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寢宮取名“沅陵”,是沿用了舊日郡名,但眾人皆知,陛下真正沿用的,是前朝沅陵公主的封號。銀瓦宮牆積雪落了尺深,滿天浩漫無垠。


    蕭弋舟在暖閣裏教平兒讀書,周氏過來傳訊,“娘娘請陛下過去一見。”


    平兒坐久了疲累,催促父皇趕緊去,發誓自己會好好念書,蕭弋舟知道他又想偷懶,冷哼了聲,起身走了,平兒往外張望,果見無人,便四仰八叉地往暖床上一倒,舒舒服服地睡過去了。


    永寧宮燒著炭火,暖如春融,蕭弋舟舉步入內,撥開一道倒懸的香簾,隻見嬴妲側臥在沒人靠上,身上擁著虎皮錦被,蕭弋舟忙走了過去,蹲在嬴妲身前。


    “還沒睡?”


    嬴妲笑著朝他搖了搖頭。


    蕭弋舟蹙眉:“等連城?他今日到我宮中來睡了。”


    “不是。”


    嬴妲將蕭弋舟的手掌握住,貼著自己的小腹,在他目光一詫之時,她臉紅地垂下了水眸,“我怕,是咱們女兒要來了。”


    蕭弋舟呆如木雞。


    他驚訝,因為這些時日他忙著遷都後續事宜,兩人同床次數極少,且因為他並不想使嬴妲受孕,一直極為克製。嬴妲猜出了他的心思,臉色更紅了,“兩個月前,夫君在宮中偷偷喝醉了酒,我過去之時,夫君……想必你都忘了。”


    蕭弋舟一愣:“有此事?”


    嬴妲倏地抬起頭,目光暗含指責,他竟然說這麽不負責任的話。


    不知他是要否認偷喝酒,還是否認那晚他對她的過分。


    蕭弋舟揉了揉額角,道:“醉酒誤事,幸而是你來了,明日我便將沅陵宮裏的宮女全撤了,不許宮女入內。”


    他的手掌還貼在她的小腹上,掌心潮熱,嬴妲微微發怔,正想著男人想事也太遠了些,蕭弋舟突然笑了一聲。


    “依照蕭家傳統,還是兒子。死心罷。”


    其實,他又怎能不知,那晚這個小妻子一定對他用了什麽勾引的手段。


    她不好意思明說,而事實上等他喝醉的機會,她一定窺伺了許久了。


    第106章 番外之有女嬌嬌


    蕭家的小公主降生於天諭二年秋, 生下來時彩雲壓鳳宮,母女平安。


    帝大喜, 賜名為壬嘉。


    小公主從誕生起,便可見是美人胚子, 但凡見過之人無不驚歎,聽聞皇後為她取乳名嬌嬌,人比花嬌。


    陛下而立之年得女,視為掌上明珠,極盡寵愛。


    小公主到了兩三歲時,五官漸漸長開,絕色芳姿初露端倪,水潤明眸似極了了母親,瑤鼻如雪, 粉唇如櫻,膚光若膩,實在是罕見的美人。


    平兒一兩歲時與祖母相處得久,對父母反而能一碗水端平, 連城生來體弱, 養在嬴妲身邊,對嬴妲親近, 沒想到嬌嬌這麽小, 還沒出哺乳期時, 就已在黏著她爹了, 恨不得上朝時都躲到父親懷裏去。


    這讓嬴妲很受打擊。


    不單蕭弋舟對嬌嬌寵愛有加, 兩個哥哥也對她有求必應。


    今日嬌嬌將她父親親手紮的紙鳶放到樹梢上去了,兩個哥哥鞍前馬後給她想辦法,連城修習武藝日久,輕功已經大進,然而樹杈實在太高了,他還是難以縱身上去,何況即便取了,下來時恐怕也要骨骼受傷。


    嬌嬌將期望的眼神投向大兄,蕭開平摸摸妹妹腦袋,“沒事,哥哥幫你取下來。”


    平兒自幼頑劣搗蛋,爬樹不在話下,於是三兩下如靈猴般竄上了樹,嬌嬌雀躍起來,“哥哥厲害!”


    平兒撈到了紙鳶,衝妹妹露牙一笑,望向連城的目光反有幾分得意和挑釁。


    連城將小手背到了身後,一言不發。


    正這時蕭弋舟下了朝與嬴妲到花苑散步而來,一見這三個不省心的崽子,一個還趴在樹杈上,樹枝搖搖欲墜的,嬴妲失聲道:“平兒!”


    平兒本來已要下了,被母親突兀一喚心神一動,嚇得從樹杈上翻了下來,蕭弋舟足尖一點刹那奔出幾步,將平兒的腰托住,右臂護著他的身體,平兒也是習武之人,一下找著了重心,順著父親的力道去勢轉了個圈兒,就穩穩當當的了。


    隻是,平兒見了手裏破爛的紙鳶,歉然不安:“壞了。”


    嬌嬌給哥哥險些摔下來嚇壞了,見哥哥安然無恙,就管不上紙鳶了,忙搖搖頭。


    蕭弋舟將平兒一手拎著,拽出了樹蔭底下,對嬴妲道:“我帶平兒走了。”


    嬴妲知曉他又要教訓太子了,幽幽地歎了口氣,不好說。


    見識過平兒的難管教,她也不敢在置喙蕭弋舟對平兒的嚴厲。


    平兒被帶到了沅陵宮。


    素雪薄薄的覆在瓦簷上,被日光照出晶瑩。


    永安的雪景美不勝收,宮城地勢高,推開父皇的寢宮殿門,朝外幾乎可見半城樓闕,宮室萬千,鱗次櫛比地散布於龍穴上。東方先生會堪輿之術,作為他的親傳弟子,蕭開平青出於藍,正暗想著如何利用地利之便,將東宮也築基而上,增點靈氣,被蕭弋舟低喝之聲喚醒,他打了一個哆嗦,茫然地朝父親眨了下眼睛。


    蕭弋舟道:“今日,可錯了?”


    跟了東方愈之後,蕭開平愈發巧言善辯,連蕭弋舟都已不是其敵手,常為了誰的過錯爭得不可開交,誰也說服不得誰。


    事實上,在平兒看來蕭弋舟不過是仗著家長威風在硬撐罷了,真論理還說不過他。


    沒想到蕭開平今日認錯極快:“錯了。兒臣今日——不該以身犯險,兒臣貴為太子,不能親自將自己置於險境之中,讓父皇不安,讓臣民不安。”


    蕭弋舟正要點頭,蕭開平忽然抬起頭來,“可是,兒臣不過是照虎畫貓有樣學樣罷了,父皇對嬌嬌做的蠢事笨事,比起兒臣全然是有過之無不及!”


    蕭弋舟被批駁得麵色可疑泛紅,隻得搬出君王和一家之主的威嚴,冷然道:“胡說八道。”


    蕭開平不依不饒:“這些事不必兒臣說,您心裏有數。”


    “誰告訴你的?”


    “我自己便見了不少,”平兒挺胸傲然而立,“母親也說了不少。父皇有了嬌嬌之後,對母親色衰而愛馳,不複當年。”


    “連宗正都有所察覺,消停了幾年的擇秀卷土重來。母親自知獨占中宮多年,受盡獨寵,也抹不開臉駁回,此事若無父皇點頭,即便這一回退了,也總有退不了的時候。”


    蕭弋舟沉默地聽完,皺眉道:“你在訓斥我?”


    蕭開平挺胸負手:“兒臣不敢!”


    “天下還有太子殿下不敢為之事?”蕭弋舟冷笑了一聲,“你母親在背後如此想我?”


    蕭開平道:“母親個性柔軟溫順,當然不會說父皇不是,這是兒臣自己揣摩得出。父皇若真想開三宮六院廣納諸美,兒臣本無權過問,但父皇當初對我母親有承諾,既有承諾,一言九鼎,君無戲言,不得有悔。”


    蕭弋舟垂目,閉眼,右手將眉心揉了揉,“朕不過是——”疼愛嬌嬌了些,怎會惹出這麽些糟心事來。


    “你回去罷,朕親自去同你母親說。”


    蕭開平鬆了口氣,暗暗吐舌頭轉身。


    本以為就此可以逃脫一劫,誰知他父皇意會過來,忽然喚住他:“自去將《禮則》抄錄三遍,抄完才可回宮。”


    蕭開平感慨起命苦,唉聲歎息,泄氣地去了。


    *


    蕭弋舟走入嬴妲寢宮,嬌嬌迎麵如一隻蝴蝶似的撲了過來,他心情複雜地將女兒彎腰抱起,嬌嬌的小手扒著父皇的襟袖,奶聲奶氣地喊了一聲“爹爹”,就在蕭弋舟右臉上親了一口。


    蕭弋舟彎了唇角,將嬌嬌抱著往簾幕內走去。


    嬴妲在榻上坐著,也不知在沉默地想著何事,手裏捧著一遝紙,腳下火缽裏的紙被火舌一舔,便燒成了灰燼,她抬起頭,見蕭弋舟抱著女兒來了,將剩下的一些紙也扔進了火缽裏,頃刻間化為飛灰。


    他皺眉看了眼,抱著女兒過去挨著嬴妲坐下,垂目皺眉道:“燒了什麽?”


    嬴妲賭氣道:“不重要的物件。”


    蕭弋舟左手護著女兒小腰,右手要伸到火缽裏去淘,嬴妲怕他燒傷了,急著將他的手臂抱住,“你做甚麽呀!”


    蕭弋舟道:“你有心事,我總要知道自己夫人在想些什麽。”


    嬴妲賭氣地背過了身去,蕭弋舟垂目看了眼嬌嬌,目光示意,嬌嬌懂了,小奶手去抓母親柔軟黑順的長發,“娘親不生氣。”


    見母親似乎哄不好了,她求助似的回望過來,蕭弋舟一手抓著嬌嬌一隻手,讓她拍打起來,小手掌一張一合地,她樂不可支。


    父女倆玩得起勁,也沒人理會自己,嬴妲更惱了,左腳往前一題,將火缽踢翻了,裏頭火早滅了,隻撲出一堆冷灰殘燼來。


    “我一點不生氣。”


    “宗正又向你施壓了?”


    方才宗正命人遞來這些紙,都是各位家中有年滿十五的妙齡好女的大臣寫的檄文,直言皇後善妒邀寵,言辭難聽,隱隱激烈。嬴妲天生個性柔軟,但在這件事上確有一股蠻狠勁兒,那些一心隻想借著後宮打通前朝的攀龍附鳳之輩,她是一個都不放在眼底,更遑論要與他們的女兒共侍一夫。


    隻是,嬴妲也清楚自己轉眼快到三十,將來也會徐娘半老,也會容顏不再,江山代有美人出,她的美貌不會勝過那些正值年華的美麗少女。她就是知道這點,才會被他們言語中傷,頗有難堪。


    她更不想對蕭弋舟說,以免他們又道皇後善吹枕頭風,背後告狀。


    “沒有。”


    在這件事上蕭弋舟是無辜被牽累的,他自己也還沒同意。嬴妲垂目,平息了胸口的憋悶不適之感,“正好你來了,替我看好嬌嬌,我想同母親去說說話。”


    蕭弋舟納悶,嬴妲已起身走了出去。


    *


    太後愈發體弱不濟,她常常於等下拈針穿線,眼神不如原來看得清明。


    太後道要回家鄉一趟,順道再去一趟兀勒。


    嬴妲算下來,公公走了也已快十年了,這些年來太後無時或忘。


    “我去為母親安排。”


    太後笑著摸她手,“你辦事妥當細致,我是放心的。細想你當初嫁來時,個性柔軟,事事都順著人,總受欺負,我隻好代你強硬些。可是,到底你如今才是中宮之主,這麽多年來下來性子早該養得跋扈些了。弋舟縱著你,你有什麽放不開的?”


    嬴妲羞愧,“母親折煞我了,我怎麽敢跋扈?”


    太後歎了口氣,“沅陵,你拿出十幾年前將蕭侯和世子的臉麵狠踩在地上的那股勁兒,又有弋舟縱容,何愁駁不回幾個君心叵測的老臣?”


    嬴妲驚訝之下,更是羞愧。


    “原來母親早已知曉。”


    太後慈和地道:“我也在後宮裏住著,你的事我怎能不知?”


    “皇上將他的寢宮取名沅陵,還不足夠麽?若是他果真有了她人,將來尋歡之時,想到沅陵宮,有何麵目?說不好聽的,你已有二子一女,勞苦功高,這是底氣。”


    “我明白了。”嬴妲垂目。


    *


    她許久沒有做夢了。


    夢裏卻回到了十多年前,蕭弋舟還結結巴巴的時候,將手絹捧給她,跪在她的身下仰目而視的時候,在他懷著一腔柔情而來卻不知等待他的是怎樣的羞辱和失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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