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濃,滴漏裏的水一點一點地滴下來。


    風眠洲看著外麵的滿月,心緒低落。從青林寺回來之後,風三說明歌帶著天婆子去看昭和太子。


    他站在院牆下,心緒翻滾如浪潮,強忍著沒有去看她,但是又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麽,在等待什麽。


    越是等待,他越覺得自己愚蠢至極。


    “師弟,自你從青林寺回來就一直心緒不寧。”秋慕白見他站在窗前,失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開口問道,“放心,今晚的計劃萬無一失。”


    秋慕白這兩日心情極好,他心細如塵,自然知曉這兩日,風眠洲和明歌鬧別扭,兩人已經快兩日沒見麵了,而且今日謝書邀請師弟前去青林寺,他也同去了。


    那個熟悉的以家族大業為重的小師弟又回來了。


    人身上的枷鎖一旦多了,心底便滿滿都是遺憾。


    風眠洲回過神來,低聲說道:“隻是隱隱有些不安。”


    世家大族這些年並非是鐵桶,各家族內都潛伏著別家的探子,一大清早秋慕白就得知崔家今夜要對他動手,於是特意請他來看一場大戲。


    晉國公府和崔家的事情,他並不想摻和,但是若是一方重創,勢必會影響到現有的九洲格局,也會提前引爆風家的危機。


    所以撇開私交,晉國公世子也不能死。


    秋慕白飲了一口熱茶,冷笑道:“師弟放心,就算身在虎穴,崔家想啃下我這塊骨頭,也難上加難。今夜的大戲快要上場了。”


    隻要崔家人敢動手,留下鐵證,滄州軍就有理由長驅直下,打到清河郡來!何況他還準備了驚喜,聽說昭和太子喘症複發,若是昭和太子死在了崔府,那甚至用不上滄州軍,崔家也大禍臨頭了。


    風眠洲見他胸有成竹的模樣,眼眸深邃,一言不發。今夜不會有人來暗殺師兄,太子殿下也不會出事。


    前些年他惑於師兄弟的情誼,並不曾真正地看清過師兄,後來南疆一行,他才真正地意識到,以前的自己一直活在父兄和家族的庇護中。


    如今也該換他來保護父兄和族人。


    夜色一點點地加深,崔府始終安靜,沒有一絲的動靜。


    茶桌上的茶水一點點地涼透,秋慕白臉色一點點地難看起來,終於坐不住,站起身來,喚道:“來人,去看看。”


    “世子殿下,崔府後院一直很安靜。”


    不僅安靜,路上連個丫鬟奴仆都沒有,生怕下人出現在他們院前,被當做刺客給抓了。


    秋慕白臉色冷下來,陡然看向風眠洲,眼底精光四溢,有些不敢置信:“師弟,是你?”


    風眠洲放下已經涼透的茶杯,溫潤笑道:“抱歉,師兄,消息是我傳給崔家主的,想必此刻滄州軍已經集結,等消息一到就揮兵南下直取清河。年關將近,百姓不該受戰亂之苦。


    滄州軍早有準備,至少今夜崔家不會對師兄動手,至於昭和太子此刻也已經在回盛京的路上了。”


    秋慕白猛然捏碎手中的茶盞,臉色鐵青,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這真的還是他在邊境認識的風眠洲?


    作為世家第一郎君,以前的風眠洲心裏隻有風雅之事,他能在六月裏長途跋涉地上天山隻為取一捧雪水煮茶,能去黃沙遍地的苦寒之地跟當世高僧論經講道,能在盛京的摘星樓上遍邀九洲雅士,共修雅書,風眠洲就是一個俗世裏的雅士,決計不是朝堂上工於心計的謀士。


    可以說風眠洲出身在金玉堆裏,心裏從來就沒有野心和功利心,但是這一切都改變了,在風家家主風晉中毒垂危,他帶人下南疆尋秘藥之後徹底改變。


    “師弟,你有沒有想過,昭和太子一旦回了盛京,我晉國公府的處境?滄州軍的處境?”


    秋慕白臉色鐵青,隱隱失望地說道:“我冒著身死的危險,將所有計劃和盤托出,讓你看看崔家的狼子野心和皇室的狠毒,你卻轉身傳訊於他們。


    這就是你的選擇嗎?站在崔家和皇室那邊?要置我於死地?”


    風眠洲沉默,若不是他查到師兄這些年一直跟九洲各大世家都有暗中來往,查到滄州軍和邊境的十萬大軍早就不聽朝廷命令,查到他在山中蓄養私兵,查到南陽李氏暗中支持晉國公府,他真的就相信了。


    泉城那次暗殺,也是師兄的手筆吧。


    他認識師兄多年,卻不如明歌見他數麵,在識人方麵,他不如明歌。


    “有我在,師兄不會有事。師兄有想過,與皇室聯姻,化幹戈為玉帛嗎?”


    秋慕白聞言低低笑出聲來:“師弟,你真不該生在世家大族,還是富可敵國的風氏,你這樣心慈手軟,日後如何接手家族事務,如何撥弄這九洲的風雲,抵禦風雨?從我父親娶了鎮遠侯的獨女,我因兩性之好掌管了十萬兵馬和滄州軍開始,秋家和皇室就是不死不休的結局。


    聯姻也不過是再填進一個縣主或者公主,根本就於事無補。”


    風眠洲內心隱隱失望,師兄要的是權力和那個位置,皇室也要鏟除心腹大患,至於世家大族更是希望天下大亂,如此他們才能在亂世中吞噬小的世家,拉下別的家族,除了百姓,人人都希望這九洲亂。


    這九洲亂象已生。


    秋慕白眉眼冷酷道:“師弟,我看過你修的雅書,你希望這天下如同雅書裏寫的那樣,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百姓安居樂業,天下無戰亂之苦。那不過是理想中的世界。我八歲那年就知曉這個世界的殘酷,很多時候我很羨慕你,羨慕你身在風家,羨慕你的性善論,但是人終究是要長大的,師弟。”


    “你以為我隻在清河郡做了部署嗎?昭和太子就算已經上了路,前路凶險,能不能活著回盛京,全看命。”


    風眠洲沉默不語,就在此刻,一道煙火盛開在寂靜的夜空,與此同時,似有騷動聲遠遠傳來。


    緊接著,風三臉色發白地進屋來,急急說道:“郎君,女娘出事了。”


    那信號是風家暗衛的信號,今夜所有的暗衛都跟在郎君身邊,隻有兩個暗衛貼身保護明歌。


    風眠洲猛然站起身來,臉色驟然發白,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秋慕白臉色也一變,帶人跟了上去。


    風眠洲住的院落燃起了大火,崔家人正帶人救火,火勢不大,很快就被撲滅。


    風眠洲等人趕到院子時,風家暗衛一死一傷,重傷的暗衛吐出一口血,說道:“郎君,屬下保護不力,有兩夥人火拚,其中一夥人劫走了女娘。”


    暗衛說完就昏死了過去。


    風眠洲臉色沉的能滴出水來,吩咐人去救治重傷的暗衛,然後急急走進燒的黑漆漆的房間,大火是從屋內燃起來的,屋內的打鬥痕跡盡數被燒掉。


    他看著燒的焦黑的屋子,氣血翻滾,體內的蠱蠢蠢欲動,猶如萬蟻噬咬,吐出一口血來,雙眼赤紅地看向跟進來的秋慕白:“是你的人?”


    秋慕白見他竟然牽動心緒,吐了血,臉色驟變:“你瘋了嗎?這是你的院子,我怎麽會派人來截殺你?更不可能劫走明歌。


    這一看就是衝著你來的,結果撲了空,將明歌劫走了。


    這事必然跟崔家有關。”


    風眠洲握拳,說道:“師兄,你最好跟此事無關。”


    他體內有明歌種下的蠱,明歌說十裏之內都能找到他,風眠洲深呼吸,試著安撫體內躁動的子蠱,想感應著明歌的位置。


    可是他不會驅蠱!


    秋慕白:“我與你一起去,此事崔家脫不了幹係。”


    “這事與我們崔家無關。”匆匆趕來的崔家女崔湄臉色難看地說道,“我崔家絕無可能蠢到截殺太子殿下的恩人,若是殿下知道崔家加害月娘子,必會與崔家翻臉,秋世子,你敢說,這事與你無關嗎?”


    秋慕白冷笑:“既然與崔家無關,為何事發之後,崔家主始終不曾現身?要你一介女流之輩出來解釋?這事發生在崔家,崔家難逃其咎。”


    崔湄頂著他的威壓,臉色發白,香汗淋漓地說道:“晚間時分,我父親就接到一封密信出了府,至今未歸,府上發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你我與其在這裏爭吵,不如先找月娘子,我已經吩咐人去請了府衙,封了城門,隻要挨家挨戶地搜,清點人數,必定能找到人。”


    秋慕白冷嗤:“好一招金蟬脫殼,崔家主真是好心計。”


    兩人各執一詞,爭吵起來。


    風眠洲吞下嘴裏的腥甜,壓製住躁動的血液,啞聲說道:“別吵了,崔娘子,麻煩清點府上所有的人,關閉城門。”


    風眠洲說完,帶著風家護衛隊直接出了崔家,沿著痕跡追查著明歌的位置。


    *


    崔府走水,接著府上的女娘被人擄走,整個府邸鬧哄哄的,消息傳過來時,謝書還未睡,就連衣裙都未換,坐在屋內左手和右手下棋博弈。


    “女娘,月明歌被擄走了。風郎君和秋世子帶人去追查,崔府已經亂成套了。”


    謝書唇角微揚,抬眼看著窗外鬧哄哄的一片,微笑道:“知道了。”


    “風家的暗衛一死一傷,不過奇怪的是,據說有兩夥人,不知道是哪夥人劫走了月明歌,不過無論是誰,她都凶多吉少。”


    謝書笑容微滯,兩夥人?難道另一夥人是去截殺風眠洲的嗎?


    “崔家必定會關閉城門,挨家挨戶地搜,我們靜待消息就好。”


    若是事成,謝家的暗衛會在街角鐵匠鋪子掛出一盞燈籠,若是失敗,則沒有燈籠。


    謝書垂眼,真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謝書露出一抹微笑,亂吧,讓清河郡亂的更厲害一些,最好將晉國公府和風家、崔家,昭和太子盡數都牽扯進來,這樣就不會有些猜到刺客的真正目標是月明歌。


    等到天亮,鐵匠鋪子的燈籠掛出來,她也該給那賤人燒紙錢了!


    *


    紙錢的味道,還有嗩呐哭嚎的聲音,明歌躺在黑暗的棺材裏,沒有什麽表情,思緒飄的極遠。


    風眠洲為何不在房間內?那些刺客明顯是衝著她來的,其中一夥人要取她性命,另一夥人卻拚命救她。


    她原本是起了殺心,想將這些人盡數都毒死,但是最後一刻突然改變了主意。這樣一點都不好玩,還是跟著他們看看,誰是幕後真凶,然後嚇他一跳吧。


    她作勢被嚇暈,暈倒前打翻手中的燈籠,燈籠裏的燭火點燃了簾帳,火勢瞬間就起來,那兩夥人見狀,不敢久留,纏鬥了一會兒,她就被人劫出了崔府。


    誰能想到對方竟然將她藏在棺材裏出清河郡。


    這多少有些晦氣。


    明歌暗暗歎氣,扣著粉嫩的指甲,思考著要不要破殺戒。阿娘不準她破殺戒,養自己的劍,但是大長老說人心險惡,九洲的世界是人吃人的世界,寧可她破殺戒,也不要心慈手軟最後死於他人之手。


    明歌發呆這會子功夫,嗩呐和哭嚎聲終於歇了,這一夥人似是成功出了城門,到了郊外的亂葬崗。


    棺材落地,與此同時,幾道悶哼聲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鮮血冷了劍身。


    “郎君,人都已經處理幹淨了,城東的鐵匠鋪子也處理幹淨了,隻是此事一旦泄露,後果極其嚴重,大小姐一定會將叛族的罪名按在郎君頭上。”


    那樣郎君的家族繼承人會被剝奪,甚至可能因此而收到極刑。


    值得嗎?為了一個外人,公然狙殺謝家的暗衛,背叛謝家。


    “不會。此事隱秘,就算泄露,她也不會承認,否則謝氏就會同時得罪風氏和皇室,她沒有那麽蠢。”


    清悅沉穩的聲音,十分的熟悉。


    明歌頭頂的棺材板被人推開,月光湧入,她睜開眼睛,對上了謝景煥清秀震驚的臉。


    謝景煥臉色發白,看著靜靜躺在裏麵的明歌,她隻穿了雪白的寢衣,外裹著一件厚厚的披風,長發如瀑布地散落在衣襟上,小臉如雪似玉,一雙烏黑月牙眼,深邃、神秘,似深潭似古井,自帶一股神秘的威嚴。


    沒有恐懼、慌亂,她甚至都沒有被屋內的迷香迷倒,隻是那樣平靜地看著他,衝著他微微一笑,頓時月光都柔和了幾分。


    謝景煥聲音沙啞:“別怕,我抱你起來。”


    謝景煥不知道說什麽,隻覺得一顆心被絞碎,又被糅合起來,他心緒大亂,隻能下意識地伸手將明歌從棺材裏抱了出來。


    年輕女娘輕的如同羽毛,氣息交融之間,他神情有些恍惚,鼻尖聞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幽香,那香氣似藥香,神秘好聞,讓人隱隱沉溺。


    謝景煥心想,這也許是今生和她最近的距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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