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血臀不要那麽頑皮地用樹枝去抽打水麵,弄出這麽大的動靜來,這場血腥的圍剿或許是可以避免的。


    那是一個平靜的下午,猴群在一條名叫紫花箐的山溝裏找到一大片野芭蕉樹,正是春末夏初時節,蕉葉青翠欲滴,婆裟曼舞,枝丫間垂吊著一隻隻碩大的紫紅花 蕾。鮮嫩的芭蕉花是黑葉猴的傳統美食,猴們高興得手舞足蹈,在金腰帶猴王率先進食後,眾猴一擁而上,爭相采擷。這片芭蕉林很大,綿延兩三裏,食物挺豐盛, 每隻黑葉猴都可以放開肚皮吃個痛快。太陽偏西時,所有黑葉猴都吃得肚兒溜圓,心滿意足。金腰帶猴王打著飽嗝,帶領猴群前往臭水塘。


    臭水塘是亞熱帶森林特有的景觀,散落在喀斯特地貌特征的箐溝或窪地,水裏含有豐富的鹽分和天然礦物質,是許多動物經常光顧的地方。


    這是黑葉猴群一項重要的日常活動。黑葉猴是生活在亞熱帶密林裏的猴類,棲息於山巔,覓食於幽穀,活動量大,加上天氣炎熱,汗流得多,必須隔幾天就到臭水塘飲鹽堿水,以補充體內大量消耗的鹽分。


    臭水塘靜悄悄,清澈的水麵像塊藍玻璃,在陽光下反射出絢麗的光斑。幾隻金鳳蝶在水塘邊的花叢中飛舞,在翠綠樹林裏畫出一道道金色流韻。


    猴們蹲在水塘邊,用猴爪掬起水珠,用舌尖慢慢吮吸。


    丹頂佛不敢擠到猴多的地方去,而是抱著血臀繞到水塘對麵,鑽進茂密的蘆葦叢,也悄悄享用鹹鹹的鹽堿水。避人耳目,盡量減少拋頭露麵,是消除危機的最佳策略。


    飲水時,丹頂佛將血臀放在地上。


    也許是水麵上飛舞的金鳳蝶吸引了血臀的視線,也許是想做點別出心裁的遊戲,血臀趁丹頂佛埋頭飲水之際,淘氣地從丹頂佛身邊溜走了,鑽出蘆葦叢,來到無 遮無攔的水塘邊,撿起一根樹枝,便去追打貼著水麵飛舞的一隻金鳳蝶。它當然打不到金鳳蝶,樹枝抽打在水麵上,藍玻璃似的水麵破碎了,劈劈啪啪,濺起一片片 晶瑩的水花。在靜謐的森林裏,水花四濺的聲音格外刺耳,傳得很遠很遠。


    一瞬間,丹頂佛覺得自己的心髒停止了跳動,緊張得幾乎要暈倒。它膽戰心驚地透過蘆葦縫隙望去,水塘對麵,一塊蘑菇狀大卵石上,金腰帶猴王被樹枝抽打水 麵的聲音所吸引,正瞪大眼睛觀察是怎麽回事。那壁廂,血臀仍高揚著樹枝又要朝水麵抽打。丹頂佛驚醒了,飛躥過去,一把奪走血臀手中的樹枝,想把小家夥拽進 茂密的蘆葦叢裏來。但已經遲了,金腰帶猴王搜尋的眼光落到血臀身上,腰間那圈金色的猴毛恣張開來,腰圍突然間擴大了一圈,努力表現出魁偉神勇來,然後站在 蘑菇狀大卵石上,起立,蹲下,又起立,又蹲下,嘴裏發出威嚴低沉的嘯叫。


    附近一隻大公猴,似乎接受了某種旨意,隨即模仿金腰帶猴王,在原地一上一下蹦噠。丹頂佛曉得,這是一種即將采取特別行動的準備儀式,是圍攻的先兆,是殺戮的信號。又有兩隻大公猴也參與到這種奇特的儀式中來,上下蹦撻低沉嘯叫,營造出一種恐怖氛圍。


    丹頂佛來不及多想,立刻抱起血臀,倉皇奔逃。


    幾隻大公猴,跟隨著金腰帶猴王,沿著水塘邊緣不規則的曲線,兵分兩路朝丹頂佛包抄過來。


    丹頂佛在灌木叢左繞右轉,向莽莽林海逃竄。金腰帶猴王似乎特別擅長追捕逃犯,眼睛看得清,耳朵聽得明,鼻子嗅得靈,無論丹頂佛怎麽改變方向,也無法甩 脫可怕的追逐者。追捕者與逃亡者之間的距離越縮越短,不一會兒,大公猴們便把丹頂佛堵在箐溝深處一個名叫蝴蝶泉的地方。這是一條絕路,三麵都是陡峭的山 峰,唯一的出路已經給大公猴們封鎖。黑葉猴是岩棲動物,習慣在懸崖峭壁攀爬,丹頂佛是能夠抱著血臀爬上山峰去的。問題是,在光禿禿的沒有草木遮蔽的絕壁 上,追捕者很容易發現目標。再者,它負重攀登,速度肯定比那些空手追趕的大公猴們慢得多,逃不到山頂就會被擒捉住的。怎麽辦,如何脫身?它覺得自己已經是 走投無路了。


    就在這時,蝴蝶泉邊一座駝峰狀磐石背後,閃出個猴影來,輕輕朝丹頂佛叫了一聲。丹頂佛先是嚇得魂飛魄散,以為是殺氣騰騰的大公猴趕到它前麵進行攔截 了,但仔細一看,原來是雌猴藥妞,驚駭的心這才平穩下來。藥妞伸出一隻前爪,做出一個迎候的姿態來。丹頂佛急中生智,腦子一激靈,突然想出一條金蟬脫殼之 計來。把寶貝血臀交由藥妞看護,躲藏在駝峰狀磐石後麵,它把追趕的大公猴們引到山頂上去,血臀不就能安全地脫險了嗎?這個辦法與上次將血臀藏進鳥巢的辦法 有異曲同工之妙,而又比上次更穩妥更安全更有把握成功,值得一試!


    沒有時間容丹頂佛多想,它立刻就將血臀塞進藥妞懷裏,不用交代也不用叮嚀,藥妞心領神會,抱起血臀倏地躲進駝峰狀磐石背後去了。


    此刻要救血臀,雌猴藥妞是最佳人選,對此丹頂佛深信不疑。藥妞的兒子就是被這些凶悍的大公猴們撕碎吞食的,藥妞就是因為愛子慘遭不幸而陷入猴不猴鬼不 鬼的悲慘境地的,藥妞是黑葉猴社會殘害外族雄性幼猴這條殘暴法律的受害者和犧牲品。毫無疑問,藥妞苦大仇深,切齒痛恨這些飛揚跋扈沒心沒肝的大公猴,鬥爭 的意誌當然會十分堅決。丹頂佛堅信,無論發生什麽情況,藥妞都會義不容辭地與大公猴們抗爭到底,不惜用鮮血和生命來保護血臀的。


    丹頂佛仍裝出懷抱幼猴的模樣,吃力地在懸崖上攀登。為了迷惑那些大公猴,它在一叢灌木裏搗鼓了一下,好像是在密匝匝的枝葉間藏起了一個秘密,路過一條 岩縫,又伸出猴爪在裏頭掏挖了幾下,似乎是在岩縫裏玩了個什麽名堂。它是要吸引大公猴們的注意力,盡量延長捉迷藏的過程,讓藥妞有充分的時間帶著血臀逃出 大公猴們的視線,躲到安全的地方去。


    金腰帶猴王和幾隻大公猴果然上當,經過藥妞藏身的那座駝峰狀磐石時,絲毫沒有引起懷疑,也沒有停頓和逗留,與那座駝峰狀磐石擦肩而過,急急忙忙盯著丹 頂佛的背影追趕。當追到丹頂佛搗鼓過的灌木叢時,幾隻大公猴鑽進去嘩啦嘩啦將灌木踩平了,費了很大勁,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當追到丹頂佛掏挖過的那條岩縫 時,又有幾隻大公猴在岩縫裏胡掏亂挖,累得滿頭大汗,仍然是捕風捉影。


    丹頂佛暗暗高興。哦,它已贏得了足夠的時間,此時此刻,藥妞肯定已經悄悄離開了駝峰狀磐石,離開了蝴蝶泉,躲到一個大公猴們看不見影兒、聽不到聲音也聞不到氣味的山旮旯裏去了。


    陡峭的山坡上,大公猴們展開了一場注定是什麽也得不到的圍追堵截。


    丹頂佛輕鬆地在陡坡上跳躍攀爬。血臀脫險了,它所有的擔心煙消雲散。它也曉得,最終它會被金腰帶猴王所率領的大公猴們抓住,發現血臀已從它懷裏不翼而飛,肯定會氣得暴跳如雷,把它毒打一頓。但隻要血臀平安無事,它願意受任何皮肉之苦。


    突然,蝴蝶泉畔傳來一聲嘶啞的猴嘯,聲音顫顫抖抖,透出幾分淒慘幾分恐怖。金腰帶猴王停止追攆,扭頭張望。其他幾隻大公猴也駐足回身觀看。丹頂佛好生奇怪,也停了下來,朝猴嘯方向望去。它看到了這輩子最讓它難以置信的事:


    雌猴藥妞兩隻前爪托舉著血臀,站立在那座駝峰狀磐石頂上!


    不不,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丹頂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自己太緊張了,產生了幻聽幻視幻覺。它想,藥妞是與它同樣遭遇的難友,同仇敵愾,也是 一條戰壕裏的戰友,沒有任何理由要出賣它的。再說了,藥妞將全部的母愛都轉移到血臀身上,不是生母勝似生母,怎麽會舍得將血臀暴露在殺氣騰騰的大公猴們麵 前呢?肯定是自己看花眼了。也有可能自己正在做夢。


    可是,可是……為什麽金腰帶猴王和大公猴們臉上都出意外的驚喜呢?它使勁扯自己頭頂那片丹紅色冠毛,確確實實有痛的感覺。它不是在夢裏,而是在現實生 生活中。呦歐--藥妞繼續發出淒慘的嘯叫,並晃動擎舉在頭頂的血臀。藥妞的臉皺得像枚苦瓜,一副悲痛欲絕的表情,仿佛是在忍痛割愛奉獻祭品。血臀被暴露在 光天化日之下,小小的心靈感受到危險,四隻細嫩的猴爪在空中驚恐不安地舞動,發出細弱的求救聲。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這壁廂,金腰帶猴王喜出望外地怪嘯一聲,率領幾隻大公猴轉身朝那座駝峰狀磐石撲去。


    丹頂佛隻覺得兩眼發黑,心髒仿佛停止了跳動,渾身虛軟得連站也站不穩了。它也想撲向駝峰狀磐石去救血臀,可才走了兩步,便眼冒金星跌倒在地。它離開駝 峰狀磐石的距離,比起金腰帶猴王它們離開駝峰狀磐石的距離來,要遠出一大截,它就是插上翅膀也無法趕在這些大公猴前麵到達駝峰狀磐石。退一萬步說,就算它 能搶先到達駝峰狀磐石,也於事無補的。它孤兒寡母勢單力薄,根本無法大公猴們匹敵,它即使搭上自己的性命,也無法阻止大公猴們集體行凶。


    它束手無策,它完全絕望了。


    事情過去很久,它還是想不通,雌猴藥妞為何在它引開那些大公猴後,不帶著血臀趁機溜走,反而要爬上駝峰狀磐石舉起血臀招引大公猴們前去殺戮?它想得腦袋都要炸了,還是想不出藥妞出賣它的理由。


    在雲霧猴群,所有帶崽的母猴,都討厭藥妞,都把它視為會帶來災禍的掃帚星,唯獨它丹頂佛肯將自己的心肝寶貝讓藥妞親吻擁抱。它一直以為,藥妞對它感恩 戴德,關鍵時刻會竭盡全力來幫它的。沒想到,付出去的是慈悲和同情,換來的卻是落井下石的陷害。它太愚蠢了,把藥妞視為同盟者,沒想到對方原來是卑鄙的幫 凶。看來是它錯了,藥妞確實是個會帶來災禍的掃帚星。不是每個可憐者都值得同情的,往往是,可憐之猴自有它的可惡之處,可惜它覺悟得太晚了。


    橫想豎想七想八想深想淺想,它仍想不出藥妞為啥要把血臀交給這些瘋狂的大公猴。或許,雌猴藥妞因極度緊張而心理崩潰了,出現突發性的精神失常。不不, 這不可能,當時殺氣騰騰的大公猴們已經從駝峰狀磐石邊走過去了,危險漸漸遠行,繃緊的神經理應鬆弛了。或許,雌猴藥妞覺得這是獻媚邀寵的好機會,把血臀交 給大公猴們處置,自己就能改變誰也瞧不起的悲慘境遇。不不,這也不太可能,藥妞還沒愚蠢到這個地步,事實上,出賣朋友的卑劣行徑,會使其受到更無情的唾 棄,落到更悲慘的境地。


    或許隻有一種解釋勉強可以成立,那就是藥妞想製造另一個苦命猴,藥妞的毛毛被大公猴們撕碎吞吃了,整個雲霧猴群就它承受如此悲慘的命運,它覺得很不公 平。它想讓苦難有個伴,將痛苦拆成兩半,我分擔一半,你也分擔一半,看到別的雌猴遭受同樣的喪子之痛,苦楚不再寂寞,災難不再孤獨,自己蓄滿心頭的痛就能 得到有效的分流和緩解。


    貧窮會產生怨恨,悲苦會催生邪惡,這是至理名言。


    金腰帶猴王趕到了駝峰狀磐石下,開始攀爬這座磐石。雌猴藥妞身體前傾,做出迎候的姿勢來。丹頂佛發出撕心裂肺的嘯叫,它明白,幾秒鍾後血臀就會落人這些殘暴的大公猴手裏。寶貝在劫難逃,它的心已經碎了。


    金腰帶猴王已經躥上磐石頂,伸手去接藥妞遞過來的幼猴血臀。就在這最後時刻,突然,駝峰狀磐石的另一個側麵,閃出一個猴影來,飛快撲到藥妞身上,搶先 半步將血臀接了過來。丹頂佛仔細望去,那隻突然躥出來的搶在金腰帶猴王前接走血臀的黑葉猴,瘦削的身體、雜亂的皮毛及頭頂快禿謝的冠毛,原來是獨眼老醜!


    但願這是一個好強盜。


    金腰帶猴王愣住了,幾隻充當幫凶的大公猴也驚呆了。


    獨眼老醜趁機抱起血臀,從駝峰狀磐石上一躍而下,迅速朝樹林奔逃。金腰帶猴王很快從震驚中回過神來,氣急敗壞地率領一幫大公猴追了過來。


    丹頂佛當然希望獨眼老醜能勝利大逃亡,最好是金腰帶猴王在追逐過程中被藏在草叢裏的藤葛絆一跤,摔個嘴啃泥什麽的。遺憾的是,金腰帶猴王不僅沒有摔 跤,追攆速度還挺快,其他幾隻大公猴也爭先恐後趕了上來。獨眼老醜沒逃出多遠,就被大公猴們圍住了。丹頂佛看見,金腰帶猴王衝到獨眼老醜麵前,齜牙咧嘴咆 哮,用意很明顯,是在動用猴王的權威逼迫獨眼老醜交出懷裏的血臀!


    獨眼老醜在雲霧猴群中地位排序在最末籌,堪稱賤民,習慣逆來順受,尤其在金腰帶猴王麵前,忍氣吞聲,從來不敢反抗。丹頂佛曾多次看見,獨眼老醜正騎在 樹椏上采食葉子,金腰帶猴王順著樹幹走過來了,還離得十幾米遠呢,獨眼老醜就猥瑣地倒卷起尾巴,知趣地溜下樹去了。


    有一次,獨眼老醜在一棵桂花樹下打瞌睡,樹上突然掉下一隻剛孵出兩天、眼睛還沒睜開的小葦鶯,砸在它頭上,把它砸醒了。原來,桂花樹上有一隻葦鶯巢, 春天繁殖季節,慣於玩偷梁換柱把戲的母杜鵑,將一枚寄生卵產在這隻葦鶯巢裏,並順手牽羊叼走了一枚葦鶯卵,可憐的葦鶯夫妻無法識別以假亂真的杜鵑卵,將親 生卵和寄生卵一起抱窩,經過漫長而又艱辛的孵化,雛鳥出殼了,小杜鵑的體形比小葦鶯的體形要大得多,背部長有一個具有觸覺的小突起,憑著一種排斥競爭對手 的本能,當背部的突起觸碰到小葦鶯時,便條件反射地產生將對方拋出巢去的欲望,小杜鵑與生俱來便有這等本領,削尖腦袋鑽到小葦鶯身體底下,把小葦鶯馱到或 頂到巢邊,再用力拋下巢去,以獨享養父母的食物。掉在獨眼老醜頭上的小葦鶯,就是被小杜鵑從鳥巢裏排擠出來的犧牲品。


    對於獨眼老醜來說,這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夾肉餡餅。它喜滋滋地撿起還在掙動的小葦鶯,這可算得上是一頓營養豐富的晚宴啊。它剛要往嘴裏塞,逞然金腰帶猴 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了,貪婪而又霸道的眼光落到它手裏的小葦鶯上。它將胳膊反扭到背後,把夾肉餡餅藏了起來。金腰帶猴王發一聲威,身體像帶著彈性地前後聳 動,擺出躍躍欲撲的架勢來。獨眼老醜立刻就軟了,害怕得渾身發抖,乖乖交出小葦鶯。


    此時此刻,大公猴們將獨眼老醜團團圍住,金腰帶猴王威脅恫嚇,獨眼老醜能抗得住嗎?


    卑賤者在高貴者麵前,很難直起腰、挺起胸、昂起頭顱。


    但這一次,卻出乎丹頂佛的意料,無論金腰帶猴王如何咆哮,獨眼老醜緊緊將血臀摟在懷裏,毫無屈從的意思。扮演幫凶角色的大公猴們也凶狠地朝獨眼老醜嘯叫,獨眼老醜雖然嚇得身體像寒風中的樹葉瑟瑟發抖,但仍沒投降的表示。


    金腰帶猴王勃然大怒,一個誰也瞧不起的老販吻,竟然敢公開違抗它的旨意,實在是大逆不道!金腰帶猴王撲了上去,動手搶奪獨眼老醜懷裏的血臀。獨眼老醜 四肢緊摟著血臀,長長的尾巴穿胯而過護在胸前,猴頭也低垂下來,身體蜷成球狀,把懷裏的血臀保護得嚴嚴實實。金腰帶猴王愈加惱怒,嘴裏不幹不淨刻毒咒罵, 一隻猴爪揪住獨眼老醜的冠毛,使勁往後扳拉,另一隻猴爪伸向獨眼老醜的頸窩,想把摟在懷裏的血臀掏出來。


    獨眼老醜起先還竭力躲避,看看實在避不開,也不知從哪來的膽量,在金腰帶猴王手腕上啊嗚咬了一日。也許是自卑情結在作怪不敢下狠勁去咬,也許是老年猴 牙齒磨損得太厲害而不夠鋒利,也許是姿勢別扭角度也別扭影響了噬咬功能,這一口其實咬得很膚淺,隻咬掉一嘴絨毛,咬出幾粒血珠,根本就沒傷筋動骨。但金腰 帶猴王暴跳如雷,撲到獨眼老醜身上,亮出一口結實犀利的牙齒,在獨眼老醜肩上背上胡咬亂啃。那是猛烈無情的咬,真槍實彈的咬,奪命攝魂的咬,口口見血,皮 開肉綻。


    你吃了豹子膽,竟敢咬猴王,這叫犯上作亂,理應千刀萬剮!


    其他幾隻大公猴也跳將過來,助紂為虐,有的撕獨眼老醜大腿,有的扭獨眼老醜胳膊,你一拳我一腳,你一口我一爪,教訓這個膽敢忤逆造反的老家夥。


    你快鬆手,交出懷裏的異族小公猴,不然我們連你也一塊兒吃嘍!


    這夥凶悍的大公猴,隨便挑出哪一隻來,一對一單練,獨眼老醜也肯定會落花流水。現在這夥大公猴一擁而上,獨眼老醜根本無法招架。猴毛飛旋,血肉橫飛,慘烈的哀號聲不絕於耳。


    但獨眼老醜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任憑大公猴們怎麽施暴毆打,就是蹲在地上將身體蜷成球狀,把血臀緊緊護在懷裏。


    這已經不是一般意義的打架,而是一場以多欺少血淋淋的殘酷虐殺。


    不一會兒,獨眼老醜渾身都是血,快變成一隻血猴了。


    這時,廾瑣佛已心急火燎趕到現場,它沒有能力驅趕這夥施暴的大公猴,隻有在旁邊捶胸跺腳,發出錐心泣血的嘯叫:


    --殺猴啦,救命啊!殺猴啦,救命啊!


    毆打聲、尖嘯聲在寂靜的樹林裏傳得很遠很遠。


    所有的黑葉猴都被驚動了,從四麵八方紛紛圍攏來。毆打一個渾身是血已經奄奄一息並完全失去反抗能力的老猴,無疑是慘無猴道令猴發指的暴行。。更重要的 是,在黑葉猴社會,同一個族群內,是不得濫殺無辜的,即使發生爭執,隻要一方縮緊肩膀垂下尾巴翹起屁股,做出認輸乞降的姿態,另一方就必須停止攻擊。這是 維係族群內團結的一條重要規則。黑葉猴是存在等級製的社會,生性好動,個體之間免不了會發生磕碰和摩擦,假如沒有族員之間不得殺戮這條禁忌,族群很快就會 因為互相殘殺而滅絕。顯然,這夥大公猴觸犯了禁忌。在一個族群內,觸犯禁忌也就是觸犯眾怒。


    歐歐,呦呦;歐歐,呦呦。男女老少幾乎所有的黑葉猴,都朝這夥心狠手辣的大公猴發出不滿的嘯叫。這隻可憐的獨眼老醜快要死了,你們還在咬,怎麽一點猴性也沒有啊!


    獨眼老醜雖然遍體鱗傷,卻仍緊緊摟抱著血臀。明擺著的,除非真的把它咬死,是不可能搶到血臀的。對於統治集團來說,當著眾猴的麵,虐殺一隻殘疾老猴,會失去猴心,是得不償失的傻事。


    族群內不得虐殺的禁忌起了作用,眾猴不滿的嘯叫聲也起了作用,金腰帶猴王大概也曉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悻悻地嚎了一聲,鳴金收兵,帶著那夥如狼似虎的大公猴撤離了。


    丹頂佛趕緊跳過去,真是慘不忍睹,獨眼老醜蹲坐在地上,渾身上下有二十多處被咬破的創傷,不斷往外冒著血,嘴巴裏也湧出殷紅的血沫,那隻獨眼不斷翻 白,處於半昏死狀態。唯獨手臂和腿,仍像鋼圈鐵箍似的把血臀圈在懷裏。它哽咽著,呼叫著。獨眼老醜吃力地睜開那隻眼睛,看清是丹頂佛後,這才慢慢鬆開四 肢。丹頂佛抱起血臀,小家夥安然無恙,隻是胳膊被抓出兩道血痕。


    圍在四周的黑葉猴們都用同情的眼光望著奄奄一息的獨眼老醜。


    突然,獨眼老醜那隻死氣沉沉的眼變得流光溢彩,僵硬垂死的肢體也似乎恢複了生氣與活力,它竟然爬了起來,展開雙臂向丹頂佛討要血臀。丹頂佛毫不猶豫地 將血臀遞了過去。獨眼老醜接過血臀,將嘴角湧出來的血沫,塗抹到血臀身上;嘴角的血沫塗完了,又將自己創口還在流淌的血,塗抹到血臀身上。就像在為一件器 皿上油漆一樣,一遍一遍又一遍。這個血淋淋的異乎尋常的舉動震撼了所有在場的黑葉猴,幼猴停止了吵鬧,成年猴停止了走動,就連金腰帶猴王也蹲在駝峰狀磐石 上表情肅然地凝視。四周一片靜謐,空氣中飄散濃濃的血腥味,顯得莊嚴肅穆,


    這是一個神聖的儀式,獨眼老醜在用鮮血表達最後的遺願:我抱在懷裏的幼猴,是我的血脈,是我的孩子,也是雲霧猴群嫡傳的後裔,請你們不要加害它!


    血臀渾身塗滿了血,紅彤彤的像個小太陽。


    突然,獨眼老醜身體挺了挺,仰麵倒地,四肢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彈了:


    它死了,它的血流幹了。


    把族群內成員毆打致死,怎麽說也是不光彩的事。金腰帶猴王訕訕地嘯叫數聲,帶領猴群離開臭水塘,回雲霧溶洞去了。


    駝峰狀的磐石旁,隻留下丹頂佛、血臀和已經魂歸西天的獨眼老醜。


    血臀還小,不懂死亡的意義,還以為獨眼老醜睡著了,爬過去使勁搖獨眼老醜的胳膊,想讓獨且艮老醜起來與它一起玩耍。


    殘陽如血,天地一片恐怖的紅,像是給死者掛起的一幅巨大的靈幡;烏鴉暮歸,翅膀剪斷山風,剪斷晚霞,呱呱呱聒噪的叫聲,像是在為死者哭靈吊唁。


    天快黑時,山峰背後飛來一塊烏雲,落下一場陣雨。淒風呼嘯,冷雨滴答。老天也有眼睛,老天也有感情,為弱勢生命灑一把同情的淚。


    丹頂佛後悔極了,就在不久前,獨眼老醜向它求愛,被它粗暴地拒絕了。為了擺脫糾纏,它甚至咬傷了獨眼老醜的腿。當時獨眼老醜被它趕走後,它以為獨眼老 醜會由愛生恨,從此以後不會再關心血臀的死活。事實卻是,獨眼老醜再次從猙獰的死神手裏奪回了血臀。獨眼老醜舍得為血臀獻出自己的生命,甚至為了讓血臀不 再受歧視,舍得用血漿塗抹在血臀身上。這份情義,這份摯愛,不是父子,卻勝似父子。它想起獨眼老醜的身世,是一隻年輕時就破了相的族群中最卑賤的公猴,一 輩子沒親近過雌猴,一輩子沒得到過交配機會,是個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要是早知道會有今天這場危機,它或許不該如此絕情,在那個春風和煦的黃昏,將獨眼老醜 拒之門外。危難時刻見真情,它現在明白了,獨眼老醜是真心愛它的,也是真心愛血臀的。獨眼老醜是隻真正意義上的好公猴。它很後悔,也很內疚,它很想表達深 深的歉意,可惜獨眼老醜再也醒不過來了。


    雨停了,天晴了,月亮升起來了。這是個有月暈的夜晚,銀盤似的滿月高懸在晴朗的夜空,四周是圈淡淡的光環。一隻貓頭鷹在芷夜空疾飛而過。遠方傳來山豹 憤怒的吼叫。臭水塘邊,不知是什麽野獸經過,弄出稀裏嘩啦可怕的聲響。一股夜風襲來,陰森森冷颼颼慘兮兮悲切切,丹頂佛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臭水塘是食肉猛 獸經常光顧的地方,這兒太危險了,它拔了兩把香茅草,蓋在獨眼老醜身上,也算是草草將其掩埋了,然後抱起血臀,朝山上那隻雲霧嫋繞的溶洞走去。


    雖然雲霧猴群幾隻凶悍的大公猴幾次三番想要加害血臀,可丹頂佛還是要回到雲霧猴群去。黑葉猴是群聚性動物,它無法離開群體單獨生活,世界上也沒有不排斥外族雄性幼猴的黑葉猴群,它別無選擇,它隻能帶著血臀繼續生活在雲霧猴群中,與死神玩捉迷藏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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