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倒起黴來,鹽巴也會生蛆;象要倒起黴來,茅草也會絆腳。


    本來布隆迪就夠倒黴的了,被趕下象酋寶座,被逐出洛亞象群,從一頭八麵威風擁有一切的象酋變成孤苦伶仃一無所有的流浪漢,但偏偏命運不濟,又遭飛來橫禍。


    那天,它沿著一條草木葳蕤的小山溝朝前走,不知要到哪裏去,也不知要去幹什麽,心境惡劣、心緒紊亂,根本沒心思去注意觀察四周的動靜。走著走著,隻覺 得兩條前腿被重重地絆了一下,身體重心前傾,半跪在地。它正納悶;這山茅草結怎麽這般厲害能把大象絆倒呢?突然頭頂傳來怪異的聲響,它這才意識到危險,想 跑,已經來不及了——一張巨大的捕獸網從天而降,罩在它身上。


    這是一種專門捕捉大型動物的掛網,支在兩棵樹梢之間;用很粗的綠色尼龍繩編織而成,還在上麵纏繞著一層結實的藤藤蔓蔓;一根拉繩從網上拖拽到地,隱藏 在茂密的山茅草叢裏;誰路過網下,絆著拉繩,網就會迅速罩落下來。這網堅韌結實,最大的特點是能以柔克剛;任你是猛虎獵豹狗熊野豬,一旦被罩住,休想逃 脫;越掙紮越撕扯就越纏繞得緊,直到無法動彈為止。


    開始,布隆迪還狂蹦亂跳企圖甩掉身上的網,不一會兒就被裹得像隻粽子。它絕望了,它明白光憑自己的力量是無法從捕獸網下掙脫出來的。設置這張捕獸網的 獵人隨時有可能出現;落到人類手裏,總是凶多吉少,不是被擊斃了鋸掉象牙去做什麽牙雕工藝品,就是被用鐵鏈拴住四蹄去服勞役,或者送進某個城市的動物園供 人觀瞻。就算三五天裏獵人不來,它布隆迪被捆綁著,動沒法動,站沒法站,日曬雨淋,餓也要餓死,渴也要渴死,憋也要憋死。


    或許,它可以用吼聲向同類發出呼救;不不,這附近沒有其他象群,這條細長的小山溝還屬於洛亞象群的地界,新當上象酋的獨眼和獨牙即使聽到它呼救。也不 會來救它的。它們恨不得它早死呢,死了幹淨,免得留下後患。有可能它們在聽到它的呼救聲後會趕來看看,當然是來看它的笑話,看它的洋相,奚落它、嘲笑它, 在一旁幸災樂禍;對手之間,一方的災難,當然就是另一方的幸運。


    呼救隻會增添新的屈辱,何必讓自己殘存的生命還被當做談資呢。


    它停止了徒勞的掙紮,靜靜地等待著死亡的來臨。


    太陽落山,月亮升起;月亮掉進河裏,太陽爬上樹梢。


    布隆迪在捕獸網裏待了整整一天,全身麻痹虛脫,恍恍惚羅間,它覺得有一個同類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接近捕獸網,還聽到象蹄踩斷樹枝的聲響,聞到一股同類 的氣息。它微微抬起眼皮,好像真有一頭象站在捕獸網旁邊,朝它張望並對它輕聲叫喚。這可能嗎?不不,這一定是一種幻視幻聽和幻覺。它累極了,隻想瞌睡,昏 昏沉沉的,連眼皮都懶得抬。突然,一股清泠泠的水噴射到它臉上。好舒服,好愜意喲!它正渴得慌,像久旱的禾苗喜遇甘霖,貪婪地吮吸著甜津津的水。又一股水 柱噴射到它眼皮上,它終於從昏睡中清醒過來。這不是幻覺,確實有頭象在朝自己噴水。再仔細一看,來者體色灰黑,長著一副三尺長的寶牙,唔,原來是那個不雌 不雄分不清性別的怪物。它歎了口氣,心裏剛剛生出來的一點希望又破滅了;它曾粗暴地把它拒之於門外,它還肯來救它嗎?


    來者確實是非洲雌象麥菲。麥菲在樹林裏閑逛,恰好逛到這裏,看見被罩在網裏的布隆迪。它己認出布隆迪來,忖量著該不該上前搭救。


    如果上前相救,要冒很大風險:象沒有剪刀,也沒有火,要弄破這張巨大的結實的尼龍網,談何容易;隻能用牙挑,用鼻拉,用蹄踩,全憑蠻力撕扯;極有可能還沒等它把布隆迪救出來,那該死的網眼已套進它的腳踝,把自己也賠了進去。


    還不僅僅是冒風險的問題,想起幾天前這渾蛋公象粗魯地拒絕它入夥,它心裏還有氣。老天有眼,那叫報應。我有難的時候,這渾蛋公象理也不理,現在它落難了,正好讓我看笑話哩。


    就讓這渾蛋公象多嚐嚐捕獸網的滋味吧,拜拜!


    麥菲想離開,可不知怎麽搞的,四條腿不聽使喚,黏黏糊糊的還在捕獸網邊溜達。


    也不是說完全沒可能把渾蛋公象從捕獸網下救出來,象的力氣到底不是擺設,兩頭象齊心協力,四支牙兩條鼻子協同作戰,是能拉斷尼龍繩的。


    這還是次要的。


    麥菲實在是太孤獨了,需要一個伴。有比較才有鑒別,上次它想投靠獨眼和獨牙,不但沒受到應有的歡迎,還差點把命都丟了,這麽一對比,布隆迪確實還算是 一頭品格高尚的公象。這幾天它又試著投奔鄰近的幾個象群,但所有的公象見了它的象牙就跟見到鬼似的害怕,它到處碰壁,哪個象群也不肯接納它,苦惱得想去自 殺。它不能永遠待在森林裏當誰也不理睬的流浪婆。象是群體意識很強的動物,尤其雌象,不習慣也不願意過孤獨飄零的日子。


    當地所有的公象都像看怪物似的看它,它受不了這種歧視。它已悟出自己受歧視的根本原因,是因為長著一割上乘的寶牙。它不明白這有什麽罪過。雌象長象 牙,並不影響任何事情:不影響吃食,不影響生育,不影響撫育乳象。恰恰相反,雌象有了象牙,采食自然方便得多,還能庇護乳象免遭虎豹豺狼的侵襲。這有什麽 不好呢?在遙遠的薩梅象群,在非洲廣袤的稀樹草原,雌象的象牙不僅不受歧視,還是美的標誌,哪頭雌象的牙最長最白,就最能受公象的青睞。它也注意到了,在 這塊植被茂密的土地上,雌象都不長象牙。倘若將這些不長象牙的雌象運送到非洲的稀樹草原去,一定會被視為缺陷或殘疾,說不定還會被視作異類,受歧視,遭鄙 棄。


    明明是自己醜陋,卻還顛倒黑白,將美麗當醜陋。


    遺憾的是,象社會沒有主持公道的法庭。


    也不可能讓這些印度公象出洋考察到非洲草原去增長見識。


    它打量著被捕獸網罩住的布隆迪,這家夥前幾天還是威風凜凜的象酋,現在卻身陷囹圄,落魄潦倒,身邊一個伴也沒有,完全是一副被廢黜了王位的倒黴蛋的標 準形象。救一頭落難的象,等於用轡嚼套牢了一匹馬;麥菲救了它,就是它的救命恩“人”,起碼也是患難朋友,它大概就不會嫌棄它長著一副象牙了。


    救吧救吧,權當是一種感情投資。


    麥菲繞到一片灌木叢後麵,歐歐連聲輕吼:這是一種呼喚,讓布隆迪朝灌木叢挪動。灌木叢荊棘縱橫,枝丫滿地,能鉤牢並固定住捕獸網,可避免在撕扯時網眼套住麥菲的腳。


    麥菲過去在薩梅象群時,也曾見過這種捕獸網。一次,一頭名叫西佳的小象不幸被這種網罩住,母象佳娘救兒心切,不顧一切地奔過去援救,心急火燎,鼻忙腳 亂,結果不但沒能將小象救出來,自己四隻象蹄倒給網眼纏住,很快,整個身體也被網繩裹了起來。要不是整個象群上去幫忙,後果不堪設想。


    眼下可沒有象群做靠山、當後盾,萬一它也被纏住了,就會變成愚蠢的殉葬。


    謹慎,謹慎,再謹慎。


    布隆迪還算機靈,很快明白了麥菲的用意,慢慢挪動著,進入了灌木叢。


    麥菲小心翼翼地踩著網眼與網眼之間的結扣,來到被裹住的布隆迪麵前,先用鼻子清除蓋在網上的藤藤蔓蔓,然後用牙挑起一股尼龍繩,奮力拔;被罩在網裏的 布隆迪也積極配合,四根象牙集中力量猛烈拉扯,嘣的一聲,一個網扣被拉開了。麥菲毫不鬆懈,緊接著又挑第二個網眼。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熾白的太陽變得橘黃,又變得血紅;夕陽西下,月亮升起,終於,堅韌結實的捕獸網被撕扯開一個大口子,布隆迪從豁口鑽了出來。兩根象鼻親昵地糾纏在一起,兩顆象心緊緊地貼在一起。


    在布隆迪眼裏,麥菲不再是怪物,而是與它心心相映的伴侶;前幾天還讓它討厭的那對象牙,也變得美麗可愛:要不是那對三尺長的寶牙,還撕不碎尼龍網呢;雌象長牙,雖然不太正常,倒也不見得是什麽壞事。它孤獨的靈魂需要依靠,痛苦的心靈需要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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