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被攻破之日,曾為幾朝古都的平昌亦為之悸動,陳湛纏綿已久的舊傷複發, 拖延不得, 當晚魂歸西天。


    皇後哀慟不已, 哭至幾欲失明。


    數日後, 陳祺在皇後和幾名大臣扶持下即位。皇後奉陳湛遺詔, 調官海潮回平昌。


    鵝毛大雪盈盈拂於竹簾,太後等陳祺過來, 見他龍袍上擁了一絨雪,有些心疼, 將兒子傳入宮殿暖閣內,命人闔上大門, 這才對因剛應付完十幾名老臣神色頗有不耐的陳祺說道:“兒啊, 如今官海潮是擁兵不返了, 除了你父皇下的遺詔,我也連下幾道詔書,可遲遲沒有動靜啊!”


    陳祺微微怔住。


    他隻顧應付幾個老匹夫,卻沒有想到母後想的這一點。


    太後的麵龐已不再年輕,沾了一層風霜,蒼老垂垂。


    她將冰寒而幹燥的手搭在陳祺手背,用對他予以重托的口吻說道:“你父親在當日官海潮不肯受夏侯孝之邀時便已有所懷疑,官海潮存有異心。先帝是想應夏侯孝之邀的,合力一舉擊敗蕭弋舟,日後再對峙,勝算對半平分,絕不至於落到極其被動的地步。可官海潮不聽。如今你也見了,夏侯孝獨木難支,被西綏叛軍壓得毫無還手之地,積祖宗之基業方攢下的城池土地拱手送人,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母後還聽聞,蕭弋舟命人將夏侯孝曝屍三日懸於城門口,以儆效尤。”


    陳祺還沒獨立麵對過戰患,隻是聞言,不知不覺地打了個哆嗦。


    這一無意識的害怕的舉動,讓太後的心沉了下去。


    “吾兒,先帝從那時起便已懷疑,官海潮擁兵不返,是想謀奪你的皇位啊!”


    太後哭訴起來,攥緊了兒子的雙手,在陳祺發怔發愣的目光直視下,聲淚俱下控訴道:“蕭逆犯上,官海潮又謀你江山,你我孤兒寡母,身邊剩得一堆老弱,何以自保!”


    “你速速聯合湖陽、沅陵兩郡兵力,調兵前來救駕!”


    “時機不可錯失!一旦讓官海潮先發製人,你我……危矣!”


    陳祺仿佛木人,聽不懂太後話中之意,末了竟問了一句:“那官卿曾立誓一世效忠父皇,他怎會反叛?”


    他還想著,約莫是淮陽有異動,一旦官海潮撤兵,他們便會大肆南下。可這隻是一種最理想化的想法,蕭弋舟始終與夏侯孝對峙,淮陽自保有餘,若說南下,是萬萬不可能的!


    太後呆住,她頹然地跌坐回榻,“你——你!豎子!”


    她懊喪而悔痛,怎生出如此一個無膽無謀的孽障來!


    “那官海潮話裏玄機是什麽!是效忠你父皇!他可曾說過一句,待你父皇百年之後,仍甘心屈居陳家之下,扶持你登基稱帝!”


    陳祺被吼得一呆,好像,官海潮確實沒有如此說過。他皺起了眉,“母後,那您要兒子如何,兒子都聽您的!”


    太後深恨陳祺年幼時被寵得無法無天,後來闖下大禍,致使陳家不得不鋌而走險,走上這麽一條不歸路。如今他更是毫無筋骨,隻圖安逸享樂,還在喪期,昨夜裏卻又臨幸了六名宮女,致使今日十幾名大臣上書,要求暫時不許皇帝親政。可太後深知自己是沒讀過多少書的婦道人家,軍機大事,她一個女人也拿不準,她唯一想得到的辦法,就是至少,要將官海潮曾經搬走的數萬兵力再奪回來。


    她的手指抵住陳祺血脈搏動的心口,強撐著力氣說道:“我要你取出聖旨,調用兩郡兵力,對官海潮施以威壓,讓他迷途知返,回到平昌。在他回平昌之後,我再設法暗殺於他。”


    陳祺皺眉:“可是母後,官海潮走時帶走了大批忠臣良將,我們身邊眼下沒什麽人可用了,要派誰去,才能鎮得住官海潮讓他生畏?”


    太後思及此事也是萬分痛心,“可歎你父皇英明,終究還是遲了一步洞悉官海潮狼子野心,竟放心地讓他帶走了大半心腹猛將!”說罷又牢牢按住陳祺之手,道,“我隻知曉去年秋祭之中,有一名叫令狐燁的青年小將,今年主持了秋祭圍獵,魁首也輸給他了,我看他倒像是英武之人!你若覺得也可,不妨用他。”


    “令狐燁?”


    陳祺也想起這人,說道:“圍剿驛舍,險些殺了蕭弋舟,他似乎居功至偉,是出了大力氣的人,看著也像是忠心的,既然母後舉薦他,朕就用他。”


    聽從太後建議之後,陳祺連夜起草詔書,命令狐燁先行一步至河岸上,領兵對官海潮實行威嚇,隨後命人去湖陽與沅陵二郡調兵救燃眉之急。


    湖陽、沅陵皆於南麵與平昌毗連,都是大郡,當年他父皇費盡心血,也才這兩郡拿下,隻可惜這兩地人傑地靈,有士族紮根此處逾百年,素有雅望,郡中文士也多以之馬首是瞻,雖然土地是占有了,可人心不齊,調兵非常緩慢。


    然而,就在令狐燁前往威嚇官海潮的第五日,便被策反了!


    令狐燁於陣前倒戈,逃入了敵營!


    太後與陳祺驚惶失措,跟著官海潮大軍壓境,逼迫陳祺退下皇位,這一連串的變故,費時不過半月。


    龍座上,官海潮親自一腳將軟糯無能、隻知眠花宿柳的陳祺踹了下去,太後衝出抱住兒子,官海潮拔劍捅入太後心髒,令太後當場血濺三尺斃命。


    朝臣兩股戰戰,跪地求饒,山呼萬歲。


    陳祺被一股熱血噴濺滿臉,呆了很久,才反應過來,“母親!”他怕得發抖,連指著官海潮痛罵都不敢,顫抖著托住太後身子,熱淚橫流。


    官海潮染血的劍指向了他,居高臨下,“牝雞司晨,幹涉朝政,理應處死。我應許你父皇扶持你,可賢侄,捫心自問,這個皇位我比你更適合坐。”


    陳祺敢怒不敢言,瑟瑟蜷著幹瘦的軀體。


    官海潮笑了幾聲,瞪了下去,百官退縮不敢說話。他對陳祺說道:“看在我與你父乃是故交的份上,賢侄,你的後半生,叔父會待你不薄,每日送幾名美人予你,讓你在長樂宮居住,你看如何?”


    長樂宮是先朝太上皇所住寢宮,聽著像是給足了禮遇。


    官海潮盯著手足麻木、僵硬地跪著謝恩的陳祺,心頭掠過的卻是一些舊事。


    他先父陳湛之死並不蹊蹺,那日蕭弋舟伸手替陳湛揮箭,致使箭頭紮入陳湛皮肉,那並非致命傷,之所以後來休養一年都不見好,始終反複,便是昔日深得陳湛信任的官海潮的手筆了。他在陳湛稀缺的一味藥裏動了手腳,這藥平昌難尋,隻有幾家藥莊裏才有,他從藥莊購置良藥,暗摻私藥,兌入其間瞞天過海,每隔上個把月,便以獻藥為由,朝宮中送藥。陳湛每次病情稍有好轉,他的藥便會送入宮中。


    做這一切,還需要買通陳湛身邊傳旨的使者——幸榮。


    臨北上之時,他將送藥的一切事宜都交托到了幸榮手中。


    在最需要動手拔除平昌那一根刺時,他動手了。陳湛後來對他有些防備,可身體長期被毒所侵害,捱了一年終於是支撐不住倒下了。他需要兵力壓製陳湛舊部,這也是他始終沒有應邀對蕭弋舟硬碰的原因之一。


    陳祺的昏庸不中用,讓官海潮將這一切進行得理所應當,隔日,他便加冕稱帝,廢陳湛舊國號虢,改國號為韓。


    *


    收繳東郡兵力,安撫人心,一切都需循序漸進。


    大勝之戰的前晚,彭城飛書傳來,說世子妃於風雪夜誕下男嬰,母子平安。


    蕭弋舟看著,被兵戈磨得堅硬如鐵的心驀地無邊柔軟起來,他將信紙反反複複地看了無數遍,親吻了那信紙上的墨香,後精神抖擻地一舉拿下了東郡。


    從此之後,東郡被劃歸為入蕭家版圖。


    除此之外,西綏通東郡沿途五座城池,並河套東南地界,也都劃入了蕭家版圖。


    夏侯孝被俘虜之後,嘴臉醜惡,心有不服,當眾口吐汙穢之言,辱及嬴妲,蕭弋舟臉色發青,憤怒之下,不顧副將勸阻,當場了結了他的性命,其後命人將其屍首倒懸於城門口暴曬三日。


    蕭侯趕來與之會師,父子倆對著燭火聊了一個時辰,蕭弋舟從軍帳中走出,點齊人馬,暫回彭城。


    路上他腦中始終在想,他的小公主嫁了他,且如今已替他誕下孩兒。心被撐得膨脹幾欲發痛之時,夏侯孝的惡言卻驟然闖入腦中。


    “蕭弋舟,你當自己是嬴家,史書由你寫了麽!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那一晚,你離開平昌之後的那一晚,公主被人劫走侮辱!是我!她身上每一處我都嚐過!她左乳上有一顆鮮紅小痣是麽!我咬過!她說愛那滋味,要我入她,不停入她……”


    不止蕭弋舟,當時所有人都勃然色變,麵露不可置信。


    蕭弋舟憤懣不已,拔劍殺人,隻是一個瞬間而已。


    東方先生事後勸說,世子惱怒之下殺人,反而讓此事不得不於渲染之下傳得沸沸揚揚,蕭弋舟便隻沉默不語。東方先生不知,所有聽到那大不敬的汙言穢語的人都不知,隻有他知道,她左胸上確有一顆朱砂痣,小巧精致,點得洽如人為。


    蕭弋舟深恨自己衝動,該留下夏侯孝那廝慢慢淩遲,一劍了結便宜他了。


    第71章 不平


    疾馳數日, 蕭弋舟披著身風雪趕回彭城,入郡丞府邸, 蔚雲迎了上來, 接過世子手中染了大片鵝毛絮雪的玄色狐絨鬥篷,跟著往裏走。


    蔚雲身量嬌小,跟不上世子腳步,盡量跑起來,“夫人生產順利, 隻是耗了多時,誕下小公子後便力盡暈厥,休養了半個月, 如今好多了,隻是不能下榻。公子回來得晚, 夫人這時辰也睡了。”


    說話間,蕭弋舟已推開了寢房門。


    收撿得幹幹淨淨的寢屋, 除卻外屋最後剩的一點燭火外,四處黑黢黢不見五指。他折身朝裏走去,蔚雲便留在外屋添燈油,將屋裏微微燒亮些。


    嬴妲的床帳被掀開了,他將紅羅帳順手便掛於金鉤上,挨著嬴妲坐了下來。


    她的睡容恬靜而嬌弱,蔚雲走過來點燃屋裏燈時, 能看到她嘴唇的幹澀, 蕭弋舟心裏一疼。許諾留下來陪她待產, 最終因為戰事而耽擱,讓他的女人獨自在風雪夜竭力生產……女人生子之痛他亦有耳聞,她這麽柔弱,不知喊了多少聲夫君,心裏有多期盼他回來。


    他凝目望向嬴妲身側,被安放在她身旁的繈褓裏探出來一隻軟軟紅紅的小腦袋,皮膚光滑,粉嫩幼小,不及他一拳大,還看不出似誰。心忽然無比柔軟起來,軟肉裏忽然揉了幾粒沙子,有些疼痛感和不真實。


    蔚雲見狀,心中也無比欣喜而安寧。她悄聲說道:“小公子來得早了半月,不然公子您是能趕上的。不過生下來穩婆都說足重了,小公子活潑健康,哭聲也不小呢。”


    蕭弋舟盯著睡著的母子倆看了許久,仿佛才聽見蔚雲說話,回頭說道:“將蠟燭吹了,你也去吧,不必守了。”


    “是。”


    蔚雲微微含笑去了。


    嬴妲懷胎到了最後一個月,不知為何,憂思不能止,即便捷報頻傳,始終擔憂著蕭弋舟,睡眠也少了。這個不省心的兒子生下來後,終於踏踏實實地睡了半個月,如今身子也才恢複了些,漸漸地有了力氣,白日裏能下榻走動幾步。


    今夜這一覺更是睡得尤其踏實滿足,嬴妲半夜裏拱到一個溫暖的懷抱,想也沒想便一把抱住了,令人安心的體息充盈心尖,直睡到日上三竿,她一睜眼,發覺自己摟著一人,呆了片刻,才抬起頭來,撞見他棱角分明的下頜角,熟悉的麵孔讓嬴妲險些紅了眼眶。


    蕭弋舟疾馳幾日,身體疲乏,睡得比她又晚,醒得便也晚,直至她都帶著兒子洗漱了,他才被刺目的金色日光喚醒,睜眼便見她抱著孩兒坐在床頭,下身仍蓋著厚重的棉褥,他反倒睡在了裏側。


    看了一會之後,蕭弋舟失笑了一聲,用他因為疲憊而顯得異常靡啞低沉的嗓音道:“軟軟,辛苦你了。”


    他坐起來,撫了撫嬴妲還有幾分病態倦容的臉蛋,安撫著說道:“我帶你們在這兒住一段時日,我都不走了。”


    嬴妲確實有些委屈,不過也分得清輕重,他做的安排向來都是最好的,她點頭答應了,繼續哄懷裏的小寶貝。


    蕭弋舟便伸手過去,“也讓我抱抱。”


    嬴妲將嬰孩放在他臂彎裏,奶寶寶睡得沉,嘴裏還吐著小泡兒,蕭弋舟點了點他的鼻梁,目光溫柔。嬴妲看著看著,忽然投身入懷,將他也抱住了,哽咽地撒嬌起來,“你騙我!”


    “是我不對。”


    “你……”嬴妲發覺自己沒什麽可說的,好像也指責不了誰,忍氣吞聲不言了。


    “寶寶還沒有名字呢。”她眨著濕漉漉的杏眼,有些不甘願和怨念。


    蕭弋舟在她的唇上偷了個香,笑了起來。


    “我想好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兒,我為他取名為開平,為萬世開太平。”


    嬴妲不甘地想了想,糯糯地說道:“小孔雀麽,還開屏呢。”


    蕭弋舟微微怔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又親了她許久。


    彭城郡丞府裏迎接新年之際,喜意盎然,四處掛紅懸彩,周氏張羅這些事得心應手,另有蔚雲相助,兩人都是巧手,不過一日便將郡丞府置辦得彩徹輝煌。


    嬴妲也聽說了,前不久官海潮擁兵返回平昌,以武力逼迫陳祺退位,當場拔劍殺了太後,自立為帝。這當口她也不知蕭弋舟怎麽還有閑心陪她留在彭城過年,或許又是她拖累了他。


    夜裏夫妻說話,他便同她解釋:“父侯讓我為平兒做滿月酒,請同僚來此慶賀,也正好湊得時機讓他與母親見麵,過了這麽久了,天大的誤會不和也該解開了。”


    嬴妲便趁勢問了一句,“真能解麽?”


    蕭弋舟揉捏著她垂落耳後的一綹如鴉長發,低聲道:“我以為,還不能。”


    不過男女之事難說,嬴夫人脾氣執拗歸執拗,心卻是極柔軟溫和的,蕭弋舟不能保證未來母親不會原諒父侯。


    她總是神思不在腦袋放空的呆滯狀,臉頰又嬌豔迷人,讓人想蹂躪,蕭弋舟見她一張口,似乎又要吐出“母親”二字來,他實在為了一雙別扭父母感到煩了,俯身用嘴堵住了她的未出之言,嬴妲愣了愣,跟著蕭弋舟的大掌便撕開了她的裏衣。


    被揉玩的恥辱感再度充盈心頭,嬴妲感到有一絲怒氣,杏眸瞪著他,控訴他的“不規矩”,蕭弋舟又親她的唇,嬴妲撇過頭說道:“兒子在呢!”


    他直起身,看了眼在一旁睜著大眼天真望著父母的開平小寶寶,一股無法言喻的羞恥湧上來,俊臉微紅,立馬爬起來利落地將小嬰兒抱起來,走到搖籃邊上,連人帶繈褓往裏揣進去。


    嬴妲看呆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急到如此地步麽。


    見他走回來,她便忍不住提醒道:“我、這段時日不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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