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裏,泉城春暖花開,滿城都是盛開的木棉花。


    自打去年謝家郎君謝景煥接任家主之位以來,泉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謝郎君嫉惡如仇,年輕意氣,拜了一位絕頂高超的劍術大師,將泉城管理的月朗風清,不少遊俠都慕名前去,漸漸的,泉城便有了一個雅稱——劍城。


    在這裏,以劍會友,談古論今,風月雅事,漸漸的,美名傳遍九洲。


    原本九洲世家還眼紅泉城的地理優勢,想在海運上分一杯羹,結果九洲的遊俠將泉城當成了超聖地,誰還敢去撒野,隻能暗戳戳地看著謝氏在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子手中做大做強。


    這毛頭小子還誰的賬都不買,管你九洲誰家做龍椅,誰家又鬧的天翻地覆,傳承百年的世家令也甭想請得動他一分一毫,總之,泉城有劍術大師坐鎮,有九洲數不清的遊俠聚集,成為九洲戰力最恐怖的城池,誰也不敢輕易招惹。


    “聽說昨日有人闖到了劍閣的第五層,結果在謝家主手中沒有走過三招。”


    “謝家主已然這般厲害,不知道那位劍術大師是何等厲害。”


    “我倒是有一個小道消息,聽說那位劍術大師以前是遊俠出身,就是四十年前轟動九洲的那位。”


    “瞎說,那位前輩是用刀的,遊俠誌上寫的清清楚楚,誰人不知道那位以一己之力改變九洲格局,簡直是我們遊俠的驕傲。”


    “以前用刀,不代表劍術不高超,總之咱泉城如今是九洲最清淨之地。”


    茶寮酒肆裏,年輕遊俠們嘰嘰喳喳地聊著八卦,眼裏都是對劍術的炙熱追求,這座城裏,一個街頭曬太陽的乞丐都可能曾經是厲害的劍客,賣包子的憨厚老板也可能是殺人不眨眼的遊俠,七八歲的孩童都可能會幾招劍術,簡直是臥虎藏龍。


    不過遊俠亦有道,有那位劍術大師坐鎮,誰都不敢在城中做奸犯科,泉城反而成了最有法度、最講道理的地方。


    年輕遊俠們在茶寮酒肆裏爭的臉紅耳赤,正主卻拎著二兩肋骨,一包蜜餞,打了一壺散酒,掛在腰間,懶洋洋地走過鬧市,回家去做午膳。


    “莫先生,又去買蜜餞?你夫人可真有福氣,日日都能吃到一鳴軒的蜜餞。”


    “莫先生,莫小娘子可曾婚配?若是不曾婚配,我這有一個特別合適的郎君……”


    “莫先生……”


    化名為莫失的六長老險些被熱心的街坊鄰居扯破袖子,捂著懷裏的蜜餞,拎著二兩肋骨逃一般地回到家,就見小草正陪著夫人坐在院子裏曬太陽。


    縱然搬到泉城已有大半年,但是每每看到這樣的畫麵,他還是有一種在做夢的感覺。


    “六爺爺,你怎麽隻拎了二兩肉?我今日留下來吃飯。”小草撅起嘴巴。


    “喊叔。”六長老皮笑肉不笑。


    小草挑眉,自打他們從南陽來到泉城,長公主放棄了皇室女的身份,與六長老成親,隱姓埋名住在這小城裏,六長老就直接從瀟灑不羈的遊俠變成了寵妻狂魔,還厚著臉皮讓她喊六叔,隻因為她喊長公主嬸嬸,喊他六爺爺,他不高興。


    六長老覺得差了輩分,把他叫老了!


    “輩分不能亂。”


    六長老:“……”


    一根筋的丫頭。


    六長老將二兩肉掛到廚房裏,然後摸出懷裏的一包蜜餞,遞給夫人,柔聲說道:“這是今日一鳴軒新出的櫻桃煎,你嚐嚐看。”


    大長公主見他這般年紀,還在人前秀恩愛,瞪了他一眼,將櫻桃煎遞給小草,溫柔說道:“我年紀大了,吃不了太甜的東西,你吃吧。”


    小草:“……”


    打量她不知道六長老日日給她買蜜餞嗎?街坊鄰居都拿這事打趣,就連謝景煥都知道。


    不過她很是羨慕。至少留在中洲,六長老是幸福的。


    六長老:“這個櫻桃煎不太甜。”


    小草:“要不我還是走吧。”


    大長公主連忙拉住她的手,笑道:“你來,你叔很高興的,他隻是嘴笨不會說話。”


    小草瞪大眼睛,大長公主是不是對嘴笨有誤解?六長老可是公認的毒舌,他一人能舌燦蓮花,懟死所有長老,不過六長老藏得深,很多時候懶得說話。


    她嘴才笨,懟人都要靠明歌,想到明歌,小草情緒瞬間低落。


    六長老看了一眼鬱鬱寡歡的小女娘,說道:“小草,你去打一壺醬油來,今日做魚膾。”


    這小丫頭最好哄,隻要給她做好吃的,立馬就能高興。


    小草驚喜:“叔,你買魚了?”


    六長老卷起袖子,灑脫笑道:“現在就去釣。”


    小草瞬間喜笑顏開:“那我出去買,還要買別的東西嗎?”


    “你看著買。”


    “好嘞。”


    小草歡快地出門,就見巷子裏空無一人,謝景煥站在門邊,一副想進又不敢進的模樣。


    小草:“你怎麽來了?”


    “路過。”謝景煥垂眸淡淡說道,他也不是很想來打擾師父師娘的二人生活,這兩位錯過了四十年,人到暮年才在一起,恨不能每日都膩歪在一起,誰來打擾給誰臉色看。


    就小草這傻丫頭隔三差五地來。


    不過,他今日剛得知了一條不太確定的消息,所以有些拿捏不準主意。


    “就二兩肉,沒你的菜了。”小草抬起下巴,火速說道。


    謝景煥:“我帶菜,千金樓的席麵。”


    小草一秒變臉,笑眯眯說道:“謝家主請進,千金樓的席麵什麽時候來?”


    “快了。”謝景煥斜斜看了她一眼,許是從小跟明歌一起長大,小草這見風使舵的本事頗有些明歌的真傳。


    謝景煥進了院子,見到了六長老,神情凝重,低低說道:“師父,有一件事情不知當說不當說。”


    六長老正在淘米做飯,將那二兩肉切了,淡淡說道:“說吧。”


    謝景煥隔著窗戶,看了一眼風華盡斂的青衣遊俠,遲疑了瞬息,低聲說道:“有人在金陵發現了風眠洲的蹤跡。”


    六長老手中的刀切進砧板中,小草嘴裏的蜜餞掉下來,就連大長公主都直起了身子。


    自從去年秋季大月國毀掉了雲霧天宮,封鎖了大月山通往了中洲的路,已然有大半年了。


    這大半年,中洲早已變得麵目全非。


    風眠洲怎麽會秘密出現在金陵?他是如何出大月山的?明歌呢?與他一起嗎?


    六長老拔出砧板裏的刀,看著被劈裂開的砧板,低低歎了一口氣:“消息屬實嗎?”


    “未經查證,所以……”所以他遲疑要不要說,但是無風不起浪,這種事情,若非是事實或者是有心人散播,怎麽會傳到千裏之外的泉城,傳到他的耳中?


    “要是,要是真的話,那明歌是不是也在中洲?”小草呆呆地開口。


    “隻有風眠洲一人蹤跡,沒有明歌的,去歲風家舉家搬遷到金陵,若是風眠洲真的離開了大月山,確實會前往金陵。”


    謝景煥話音未落,隻聽見門外傳來三聲敲門聲,沉穩有力。


    眾人臉色微變,自打他們隱居在此,幾乎不與外人來往,既無親人也無朋友,謝景煥每次來,都會清掉巷子裏的閑雜人等,誰會來敲門?


    謝景煥握緊手中的劍,遞給小草一個眼神,與她一起走到門邊。


    小草清了清嗓子,問道:“哪位?”


    她打開門,隻見門外站著一位風塵仆仆的女娘,對方摘下帷帽,露出一張明豔熟悉的麵容:“是我。”


    小草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哇”的一聲哭出來,一把抱住她:“明歌,你怎麽才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嗚嗚嗚。”


    謝景煥呆滯地看著出現在此的明歌,鬆開手中的劍,低聲叫道:“明歌?你怎會?”


    明歌拍了拍愛哭的小草,朝著謝景煥點了點頭,沙啞說道:“進去說。”


    明歌進院子,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六長老和大長公主,露出一個疲倦且狡黠的笑容:“六叔,嚇到你和我六嬸嬸了?”


    六長老手中的菜刀徑自掉在地上,快步出來,臉色凝重地拉著她,上下打量:“月明歌,你怎會出現在此?你來中洲,國主和長老們知道嗎?”


    明歌啞聲說道:“先給我一杯水。此事說來話長。”


    眾人這才意識到她眉眼間盡是疲倦,一身風塵仆仆,像是從大月山直奔泉城而來的。


    大長公主連忙給她倒了一杯茶,柔聲說道:“慢點喝,慢慢說,不急。”


    明歌灌下一杯茶水,又倒了一杯,一連喝了三杯,潤了潤嗓子,看著院內的四人,問道:“我剛從大月山出來,這一路披星戴月走的都是山路和荒無人煙的村落,所以,這大半年,中洲都發生了哪些大事?”


    眾人一陣沉默。


    謝景煥低聲問道:“你問哪一方麵?”


    這大半年漫長的,比他一生還要長。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他都不知從何說起。


    明歌已然有了心理準備,除夕夜之後,她本想與風眠洲一起出山,前往中洲,結果第二日她睡的極沉,到了中午才醒,醒來時,阿娘說,風眠洲已經獨自離開了,給她留了一封信。


    她捏著那封信,眼圈瞬間就紅了。


    他那般聰明絕頂的人,這大半年來耳濡目染,自然知曉一些常見的草藥,給她點一根安神沉睡的安神香不算什麽,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與她一起離開。


    她在大月山等了四個多月,然而風眠洲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從此再無音訊。


    半年之期未到,隻是她內心卻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於是再也等不下去,這才離開大月山。


    “千裏雲梯和雲霧天宮都已經毀了,你是怎麽渡過萬丈懸崖的?”


    明歌垂眸:“先祖在萬丈懸崖底留了一條密道,崖底的水潭和新月潭是相連的,隻需要洑水進入密道,抵達新月潭底,便可以離開大月山。”


    謝景煥臉色微變,六長老和小草也驚了驚,他們從不知曉這條密道。


    明歌抬眼看向謝景煥:“所以,中洲這大半年都發生了什麽事情?”


    她看向大長公主鬢角佩戴的素花,五指不自覺地握緊。


    謝景煥低啞說道:“去年臘月初八,晉國公秋慕白攻破了盛京城,昭和太子在宮中自盡,秋慕白登基為帝,建大盛朝,大夏朝沒了,明歌。”


    如今這九洲天下都是秋慕白的。


    明歌眼圈一紅:“蕭家如何了?”


    她指尖緊緊攥緊掌心,猛然閉上眼睛,穀霽,那樣溫和儒雅的穀霽在宮中自盡,他死的時候,會不會很疼?


    謝景煥:“蕭家無事,說來也奇怪,秋慕白登基為帝之後,手段鐵血殘忍,暗中除掉了不少宿敵,但是並沒有動蕭家,反而繼續讓蕭繚在朝為官,當了一個不上不下的禦史言官。蕭繚日日上折子痛罵他,他都不曾動怒,也許,秋慕白需要蕭繚這樣的故人待在身邊,時刻提醒著他過往吧。”


    小草憤憤道:“我覺得他就是個大變態。”


    明歌睜眼,逼退眼底的淚,啞聲說道:“風家如何了?”


    原來他們得知消息的時候,盛京城就已經破了,秋慕白就已經登上了帝位,如今看來,她和風眠洲都像是來中洲送死。


    “秋慕白登基之後,明裏暗裏都在瘋狂削弱世家手中的權力,扶持新的世家,當年九洲十大世家死的死,消失的消失,餘下的不過一二,風家大半家財都散盡了,搬遷到了金陵,不過風家二郎君風溫錦病故了。”


    謝景煥已經不忍繼續說下去,風眠洲不在,風溫錦算是唯一能接手風家的人,風溫錦正值青年,怎麽會突然病故,其中必有內情。


    如今的中洲隻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物是人非”。


    若非他早早就抽身出來,表明要走遊俠道,又有六長老坐鎮泉城,將泉城建成了九洲遊俠心中的朝聖地,謝家也難逃一劫。


    明歌陡然背過身去,擦了擦眼角,昔日故人一個個亡故,中洲物是人非,這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中洲。


    “風眠洲呢?”她啞聲,低低地問出那個名字。


    “未曾聽聞風眠洲的消息,就在昨日我收到密信,說有疑似風眠洲的年輕郎君出現在金陵,你來之前,我正與師父說起這件事情。”謝景煥眯眼說道,“明歌,如果風眠洲四個月前就離開了大月山,這消息就十分可疑了。”


    “像是有人故意放出來的?否則四個月前這消息就該傳出來。”明歌回過身,眼眸赤紅,沙啞說道,“我知道,這是秋慕白在釣魚。”


    風眠洲從進入中洲起,就失去了蹤跡,隻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死了,一種是被人關了起來。


    聽到這裏,六長老臉色凝重道:“明歌,金陵,你不準去,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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