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宴雖然是晚上開始,但是宮裏來接小帝姬的車輦已經停在了蕭府門外,回宮還要準備各宮的厚禮,不僅要送過去,還要與諸位娘娘一一敘舊。


    蕭拓將厚禮準備好,過來接人時,就見柔嘉一反常態,神情清冷地坐在窗前,自己跟自己對弈。


    蕭拓呆了呆,柔嘉性情溫婉,但是喜歡彈琴更甚於下棋,而且平素裏閑來無事會懶散地看著民間搜來的話本子,絕無可能露出這樣的神情,安靜地跟自己對弈。


    像是突然之間變了一個人一樣,明明是同樣的臉,一個嬌軟燦爛如暖陽,一個清冷如天上冷月。


    一種無形的威嚴感傳來。


    蕭拓臉色變了變,輕聲喊道:“柔嘉?”


    長歌抬眼,看著自己的姑父,冷淡點頭道:“坐。”


    蕭拓猶如提線木偶一樣坐在她對麵。


    “我知道你有諸多的疑問,等過了今日再問。今晚的除夕夜宴必是一場鴻門宴,郎君派人將蕭霽送出盛都,去往北地,若是明年開春之後,情況好轉可接回小郎君,若是……”


    蕭拓心提到了嗓子眼,問道:“若是如何?”


    這不是柔嘉,聲線不同,說話的語氣,神情都截然不同。


    若是情況沒有好轉,蕭家滿門皆滅,自然就沒有後續了。


    “柔嘉,你是病了嗎?”蕭拓有些不願意相信,明明早間起來時,柔嘉還在他懷裏撒嬌賴床,一轉眼回來就是這般冷漠疏離的模樣。


    她也從來不過問蕭府和朝堂的事情。


    蕭拓起身想要握住她的手。


    長歌避開,淡漠說道:“北地的部署雖然倉促,但是勉強夠了。郎君還記得永慶侯府得了急病的王娘子嗎?”


    蕭拓臉色驟變,這事知道內情的沒有幾人,那位王娘子壓根就不是得了急病去的,而是被北上的節度使擄走的,因那位王娘子長得有幾分像柔嘉,這事蕭拓還挺膈應的。


    趙寒洲因為懼怕對方的權勢,竟然直接按下了這樣的醜聞,可苦了王娘子娘家不過是七品的末流小官,連女兒屍身都沒有見到,硬生生忍下了這樣的屈辱。


    盛都出現這樣離奇荒誕的事情,祖父說,亂相已生,非人力可逆轉。蕭家三代宰輔,清流名門,此刻也隻能緊閉大門,因為他們有的隻是文臣清名,沒有亂世中可定乾坤的兵權。


    “柔嘉,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麽?”


    長歌:“王娘子的事情就是前車之鑒。”


    蕭拓臉色驟變,雖然祖父也曾這樣說過,但是父親並不相信這事會落到蕭家身上,如今就連柔嘉都這樣說,他們是值得冒險將弟弟送出盛都的。


    蕭拓:“我去去就來。”


    蕭拓急急出門。長歌繼續垂眼下棋,宮裏的人再三來催,她坐在窗前,無動於衷,直到黑子和白子下到死局,蕭拓才回來。


    “柔嘉,宮裏人等太久了,我先送你回宮。”蕭拓取來鶴氅,想為她披上,先送柔嘉進宮,免得陛下震怒,然後他安排好府上的事情,再入宮參加夜宴。


    長歌接過鶴氅,自己披上,看向蕭拓,淡淡說道:“你隨我一起。”


    蕭拓愣了一下,點頭道:“好。”


    再入宮門,長歌站在宮門長街上,看著朱紅色的宮門,無法想象熱血濺上去該是多麽疼,她這一生兜兜轉轉都要回到這裏來。


    蕭拓見她眉眼冰冷,有些心驚,想去碰觸她,又被她眼神勸退,一時之間隻能默默跟在她身後,想起春日裏的那場蹴鞠賽,那時候柔嘉也是這般冷冷的,與他合力,將永慶侯府打的一蹶不振。


    “要去各位娘娘的宮裏嗎?”


    “不去。”長歌聲音冷淡。


    “蕭大人,陛下此刻正在華清宮等著帝姬呢。”


    蕭拓皺了皺眉,陛下這麽急著見柔嘉嗎?明明除夕晚宴上能見到,平時他並不會多想,但是柔嘉今日自打要回宮開始就十分的異常,像是變了一個人,他不得不多想。


    “先去夕顏宮。”長歌沒有理會宮人,徑自往夕顏宮走去,宮人嚇的臉色發白,帝姬如此膽大包天?陛下召見都敢不見的嗎?


    蕭拓臉色也變了變,上前兩步,攫住她的手腕,壓低聲音說道:“柔嘉,你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長歌看了他一眼,見他眼底都是對柔嘉的擔憂,而不是害怕她觸怒龍顏,大禍臨頭的恐懼,暗暗點了點頭。


    “郎君,若是那一日出事的不是王娘子,而是柔嘉,郎君會怎麽做?”


    蕭拓額頭青筋暴起:“別亂說,我斷然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


    “若是發生了,當如何?”她看向宮門殘雪,眉眼冷了幾分,柔嘉的命運改變,沒有嫁入永慶侯府被擄走被糟蹋,反而跟蕭拓恩愛異常,她父皇在宮裏怎會坐的住?


    遲來的命運也是命。隻是這一次她麵對的不是粗鄙蠻橫的節度使,但是荒淫無度的兆信帝。


    蕭拓緊緊握住她的手腕:“原來你是因為這件事情才如此反常,柔嘉,我們是夫妻,除非我死,否則我不會讓你出任何事情。”


    長歌默默收回了手,沒有直接去夕顏宮,而是轉道先去了東宮,牆角的青梅樹都還未伸出枝椏,她來的時間太早了。


    朝華殿也是,還未有美人入住,她阿娘此刻沒準還未入宮。


    回到夕顏宮,屏退了宮人,長歌離開柔嘉的身體,低低地說道:“這裏都是暗衛,柔嘉,你們時間不多,挑重點說。”


    竟然連暗衛都動用了,今晚必是不太平。


    柔嘉恢複了身體控製權,一把撲到蕭拓懷裏,一言不發就落下淚來。


    蕭拓見她落淚,頓時慌道:“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柔嘉,我去請禦醫。”


    柔嘉搖頭,哽咽道:“我,我,我不知道怎麽跟你說,小長歌說,這裏都是暗衛。”


    蕭拓臉色驟變,緊緊抱住她,壓低聲音:“別怕。”


    難怪她進來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屏退宮人,關上了門窗。


    蕭拓走到窗前,側耳傾聽著外麵的動靜,安靜的近乎詭異。


    他穩住心神,扶著柔嘉到內室坐下,問道:“小長歌是誰?”


    蕭拓定定地看著妻子,跟數分鍾之前完全不同,沒有冷冽的威壓之氣,沒有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麵前的柔嘉嬌嬌軟軟香香的,哭起來十分的可愛,惹人憐愛。


    是他的柔嘉。


    “是之前的你?”


    蕭拓到底聰明,雖然這個想法荒誕且不可思議,但是他相信自己的直覺,柔嘉很不對勁。


    柔嘉點頭:“三月裏的投壺比試,四月裏的蹴鞠大賽,還有剛才,都是小長歌,現在才是我。長歌是我皇兄的女兒,未來的小帝姬。”


    蕭拓瞳孔微縮,險些被這巨大的信息量衝暈。之前都是長歌?現在才是柔嘉,她是一直跟在柔嘉身邊長達一年之久嗎?


    她跟在柔嘉身邊的目的是什麽?蕭拓想到她身上冷冽的氣勢和所說的話,一股深沉的冷意泛上心頭。


    陛下最大的皇子今年才五歲,帝姬才七歲,這位長歌殿下到底是誰!


    蕭拓隻覺自己身邊被織了一張密密麻麻的大網,他便是被縛在蛛網上的小飛蟲,那張網,正一點點地露出它原本猙獰的全貌。


    他下意識地握緊柔嘉的手,安撫道:“別怕,柔嘉,你慢慢說。”


    柔嘉將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言簡意賅地與他說了,隻挑重點的說,越說蕭拓臉色越凝重。


    “小長歌什麽都不肯說,隻是她不喜歡永慶侯府,春日裏我還不認識郎君時,小長歌就替我出手教訓了趙寒洲,我注意到郎君,也是因為那日小長歌與郎君說話,還將我的環佩贈與了你弟弟。”


    蕭拓神情變了變,在盛都的氏族子弟中,趙寒洲和穆恒的光芒都比他盛,他那時也不知道為何柔嘉會看到了他,原來,還有這樣的內情在。


    若是沒有她,柔嘉會嫁到永慶侯府嗎?那位王娘子身上發生的事情會發生在柔嘉身上嗎?


    蕭拓心緒大亂,所以那位長歌殿下才會問出那樣的話來嗎?


    他緊緊抱住柔嘉,遍體生寒。


    “長歌殿下有說今日會發生什麽嗎?”


    為何要送走蕭霽?她是不是知道什麽?


    柔嘉搖頭:“長歌從不與我說未發生的事情,她說,她要走了,走之前代替我參加今晚的除夕夜宴。郎君,今晚會出事嗎?”


    蕭拓臉色凝重,正還要問什麽,就見柔嘉臉色微微發白,昏眩了過去,下一秒再睜開眼睛,已經是另一個人。


    蕭拓對上她幽深的眼眸,頓時壓力陡增,條件反射地鬆開她,即使他抱的是自己的妻子,但是在這種視線下,他莫名覺得自己在以下犯上。


    “殿下。”蕭拓聲音微啞,緊張地問道,“柔嘉會沒事嗎?”


    長歌沉默不語:“你知道皇家的暗衛營嗎?他們隱藏在黑暗中,隻聽令於帝王,每一任帝王死後會將暗衛營傳給下一任帝王。每一個人都可以一敵百。


    夕顏宮外,藏了不下於十個暗衛。”


    就算是她,要沒有把握能對付得了這十個暗衛。


    蕭拓臉色發白:“殿下為何會知道這樣的秘辛?暗衛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柔嘉都不知道有暗衛營的存在。蕭拓神情一震,閃過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若是暗衛營是帝王代代相傳,那她豈不是?


    想到她身上那股比陛下還要淩人的氣勢和冷漠,蕭拓渾身一震,隨即朝著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求殿下護柔嘉周全。”


    長歌淡淡說道:“怕是不能,我有未盡之事,今夜你跟在我身邊即可。”


    蕭拓麵露焦色,但是不敢問也不敢提,咬牙說道:“無論如何,都要謝謝殿下保護柔嘉和我弟弟。”


    隻希望阿爹阿娘能按照約定,送弟弟出盛都。若是宮中有變,蕭家還有一脈殘留。


    “不用謝我,很多事情我所做的有限。”


    說話間,隻見外間傳來宮人的敲門聲:“殿下,蕭大人,陛下請二位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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