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弋舟蹙眉,因為這女人笨拙呆滯得近乎無趣,又沉聲說道:“傳女人過來。”


    嬴妲掐著掌心,沉默著,指甲在掌心肉裏刺著,緊了又鬆,她最終還是拉過蕭弋舟的手,在他手心寫:身未痊愈,不得縱欲。


    他冷笑著道:“不過是抱著女人睡一覺,我——”


    嬴妲趴了下來,連人帶被地一把抱住,蕭弋舟的聲音頓住了,蹙眉微微偏過頭,這女人已經貼住了他的胸口,仿佛又加了幾重被褥,暖烘烘的柔軟而舒適,帶著清潤憨甜的濕潤體息,隨著她身上淡淡的一抹藥香鑽入鼻中,沁人肺腑。


    這股氣息柔軟而幹淨,令人怡神,或許是藥性散了,人已陷入了一團倦怠疲憊之中,被她軟軟地抱著,那抹氣惱漸漸散了,很快地便陷入了深眠。


    嬴妲等他睡著了,屋內悄無聲息了,才收拾好飛落的銀針,慢吞吞開了門去了。


    滄海閣夜裏靜謐,能聽見縈紆淺溪發出的清越的流水聲,嬴妲從二樓走下來,到了自己房中。


    南窗外是碧幽幽一片竹林,西綏兀勒城夜裏雖冷,但不知為何竟從來不下雪,綠竹猗猗,枝幹隨風掃過木質窗欞,吱呀地響動。


    窗外傳來竊竊私語聲,嬴妲翻看著醫經的手情不自禁地停了下來,耳朵忍不住為那一點由遠及近漸次傳來的聲音吸引著。


    “府裏人不教說,可這屋裏頭那位是真真大有來頭的,你聽說了麽,這可是當年大名鼎鼎的沅陵公主哩!”


    她的官話裏摻雜西綏俚語,嬴妲聽不大明白,但還是能分辨得出不是什麽好話。


    另一個婢女倒是說的一口純正中原官話,“當真?這位公主不是脾氣最是傲慢無禮麽,那樣傷了世子的心,如今又巴巴過來,說要給世子治病,這是安的什麽心思?”


    “世子哪兒都好,隻這看人的眼光也太……”


    “不說此話了,明日那位穆姑娘便要住到府上來了,咱們誰也不說起那位公主。”


    “也是。穆氏女是有戰功的,輔佐她父兄勝了夏侯孝的黑甲軍,三千勝五千,名氣可大哩。”


    口音純正的婢女示意她聲兒輕些,低聲又道:“但又有傳聞說,穆女與屬下打得火熱,你想她常年拋頭露麵的,對男子全不避諱,雖說人厲害武功高,將來能輔佐世子功成名就,可這樣的女人放在身邊,哪個男人能安心的?”


    說得倒也是。


    兩人不再爭辯,貓腰一閃身朝回廊後去了。


    嬴妲放下醫經,將濕潤泛紅的眼眶擦了幾下,自嘲地發出一聲笑,拉上被褥睡下了。


    *


    蘇先生的回信在第二日傍晚時分便到了,小巧玲瓏的白鳥在窗欞之間跳躍,翅膀沐浴著絢爛漸沉的晚霞,暮雲收攏殘線,取了信紙它便乖巧地飛走了。


    蕭煜告訴她,這隻信鴿是蕭弋舟與蘇先生通信的靈物,十分靈敏,甚至通人性,分得清誰是好人,誰是惡人。


    信紙上寥寥幾言,便解了嬴妲的困惑,她猶如茅塞頓開,取了針,在自己手指關衝穴上紮了一針,蕭弋舟服藥用針之後,有暈厥不力症狀,紮他手少陽三焦經,或許能使他頭目清醒,嬴妲紮得自己手掌發麻,疼痛難忍,勉力抽了針。


    這時滄海閣已不剩多少人了,大多是去迎接穆女了。


    穆女搬入侯府,世子的用心不言而喻,滄海閣個個忠心,自然都想見識見識那位未來的新婦。


    穆紅珠十五歲時便跟隨父兄征戰沙場了,矜貴的世家嫡女,竟手操長戈,打得須眉節節敗退,這在民風淳樸而彪悍的西綏,大大助長了女人的士氣。在這些人眼中,穆紅珠是無出其右的巾幗豪傑。


    嬴妲的手腕又紮了幾針,為了尋找穴位,她試了手臂、雙腿,連腹部也紮了好幾針,常常試錯,又回來翻遍醫術,自己琢磨。


    回信中蘇先生好像肯定了她在醫術上的造詣,說她才不過十日功夫,能考慮到這一點已實屬難得,便事無巨細地同她講解了好幾種行針手法,嬴妲一一在身上試了。


    不知道為什麽,蕭弋舟好像怕紮針。


    她找到一個最不疼的穴位,又反複試了兩遍,手指指腹出了一粒血珠。


    她凝神看了看,自己將血抿了,用止血帶纏上傷口。


    天色已暮,滄海閣又湧進了一大波人,不少人才從琅嬛軒回來,她們在那見識了穆女的英姿,一個個雙頰鼓鼓,雀躍地交談著,期盼這回世子回頭,擦亮眼睛,娶回穆女。


    在路過嬴妲敞開的兩頁窗前,煙綠故意睨了她一眼。


    嬴妲用剪刀剪下了止血帶,綁成一個結,她綁繃帶的手法一如既往地拙劣,這個蘇先生沒教過,她隻好綁成膨大的一坨,到了時辰了,她開始收拾藥箱,按部就班,到寢屋外等候。


    鄢楚楚道世子不在,見她背著書袋和一隻紫木的藥箱,走路不急不緩的,臉色也平靜如水,鄢楚楚心頭存疑,忍不住問道:“穆女來了,你竟不為所動,掐得一手好時辰,輕描淡寫便過來了?”


    嬴妲看了眼手裏的方子,交給鄢楚楚,“這是蘇先生今日用信鴿寫了傳過來的,原方子。”


    蘇先生的飛白書隻有世子一人臨摹得像,他人無從仿冒,嬴妲送來的原信裏,還有不少是關照女徒弟之語,本不應當外泄,嬴妲是知道這院裏的人沒有人不對她警惕防備如防豺狼毒蛇,她為了取信於人,也不再自己謄寫了,將原物送了來。


    鄢楚楚將信紙一折,蹙眉道:“我沒同你說這個,回我話。”


    嬴妲垂下眼瞼,微微上翹的睫毛濃密得如在水之湄茂盛的蘆草。


    她軟聲道:“我是來為世子治病的,等我還了這筆債,就走了。不會耽擱的。穆女也好,侯爺也好,見或不見都是一樣。”


    嬴妲話音落地,身後寢屋的門刷地被扯開了,蕭弋舟漆黑如墨的一道身影,就立在兩扇對稱而開的門縫之間,孑然孤傲,臉色寫滿戾氣,陰冷地對著倆人。


    鄢楚楚心神一動,“世子,大夫來為您施針了。”


    說著她的玉手輕輕見嬴妲的腰背往前一推,嬴妲懵懵懂懂地,險些一頭撞到蕭弋舟懷裏,忙頓住,一下也不敢碰他。


    蕭弋舟背過身去,寬敞的玄色廣幅長袍迤邐垂地,嬴妲順著屋內昏昏的燈火打量著,他竟赤著一雙足,仿佛才沐浴而出,隻虛掩了身體罷了,觀他舉止神色,嬴妲猜她的話蕭弋舟沒聽見,他還沒認出她,默默地鬆了一口氣。


    身後的門被鄢楚楚拉上了。


    嬴妲走了過去,這時才發覺,屋內竟還有一人,那女子言笑宴宴,側坐於圈椅上,單手支頤,橫波妙目顧盼生姿。一身曜目灼眼的大紅長袍,軟銀腰帶上佩翠琅玕,挽著飛仙髻,斜簪金爵釵,眉如翠羽,俏麗若三春之桃,眨也不眨地盯著嬴妲,燭火揉入眼波,熱情而嫵媚。


    “好一朵體貼可人的溫婉解語花啊。”


    穆紅珠的食指扣著臉頰,朝蕭弋舟點燈的背影道:“好福氣,真是好福氣。”


    嬴妲呆呆地,手足無措,恨不得立刻便推開門跑了。


    穆紅珠也在打量嬴妲,在西綏,她的美貌屬於上乘,不過見嬴妲膚白若膩,容貌盛豔,若是盛裝打扮,自己遠有不如,她又笑了,“你讓我在這兒看你的美貌小醫女扒了你衣裳,當著我麵調戲你?”


    燈火通亮,蕭弋舟吹滅了火折子,回過身來,神色冷漠,“這女人借行醫之名,對我動手動腳,甚不規矩,讓你盯著她,以免她對我有所動作。”


    第42章 識破


    燈火熠熠驅散開團團黑暗, 燭淚沿著修長而光滑的紅燭淌下, 落在銀色盤裏,聚集成一朵朵淡粉的燭花。


    蕭弋舟坐了下來,他骨骼看起來無比清瘦, 但雙臂胸腹都裹著健實有力的肌肉, 雙眸漆黑, 目光炯亮。


    而遠處絞著書袋子嬴妲,咬著唇肉定定地凝視屋內倆人,穆紅珠渾身赤紅, 宛如新嫁娘一樣坐在蕭弋舟身畔,顧盼生姿, 與蕭弋舟熟絡地說著話。


    “你這小醫女, 比我美貌。”


    “是麽, 我看不見。”


    穆紅珠對這個回答似乎很不滿,“看不見你就認同了?說一句我好看這麽難?”


    蕭弋舟道:“你說的她比你美貌。”


    穆紅珠被噎了一口,回頭去催促嬴妲, “快些快些, 將他的嘴紮麻了,看他還說不說!”


    她笑得花枝亂顫, 蕭弋舟繃著的臉忽然鬆弛下來,歎息了一聲, 好像縱容。


    嬴妲哪還想得到將蕭弋舟的嘴紮麻了, 她的心都被紮得沒知覺了。


    她依言過來, 將針灸帶鋪開, 取了兩支常用的針,在燭焰上擦過,隨即抓住了蕭弋舟的手腕,先將針紮入他的關衝穴,這穴道一紮進去,蕭弋舟的臂膀忽然抖了一下,嬴妲將他的手心手背掐著,才沒讓他亂動。


    穆紅珠從燈火下探過腦袋來,雙目閃閃如星,瞬也不瞬地盯著嬴妲施針的手法瞧。


    “聽說蘇先生醫術高超,我眼下跟著他學,還來得及麽?”


    嬴妲咬了咬唇。


    穆女能征善戰,不弱男子,已經這麽能幹了,若是與她一樣還有些醫道上的天賦,嬴妲都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她又下了幾針,奇異地蕭弋舟今晚好像一點不怕疼,除了才紮破關衝穴外,再沒有一絲動靜泄露出來。


    蕭弋舟皺眉想著,這女人或許是真的得了蘇先生真傳,下針越發老道,甚至比蘇先生還更勝一籌,紮得非但不疼,反而渾身筋骨蘇爽,猶如任督二脈通竅,血液自經脈中奔湧如江河匯入東海,源源不絕。


    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從哪琢磨出來的。


    嬴妲表麵鎮定,實則被穆紅珠看著,仿佛她已被監視了,譬如芒刺在背,不過須臾,額頭上已冒出了一串晶瑩的汗珠。


    穆紅珠則笑著拆她台,“小醫女你緊張什麽?我在這兒,對你們世子不能動手腳了,心裏急著趕我走?”


    嬴妲麵露難堪之色,這話並不回答。


    蕭弋舟臉色複雜,俊臉隱沒在一團暗光裏,嬴妲將他的衣裳寬了用針刺入他右肩的皮膚,也感覺不到怎麽疼,但下針的人不禁意的一滴香汗,溫溫熱熱地落在他的胸前皮膚上,猶如火星子濺落下來。


    他才知道,看似手法嫻熟老道的女人,其實內心裏早已是緊張萬分,唯恐出錯。


    穆紅珠又笑著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還要這樣和他肌膚相親,紮幾日針,他這毒才能好,他的眼睛才能恢複?”


    聞言蕭弋舟也半偏過頭,麵向嬴妲,她終於下完了針,抽手抬袖,將額頭輕輕抹了幾下,“再過三日,世子身體必定痊愈,屆時我便走了,恭祝世子……世子妃,日後鸞鳳和鳴,瓜瓞綿延。”


    蕭弋舟倏地抬起頭,臉色鐵青,手掌憤怒地摁在桌角。


    穆紅珠也是尷尬一笑,“這……你說太早了。嗯,小醫女你嗓音真軟啊……動人得很呢。”


    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聽到這樣的嗓音都難以把持得住吧?


    嬴妲怔了怔,她掩住了嘴唇。


    她也不知道怎麽了,她施針時,穆紅珠屢屢湊近來觀摩,她不想穆紅珠看,心裏隱隱地起了一股怨氣,好像被始亂終棄的女人,對新人不假辭色,產生了扭曲的嫉妒,一時口快,便在蕭弋舟跟前自己露陷了!


    他知道了!


    嬴妲想自己可真是悲哀了,她居然對穆紅珠露出這樣一副宛如棄婦的醜惡麵孔。


    她甚至再也不敢看蕭弋舟的神色,隻想落荒而逃。


    可是蕭弋舟偏偏一個字都沒有,好像他沒聽到嬴妲那句話似的,她便隻好硬著頭皮又道:“早晚一樣的,我到時離開了,也就沒法為二位當麵道一聲喜了。”


    蕭弋舟臉色冷淡,“受不起。”


    “醫士醫我之毒,大恩大德,蕭泊銘記於心,永世不忘。”這幾個字,他是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出來的,嬴妲聽得出他話外的諷刺之意,一激靈,幾乎癱倒困坐於地,蕭弋舟冷然道,“醫士想要什麽,不妨說了,等蕭某還盡恩情,再走不遲。”


    淚水肆意地衝出眼眶,嬴妲癱坐於地,忽然哽咽失聲。


    穆紅珠蹙了蹙眉,略帶一絲尷尬地起身,拂了拂衣袍,“世子,我還是先行一步,夜深了,我留在這兒教人瞧見了不好。”


    她是個不在乎閨譽之人,但走時卻是破窗而出的,身手敏捷,幾步便跳上了院牆,翻過身去了。


    於是寢屋內隻剩下倆人,凜風將兩頁窗輕易攻破,於是長驅直入,將屋內好容易聚起來的一絲暖意,驅散得幹幹淨淨。


    蕭弋舟道:“還不過來抽針。”


    她呆了呆,見他露著一對肩膀在外,風又冷,忙起身去關了窗,又疾步走回來,將他身上的銀針一根一根抽出,在燭火上又過了一遍,插回了針灸帶子裏,捆成一團塞入書袋。


    她看了眼蕭弋舟,張皇欲逃,蕭弋舟一手拽住她的手腕,將她扯進懷裏,嬴妲要掙紮,他火氣更重,直接以男人的力氣動手,將她死死箍住,動彈不得,如此說話倒方便不少,他冷冷道:“裝啞巴這麽久,眼下不裝了麽?”


    不用穆紅珠激她一下,這女人在裝聾作啞地醫好他後,再悄無聲息地離開……把他當什麽!他就是賤,一次又一次地縱容著這個女人愚弄他,甚至地,還愚弄到他母親頭上了。


    嬴妲瞠目結舌,呆滯了半晌,“你、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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