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不孝,你真敢對你老父動武?”


    蕭弋舟轉過了身,天色將暮未暮,風沙揚起吹拂著人的臉,幹澀得令人感到鈍痛。


    他沉默的身影宛如石刻般,風雨不朽地立在半昏的天光下。


    “是父侯以性命相逼,今日兒子也告訴你一件事,我心意已決,無論是誰都無法阻我南下。”


    他的嗓音低沉,漸漸大了起來。“來人,將蕭侯拿下,押入隨城!其餘將士,隨我入城!”


    他說完這話,便回頭不顧,將嬴妲扶上了馬車。


    蕭侯似乎萬萬沒有想到,縱橫戎馬一生,臨到老時,竟會折在親生兒子手中,被他手下的士卒大逆不道地軟禁起來。


    蕭侯被軟禁在隨城郡城府邸廂房,周圍布滿了精兵暗哨,但有絲毫響動都能傳到蕭弋舟耳中。


    也就是這日,蕭侯晚間一道驚雷劈醒。


    春雨如幕,夜裏淅瀝地點滴起來,閃電掣過,屋內驚鴻一閃,跟著滾動的雷降下來,將庭院之中一株油綠的芭蕉劈斷了。


    蕭侯將那點兒擔憂壓了下來,心中萬分解氣地想道:兒子欺負老子,是活該遭雷劈的!


    蕭侯所料不錯的一點便是,在蕭弋舟率先與官海潮開戰之後,隔日,南邊便出了一道詔書,這道詔書比夏侯孝手下謀士所寫的檄文還要辛辣入骨,洋洋萬言,全是批判之語,罵盡蕭弋舟的不忠不孝。


    固然,蕭侯是不喜蕭弋舟對太子殿下用武力,做亂臣賊子,也痛恨蕭弋舟將自己軟禁,但歸根結底,蕭弋舟還是自己親生兒子,在得知那檄文對自己兒子罵得過分之後,蕭侯也漸漸冷靜了下來。


    他開始想著,自己這究竟是不是扯了兒子後腿,做了別人手裏的刀。尤其冷靜過後,嬴妲那些話句句浮上心頭,讓他心中尤為不安。如果嬴妲所言是真,那麽他真正該擁護的人是皇長子,而不是落在林平伯手中的傀儡。


    隻是蕭侯又想,嬴妲如今一直身在北疆,哪裏能與太子殿下傳遞書信,她又怎知太子如今的境況?思來想去,蕭侯都無法拿定主意,更擔憂蕭弋舟再執拗下去,遲早要吃大虧。


    這一夜雷鳴不止,睡在嬴妲懷中的嬌兒不住啼哭,夫婦倆都頗感頭痛,尤其是心事重重的蕭弋舟,他揉了揉額頭,嬴妲見他臉色發白,握住了他的手:“夫君,你難受麽?”


    蕭弋舟點了下頭。


    嬴妲咬咬唇,“平兒不住啼哭,讓夫君睡不好了。不如我帶著平兒到隔壁屋去,等他睡熟了我再將他抱回來。”


    蕭弋舟頷首。


    嬴妲抱著嬰孩出了門,風雨如晦,悶雷不住,走過廂房時,見裏頭還亮著燈,外頭森然林列著兩對蕭家軍,便知那是公公所在之處,她並沒有作聲,隻是默默記了路。


    這雷作了兩個時辰在徹底止歇下來,天亮得格外早,嬴妲起身梳洗,將平兒交給周氏,自己便去為蕭弋舟整裝。


    他穿了一聲玄色勁裝,正在往身上套著盔甲,嬴妲從木架上取下披風和兜鍪等著,替他搭把手,係上披風時,蕭弋舟低頭見了她略略發青的眼底皮膚,低聲道:“平兒鬧了你一夜?”


    嬴妲微笑起來,“路上都不鬧的,反而一來之後,將攢下來的眼淚一晚上流盡了,我怕他是知道父親大人對祖父動了手,心裏鬧別扭呢。”


    蕭弋舟抿住了薄唇。


    嬴妲自知說錯話,纖手微微頓住,她仰目與他對視起來,“夫君早去早回,我等著你,接我們母子回平昌。”


    說罷她攀著他的雙肩,踮起腳在他的唇上印下了一吻,蕭弋舟尤嫌不夠,將人重重往懷裏摟住,齒牙磨吮她的芳唇,像粗魯的野獸,雙臂上套著的堅硬的鎧甲咯得嬴妲柔滑的肌膚幾乎要勒出紅印,她也不吭聲,親完之後,蕭弋舟撫摸著她的臉頰,點頭。


    “軟軟,我去了。”


    他鬆開了對她的鉗製,說完這話之後,便轉身走出了寢屋大門。


    隨著蕭弋舟一走,院中便空了不少,防備也不若以往牢不透風,讓嬴妲有了一絲可乘之機。


    隨同蕭侯落入蕭弋舟手中的將士,並沒有得到如蕭侯一般的軟禁的待遇,而是都下了牢。蕭弋舟手腕雷霆,令人不可小覷,這一招便意在讓大夥兒都看清,以後於軍中做主的是世子,而非頑固不化的老侯爺。


    這一下幾乎便要將蕭侯身邊的權力架空了,嬴妲出身皇室,深知皇家之中父子仇視、兄弟鬩牆多因權力二字,怕真壞了他們父子情誼,私下裏利用自己世子妃的身份,釋放了牢獄之中的蕭侯部署,並讓他們等待,自己會設法讓侯爺出來。


    蕭弋舟是了解她的心軟的,也了解她如今一心為了他,所以故意留她下來,他知道她會偷偷放走蕭侯,這是默許了的。


    第79章 城破


    但蕭侯對此的態度則非常頑固, 他不願窩囊地被嬴妲“釋放”。


    嬴妲心平氣靜,“將父親暫時軟禁起來,這並不是弋舟的本意。”


    蕭侯睨了她一眼,道:“這也不是我的本意。”噎住嬴妲之後, 他哼了聲冷冷道:“然而老子現在變了主意了, 偏偏就要留下來。與其讓我看著他禍亂朝綱、顛覆江山, 不如讓這個忤逆不孝的逆子將他老子關一輩子。”


    嬴妲沉默了少頃,她猶豫不決地低聲說道:“父親,其實您是怕陷入兩難吧,您也並不想為難弋舟。”


    蕭侯自問表現得不夠明顯,還是被兒媳一眼看穿,不覺老臉一紅。


    當下他倚著冰涼灰白的牆麵, 頭冷然撇過去道:“胡說八道。”


    說著他便想起來麵前此人並不是普通人, 臉色陰了下來, “當初你誆我兒弋舟服毒, 我欲殺你, 但想若你是為了立場不得已而為之,其實也不能算錯。本侯也想不明白,難道如今澤南的太子殿下,不是你的皇兄麽?”


    “其實我也沒想明白,”嬴妲天生嗓音柔軟,黯然傷神之際更是柔婉如水, “太子皇兄之死, 朝臣聞之劇慟, 父皇……他下令讓人運回皇兄屍首,隻是當時戰亂頻發,屍首沒有運回平昌,兵士大多已中途亡逸,所謂‘屍首’最終也沒能送回臣民眼前,澤南那人確有可能是太子皇兄。但沅陵還是以為此事有蹊蹺,即便我不曾親眼瞧見,但太子死因,誰敢胡亂宣告天下?澤南那人又在林平伯羽翼之下,萬一不是呢?找一個傀儡,代行北伐之事,林平伯對這種偷梁換柱、瞞天過海之事,幹得一向是得心應手的。”


    蕭侯道:“此前為何不說?”


    他心中不是沒有懷疑。


    嬴妲垂眸道:“若沒有表兄突然現身,十有八九我是會懷疑那個太子身份的。表兄當初也是傳了死訊,後來卻出現在平昌,且是林平伯的屬下。”


    這一點也正是讓蕭侯幾乎確認的一點,林平伯也不知從哪來的本事,挖走了舊朝諸多勳貴,即便真找著了太子恐怕也不稀奇。太子不是坐以待斃之人,兵亂之時,與他老子一樣使金蟬脫殼計逃走也不是不可能的。


    “父親,沅陵從今起為您敞開大門,是去是留,都由著您。”


    蕭侯抬起頭睨著她,譏諷一笑,“你就不怕我此時領了人手給蕭弋舟找不痛快?”


    嬴妲聲音低而微細:“不怕,夫君已至庸城,父親騎馬追趕也需要數日之功,恐怕還不及夫君拿下一城快。”這話讓蕭侯噎了噎,嬴妲又道,“何況,父親那些下屬如今在城中安置,沅陵自作主張,為他們喂了些東西,不睡上三五日,恐不會醒。”


    蕭侯睖睜了,他望著嬴妲氣到說不出話。


    “你們夫妻——好一對黑心的夫妻!”


    蕭侯字字都切齒拊心,嬴妲聽見了隻縮了下白嫩的雪頸,便起身退了下去,“父親歇息吧,兒媳去照看平兒。”


    嬴妲走後,蕭侯在身後氣急敗壞撓椅背,頭擱在椅背上想著,長此以往下去,蕭弋舟將忠臣名聲敗光,隻為蕭家留下個背棄信義的惡名,還要自己背負,這豈不是太冤了?他困囿於府中,平白擔了惡名怎麽能行!


    當下他收拾包袱起身出門,果如嬴妲所說,沒人阻攔,去留由他。


    嬴妲正為兒子喂奶,便聽說蕭侯出門去了,她輕盈淺笑朝周氏說道:“侯爺是閑不住的人,但我不覺得他還會與夫君為難。”


    蕭侯若真是絲毫沒有野心和宏圖遠誌的人,當初就不會下水相助夫君大勝夏侯。


    不日便有喜報傳來,世子一鼓作氣打下了庸城!


    喜報傳回之後,舉城歡慶,嬴妲這個世子妃也被太守請去赴宴,嬴妲酒量不好,隻飲了一些果酒,席間太守祝酒時說道:“下官亦是前朝太守,兩代人守了隨城八十年了,世子來時秋毫無犯,容我等在此繼續休養生息,這是大恩,下官沒齒不忘。在此恭祝世子圖南得償,功業千秋。”


    他舉著耳杯不問自飲,說話神態已帶了醉意。


    嬴妲不說話,隻是心中還真是有些詫異。


    得道多助,原來還真的有不少人期盼著蕭弋舟成就大業,真心擁戴。


    這樣的錦上添花,讓人不可謂不喜,嬴妲忘懷繁冗多飲了幾杯,最後是醉著讓周氏扶上馬車的。


    回房之後,周氏添了燈油,將嬴妲安置在榻上,未免酒氣熏了小公子,便將平兒安置在搖籃裏,平兒乖巧不鬧,睡得香甜,周氏料理完這一切後,才長長了鬆了口氣。


    蔚雲疑惑不解:“世子既已奪下庸城,為何沒有回隨城來接夫人?”


    周氏道:“許是世子覺著隨城更安逸,沒有戰禍吧,夫人嘴上不說,心裏頭是有埋怨的,不然不能飲這麽酒。當初讓世子帶著她來,夫人是費了心思的,沒想到世子還是……”周氏說到此處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拉著蔚雲的素手出門去了。


    *


    眼下麵對情勢最為憂急的當屬官海潮,不但蕭弋舟的大軍勢如破竹,林平伯也在趁著他分身無暇之際,從南麵竊取了五座城池。


    “西綏原有兵力九萬,當年要抵禦北漠,蕭弋舟征兵壯大規模之後,足有十三萬之眾,攻破夏侯,又整軍數萬,如今已有二十萬兵力。一旦他沿著庸城打入平昌,沿途又將收繳數萬之眾,不消半年,平昌便不保了!”


    這是謀士之言。


    平昌乃是舊都,當初陳湛沒有甚麽作為,將前朝遺留的一些老臣都留下了,這些老臣大多是軟骨頭的文官,沒有氣節,貪生怕死不說,張嘴便讓人恨不得殺之後快。


    官海潮這些時日已處死了一批,沒有想到又有卷土重來冒死進言的!看在此人還有幾分風骨,並不畏懼他的屠刀份兒上,官海潮才忍了他長逾兩個時辰的聒噪。


    實在忍不得時,他暴怒而起,“我親自率軍拿下蕭逆!”


    官海潮率軍出城。


    官海潮的人手清點起來,不過四五萬,大部分還留守平昌,麵對蕭弋舟的浩蕩之勢,不禁發怵。


    當初以多敵少,尚且到處吃敗仗,如今蕭家聲勢壯大,今非昔比,又打出了一股無堅不摧的銳氣,不說官海潮,曾與他一道在烏桕渡口,被蕭弋舟以少勝多贏得沒有脾氣的諸人,已不戰自潰。


    當他們在峰頂,眺望遠處平原上,那如虎踞龍盤的軍隊陣勢,密如螻蟻的黑黢黢的玄甲將士之時,心裏便隻剩下了一個想法。


    沿途官海潮的士兵有人逃走,一人逃走,百人響應,雖然官海潮反應及時,當機立斷斬殺逃兵,可防不住軍心潰散的種子已在軍中播了下去。


    兩路被堵截,南邊連發戰報告急,官海潮大勢已去。


    率領大軍與蕭弋舟僵持不過兩月,便被亂濤激流拍倒在地。


    西綏軍跟隨世子一路勢如破竹,更遇上城池守將自願大開城門,不費一兵一卒便拿下城池,由此更是氣勢大振,挺進平昌城下。


    當初滯留在平昌的令狐燁,因為曾背信於蕭弋舟,如今不敢效法他人開門迎敵,隻恨,他恨竟不是林平伯快人一步兵臨城下,麵對其心如狼的蕭弋舟,真是毫無勝算。


    盡管澤南在發兵向蕭弋舟示威,並且奪下沅陵,仍然沒有阻住西綏大軍一路過關斬將打下平昌。


    發兵前夜,蕭煜想到曾在平昌使用過的硝石硫黃,“世子,平昌古都,城牆高聳,易守難攻,不如利用炮火炸開城牆,率先用威勢喝住守將?”


    蕭弋舟斷然否決了。


    這個時代,硝石還隻配用來製作爆竹,上回隻是小規模試用,境況也有些一發不可收,險些壞事,這種人力無法控製的武器,眼下還不適宜拿來用。何況——這是他的小公主的家。


    蕭弋舟望著遠處山腳下千萬燈火閃爍的平昌城,眸色複雜,胸中感慨萬千。


    曾幾何時,這高牆大樓不可近望,如今似乎已在覆手之間。


    “拿下平昌,再將沅陵一並送你。從此之後,我以沅陵為都,加築城牆,護你一世無虞。”


    令狐燁終究沒等抵擋住蕭弋舟大軍破城,人心惶惶,火光照徹長夜,深夜的長街上到處都是驚呼聲,軍靴整齊的橐橐坼地之聲,戰士吼叫聲,火焰燒毀房屋的嗶剝聲。


    “蕭賊入城了!”


    逃竄的平民無辜被殺,亂箭射入,積屍如山。


    曾有人說過,嶺南無十戶,平昌無賤民。瘴氣包裹的嶺南一帶,千裏之地幾乎荒無人煙,帝王從來不會過問,而天子腳下,沒有一個鶉衣鷇食的貧民,這些民眾長期仰賴皇城富足油水供養,早已人心麻痹,他們甚至不會過問誰來做這個君王,隻要平昌仍然是都城,他們永遠不會餓死。


    陳湛、陳祺乃至官海潮,都不會與他們為難,但蕭弋舟不同。


    這是北疆的殺神,一路踩著屍山血水殺到都城來的,他從無敗仗,而且因為當年昏君的羞辱,後來陳湛的刺殺,他對這座古都不可謂不痛恨,這種恨被官海潮和令狐燁利用得很好,致使得平昌城上下軍民一心,民眾也拿著戈矛上街抵禦外辱,被流矢射死之後,人人奔走相告,說蕭弋舟入城之後,必然屠城。


    這些話自然傳入了蕭弋舟耳中。


    他將阻攔生事的令狐燁踩在了腳下。


    火光熊熊,映徹長夜,男人居高臨下的麵容猶如煉獄修羅,他的劍滴著血,正抵在令狐燁喉間。


    “令狐將軍胸有大誌,城府極深,若是跟我走歸於西綏,來日最多不過是西疆小將,統三千兵甲而已,令狐將軍乃是幾屆秋祭魁首,不肯屈就。至於背叛我,拿下亂賊蕭弋舟,是一等軍功,依附於陳湛,必定可以青雲直上,統禦羽林上萬兵甲。這是當年你出賣我的計劃時,官大人一五一十相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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