原來那日帝宮裏的初見,果真是在她死後,在他長逝之前的隔世相見。


    尋鶴道人仙逝之後,穆青衣便離開了道門,帶著她開始濟世天下。


    因有道門金光加持,穆青衣不再每天喂她鮮血,隻初一十五割血喂她。長歌隨著他開始行走大江南北。


    大盛朝湮滅,各地百業待興,新帝的政策一項項地下來,然而前朝積弱已久,就算蕭霽有心想改變,也隻能徐徐圖之。


    長歌更多看到的是百姓皆苦,穆青衣憑借著他青衣公子的威望在民間行走,懸壺濟世,遇到州府的不公和政策的弊端,便書信去盛都,怒斥蕭霽一番,然後再巧用計謀為百姓謀福祉。


    蕭霽本不欲搭理他,不過被他罵的臉上無光,每每都嚴肅徹查他提到的州府。


    舊帝病逝駕崩,長歌也香消玉殞,朝堂內新臣舊臣換了一批又一批,穆青衣已經是蕭霽為數不多可以談過往的故人。


    不過蕭霽是睚眥必報的人,被他這般劈頭蓋臉地罵,也冷笑著回信反擊:“聽聞尋鶴道人仙逝,你在世上最後的落腳地也沒了,原本看在長歌份上,朕也能賞你一官半職,可惜,朕曾勒令你不準回盛都,你且四處漂著吧。”


    穆青衣見他提到長歌,沉默數秒鍾,回信道:“莫提吾妻。”


    書信到了盛都,帝王大發雷霆,後來穆青衣所到州府,州府府衙人人自危,生怕被這位郎君抓到錯處,直接告禦狀告到了盛都去。


    久而久之,蕭霽在朝堂,穆青衣在民間,新朝政通人和,漸漸強盛起來。


    如此過了兩年,穆青衣卻在江南的州府病倒,一病不起。


    上麵發了話,州府府衙的人日日都來打探穆青衣的病情,各種珍稀藥材地往江南的別院送,不過都被穆青衣婉拒了。


    他提筆寫信給盛都:“陛下曾問,為何當初你屠盡穆家滿門,我不曾進言阻止,為何隔著血仇,我卻為陛下行走天下。


    並非我冷血冷心,而是以我之力救不了穆家,穆家誅殺帝王星,禍及全族,這是他們要付出的代價,我濟世天下也並非為陛下,而是為長歌。


    我想給她一個她期盼的世界,即使她已經看不到了。


    蕭霽,我死後,天下人潮擁擠,你卻無人能提長歌。何其悲哀。”


    穆青衣將這封誅心的書信送與了盛都,然後在江南的別院內靜靜等待最後的時刻。


    他氣血虧空,全身的血液幾乎流盡,大限將至,已經神仙難救。


    他取出以心血喂養的碧玉小劍,習慣性地撫摸著劍身,低語道:“長歌,我要先走一步了,下一世我們再見。


    這是你最喜歡的江南杏雨,每一世我都帶你看杏花,可好?”


    長歌附身在碧玉小劍內,看著為她流盡全身血液的郎君,雙眼赤紅,他根本就不知道她的神魂在法器內,不知道她陪了他兩年,不知道她能聽見他說的一切。


    他所做的一切,她都知曉。天下負她,她獨獨負他。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癡人。


    四月杏花如雨時,穆青衣看著窗外的杏花閉眼病逝,死前一身青衣,兩袖清風,消息傳回盛都時,那封書信也到了帝王的案頭。


    蕭霽看完書信,得知穆青衣的死訊,在昔年的朝華殿枯坐了一夜,第二日下令厚葬。


    府衙的人去收斂屍骨時,發現有道門的弟子已經將那位名震天下的青衣郎君火化,帶回鶴山,隻是那位郎君伴身的碧玉小劍卻不翼而飛,無人知其下落。


    穆青衣命隕之後,長歌便陷入了長長的沉睡中,等她再醒來時,發現碧玉小劍失去了主人,已經變成了鏽跡斑斑的一塊廢鐵,和一些古董舊物擺放在一家鋪子裏。


    她身邊的各類古董舊物來去匆匆,沒多久都被南北的客商買走,唯獨碧玉小劍無人問津。她托著下巴聽著客商們的聊天,知道自己一夢十年。


    天下已經無人提起那位懸壺濟世的青衣郎君,人們更多提起的是蕭霽和北地的新王。


    “這幾年陛下越發暴戾無常,南征北戰,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了。”


    “誰說不是呢,原本北地還與我們通商,如今這情況,那位沒準要禦駕親征,還通個屁的商,最苦的還是百姓。”


    “不會又要打戰了吧?”


    “聽說北地的新主是前朝的那位小皇帝,這些年威望漸盛,頗有當年監國帝姬的風範。”


    “掌櫃的,這柄匕首我要了,多少錢?”


    一隻修長有力的大手從眾多的古董舊物中挑中了鏽跡斑斑的鐵匕首,她原本在打著瞌睡,聞言清醒了過來。


    這些年,她被困在碧玉小劍內,哪裏都去不了,以前還能跟著穆青衣周遊天下,如今便隻能躺在人來人往的拱橋下麵風吹日曬,被路人撿起來當廢鐵賣掉。


    “客官,這匕首是廢鐵不值錢的,就樣式古樸好看,這才擺在店鋪裏的,您要是喜歡隨便給點,我這邊有上好的古董,您要看看嗎?”


    “就要這個了。”那人丟了一兩金子過去,驚的掌櫃的和南北商人側目。


    誰家郎君不食人間疾苦?一柄廢鐵匕首竟然給一兩金子,財大氣粗容易宰啊!


    “郎君,這確實是不值錢的廢鐵,不值當一兩金子。”那人的隨從苦口婆心地勸道。


    “許是與我有緣,對我而言,千金難買心頭好。”那錦衣郎君爽朗笑道,將廢鐵匕首連同她一起帶出了古董鋪子。


    她被那郎君隨手塞進了袖子裏,便懨懨地繼續閉眼打瞌睡,隨著他穿過人間煙火的街道,進了一處安靜的宅子。


    宅子內守衛十分的森嚴。


    “殿下,如今朝堂緊張,您不可再肆意外出了,我們須得盡快趕北地。”


    “長淵帝連下三道聖旨,讓北地出兵攻打烏茲和疏勒,這分明是想借那兩國的勢力削弱北地的勢力。”


    “若是被長淵帝得知殿下來江南府,就等於直接將抗旨的把柄遞到他的手上。長淵帝這些年暴戾成性,誰人不敢殺?”


    那郎君隻淡淡說道:“大戰在即,我隻是想來江南府看看,十年前,青衣公子便是在這裏病逝的,這裏也是阿姐生前最想來的地方。”


    長歌渾身一顫,抬眼看去,隻見眼光一亮,那年輕郎君已經將鐵匕首取了出來,鏽跡斑斑的劍身上倒影出一張英氣俊秀的麵容,眉眼間依稀能看出幼年時那張稚氣可愛的臉蛋。


    她眼圈一紅,沒有想到時隔十年,竟然看到了長大後的飛章。


    他變化很大,不像她,也不像秋墨衍,比她想象的還要高大英俊。


    “殿下為何要買這匕首,一塊廢鐵而已,難不成是什麽名劍?”


    “不知道,隻是看見它的第一眼心裏有些發酸,像是前世認識。”


    左右心腹一臉無語,他們的新主什麽都好,自幼便在監國大帝姬的教導下耳濡目染,又拜了當年還是攝政王的長淵帝為師,帝王心術十分的厲害,隻是一提到他阿姐就時常犯傻。


    現在朝中和北地的關係惡劣,長淵帝這些年來嗜殺成性,既不想著充盈後宮生下子嗣,也不想著跟各國修好,整日就琢磨著開疆拓土,一言不發就打戰,現在已經打的民怨四起。


    長淵帝這次明擺著是想收服北地,再揮兵北上直取烏茲和疏勒,殿下卻在這種節骨眼上來江南府,哎,犯傻的少年,勸不住。


    其實也不怪殿下,殿下是帝姬一手教養長大的,受其影響最大,這些年別說殿下,就連他們這些追隨殿下的人,也時常會想起那些往昔舊事。


    若是當年帝姬殿下還在,如今天下應該會是另一番模樣吧。


    可惜,世上沒有如果。


    以一己之力扛起大盛朝的帝姬殿下死了,名滿天下的青衣公子病逝了,道門凋零了,孤家寡人的長淵帝南征北戰,這天下早就麵目全非了。


    “殿下喜歡便留著吧,就是仔細些,別傷到了手。”


    “這匕首生滿了鐵鏽,估計水果都切不動。”


    聲音漸遠。


    作為北地新主,飛章很忙,長歌被他隨手放在錦囊內,被他貼身的侍女放進了箱子裏,一壓箱底就是數月。


    這數月裏,她隨著他北上,看著他聯合烏茲、疏勒,對抗長淵帝蕭霽。看著蕭霽兵發北地,禦駕親征,看著少年心慈手軟,為了舊臣和一城百姓投降。


    “朕給了你十年時間,結果你如此不堪一擊,我很失望。”蕭霽親自來獄中看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已經長大的少年,眼底都是失望之色。


    十二年帝王,他眉眼間的威嚴和戾氣讓人忽視他俊美冷漠的五官,令人不敢直視。


    多年未見,再見蕭霽,長歌內心毫無波動。再她走出盛都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屬於她和蕭霽的故事便已經結束了。


    往後的這些年,都是另一個男人給她的,那人為了她,已經埋骨十年。


    淪為階下囚的年輕郎君躺在牢房內,翹著二郎腿,懶洋洋地說道:“太傅,你從小就對我失望,我已然習慣了。我本想打到盛都去,不過後來又改變主意了,北地是我的屬地,那我便死在這裏吧,早死早點見到阿姐。


    然後告訴阿姐,是太傅你殺了我。”


    牢房內,一片死寂。


    高大英俊的年輕郎君懶洋洋笑道:“哦,這些年沒有人跟太傅提過阿姐嗎?那太傅這些年是何等的孤獨啊。”


    蕭霽俊美的麵容陰沉如水,冷冷說道:“你以為提到你阿姐,朕就不會殺你?你阿姐要是見到你這樣沒出息,會後悔當年沒掐死你。”


    蕭霽看著他身處監牢依舊神采飛揚的麵容,見他用長歌式慵懶的口吻說著話,眉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像是有一隻被困的野獸嘶吼著要衝出來。


    滿身戾氣,無處發泄。


    長歌,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跟他提她了,久遠的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明明他們分開才是昨天的事情,他還能聞到朝華殿的桂花香,明明看到她在樹下撿著桂花的身影,一轉身,竟然這麽多年了。


    蕭霽按住生疼的眉心,眼底的暴戾之氣擋都擋不住。


    飛章見他這般模樣,收起慵懶的笑容,臉色凝重了幾分,蕭霽這滿身煞氣,是真的有些瘋魔了。這些年他就是靠殺戮來麻痹自己的吧!


    “太傅,阿姐要是知道你這些年嗜殺成性,會更失望。”


    “住口。”蕭霽勃然大怒,怒斥道,“明日朕就將你吊在城門上,暴屍三日。這十二年,都是朕施舍給你的。”


    鏽跡斑斑的碧玉小劍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盛怒中的蕭霽眯眼看去,渾身一震:“這是什麽?”


    飛章靠坐在牆邊,慢條斯理地說道:“我在江南府的古董鋪子一兩金子買的,廢鐵。”


    這鏽跡斑斑的廢鐵像極了阿姐常戴的那柄碧玉小劍,可惜的是聽說那柄小劍被穆青衣要走了,穆青衣死後就失去了蹤影。


    蕭霽鳳眼威嚴地眯起,俯身拾起地上的廢鐵,粗糲的指腹狠狠地碾過劍身,鏽跡簌簌下落,露出一絲碧色來。


    他身上有帝王之氣,夾雜著煞氣和戾氣,直直穿透劍身,直逼她的神魂,長歌被他碾的渾身刺痛。


    見鏽跡斑斑的廢鐵露出原本的碧色來,她心裏突然閃過一個模糊的念頭,這一世的時間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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