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腰雌獅將腦袋埋進草叢,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一隻討厭的牛虻嗡嗡叫著,在它耳朵間繞了一圈,落到它的胯部,用尖錐形的嘴刺蜇進它的皮膚,吸食它的血液。它胯青部一陣疼癢,下意識地掄起了尾巴。


    非洲草原上有無數吸血的昆蟲,不但吸你的血,還會釋放毒素,使你的創口潰瘍糜爛,然後便在你腐爛的傷口間產卵繁殖,許多飛禽猛獸就是這樣被活活折磨死的。


    獅子尾巴,有兩大功能:一是在快速運動中保持身體平衡,二是拍打那些貪得無厭的吸血昆蟲。別看獅子尾巴粗又長像根棍子,卻非常靈活,像高效能的電子蒼 蠅拍,昆蟲剛剛落到身上,獅尾就會自動掄起,尾根的肌肉急速彈跳,不用眼睛看,完全憑著一種感覺,拂塵般的尾尖刷地抱抽打過去,十有八九便會將小小吸血鬼 打成粉末。


    此時此刻,那隻翅膀上有藍色花紋的牛虻正處在它尾巴的有效打擊範圍,隻要啪地抽打下去,立刻就能送吸血鬼上西天。蜂腰雌獅已準備用意念來蹦彈尾根的肌 肉,但轉念一想,尾巴抽打下去,會發出啪的聲響,要是因此暴露了自己和三隻幼獅躲藏的位置,就糟糕了。它不能做因小失大的傻事。它不能為了自己少流幾滴 血,而用三隻幼獅的性命去冒險。它放鬆尾部的肌肉,將豎挺的尾巴輕輕垂落下來。


    它抖動胯部的肌肉,想把牛虻趕走,但這隻可惡的牛虻好像膽子特別大,賴在它的胯部不飛走,肆無忌憚地蜇吸它的鮮血,奇癢難忍。它毫無辦法,隻好用牙咬著草根,聽憑牛虻一口又一口吸走它的血漿。唉,堂堂獅子,竟然一隻小小的牛虻欺負。


    它不能動彈,它不能讓黃巨鬣和辮子雄獅發現自己。


    紅飄帶外出覓食還沒有回來,要是讓這兩隻有殺嬰劣跡的惡魔發現它和三隻幼獅,後果不堪設想。


    幸運的是,紅瓢、金棗和丫丫三個小家夥吃過奶後,正在樹蔭下酣睡,不會發出任何響動。


    鬼曉得黃巨鬣和辮子雄獅為什麽大中午的要頂著烈日跑到這塊葫蘆荒地來。也許,這兩隻雄獅在帕蒂魯獅群養尊處優,食物由母獅提供,幼獅由母獅撫養,它倆 整天吃了睡睡了吃,閑得無聊,想出來逛逛,就像旅遊度假一樣;也許,這兩個家夥隔一段時間就要巡查一次邊界,來到帕蒂魯獅群領地最北端,也就是與卡紮獅群 接壤的地方,無意中發現了這塊葫蘆荒地,出於好奇心,跑過來看稀罕;也許,紅飄帶經常溜到帕蒂魯獅群領地去偷獵,留下了蛛絲馬跡,這兩個家夥嗅著氣味暗暗 跟蹤到這裏。


    蜂腰雌獅豎著兩隻耳朵仔細諦聽,透過聲音來判斷黃巨鬣和辮子雄獅的舉動。


    沙啦,沙啦,輕微的腳步聲自左向右,哦,這兩個家夥正沿著氣味邊界線在走動,腳步聲戛然而止,傳來濁重的喘息聲,它們肯定來到紅飄帶塗抹過糞便的那棵 樹樁前,在嗅聞氣味。歐,傳來一聲氣勢洶洶的吼叫,聽得出來,是黃巨鬣在叫,吼聲是衝著葫蘆荒地來的,聽起來,好像它們發現了什麽,準備撲過來廝殺了。


    蜂腰雌獅心頭一緊,本能地想從草叢裏躥跳出來,但再聽聽,那吼叫聲散漫而浮滑,缺乏緊張凝重的感覺。哦,那是一種空洞的威脅,它們懷疑葫蘆荒地裏藏著獅子,但還沒有看見,想用吼叫聲將躲藏的獅子嚇唬出來,類似於火力偵察。


    果然,黃巨鬣吼了兩嗓子,不見異常動靜,便不再出聲了。


    窸窸窣窣,那是身體蹭動枝蔓草葉撥出的聲響,由遠而近,哦,它們越過氣味邊界線,踏進葫蘆荒地來了,距離不足一百米。蜂腰雌獅一顆心懸到嗓子眼,頓生大禍臨頭的恐懼。


    腳步聲越來越慢,呼嚕呼嚕,辮子雄獅喘起了粗氣,哦,那是在微妙地表達不滿情緒,辮子雄獅一定是受不了烈日暴曬,想早點回自己的領地睡覺去,可它地位 比黃巨鬣低,不敢公開抱怨,便用大口大口喘粗氣的辦法來抗議。是啊是啊,大熱天的,何必辛辛苦苦地在外頭跑來跑去,嘴幹舌燥渾身乏力多難受啊,還不如回帕 蒂魯獅群的水塘,去泡個澡呢,蜂腰雌獅設身處地為黃巨鬣和辮子雄獅著想。


    啊哈--是黃巨鬣在打哈欠,很可能還同時伸了個懶腰,那是疲倦瞌睡的信號,這家夥也受不了酷暑的折磨,變得懶洋洋了。蜂腰雌獅暗暗祈禱:親愛的瞌睡蟲,請快點光臨,去叮咬這兩隻凶殘狠毒的大雄獅。


    噗--黃巨鬣歎息般地打了個響鼻,雜遝的腳步聲由近而遠,謔,兩個家夥終於掉頭往回走了,蜂腰雌獅心裏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哦,走吧,走吧,走得越快越好,走得越遠越好,恕不遠送。沙啦,沙啦,八十米……九十米……一百米……拜拜,客走主安,以後請別再來啦。


    就在這時,一條長約尺餘花花綠綠的四腳蛇從草叢望躥出來,豎在蜂腰雌獅麵前,昂著三角形的腦袋,吞吐著義形舌須,瞪著一雙玻璃珠子似的眼睛,驚愕地望 著它。兩隻可怕的大雄獅還沒走遠,它不便一巴掌將四腳蛇拍成醬,隻好撮起嘴吻對準四腳蛇呼呼吹氣,想把不知好歹的四腳蛇攆走。


    獅子是典型的食肉動物,嘴裏的氣息彌漫著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母獅也不例外。氣流噴到四腳蛇臉上,四腳蛇受了驚,吱溜轉過身去,飛快逃竄。它大概害怕變 成獅子的美餐,莽莽撞撞,慌不擇路,一頭紮進正在樹蔭下睡覺的幼獅金棗的懷裏。金棗是側臥斜躺在草地上,四腳蛇在金棗的懷裏像魚似的躥過來遊過去。金棗被 弄醒了,大概是癢得難受吧,伸出稚嫩的爪子搔抓胸部,一爪子抓在滑溜溜的四腳蛇身上,暈頭轉向的四腳蛇急急忙忙掉轉方向逃進草叢。


    金棗噌地睜開眼睛,看見一條花花綠綠的四腳蛇從自己身上躥出去,著實嚇了一大跳,驚悸駭然,倏地翻爬起來,本能地往蜂腰雌獅身上撲,尋求母獅的庇護。小家夥一麵逃,一麵張嘴欲叫。


    三隻幼獅已兩個月大,會嗚呦嗚呦發出尖尖的號叫聲了。


    蜂腰雌獅心裏陡地一緊,以閃電般的速度掄動尾巴,尾尖彎成鉤狀,刷地將金棗勾進自己的腹部,後爪按住小家夥的背,將**塞進小家夥的嘴。


    --寶貝,不能叫,惡魔還沒有走遠,你千萬不能叫!


    蜂腰雌獅希望金棗吃奶,經驗告訴它,小家夥隻要一吃奶,就不會再發出叫聲了。但這一次,不知是金棗被四腳蛇嚇傻了,急切地想用叫喚來表達內心的恐懼, 還是由於它將**塞進小家夥嘴腔的動作太猛太快使得小家夥極不舒服,小家夥掙紮著踢蹬著竭力想將它的**吐出來,它不得不用力將小家夥壓在自己身上。


    --寶貝,求求你,吃一口奶,哦,你肚子餓了,乖,吃一口奶,過一會兒,等惡魔走遠了,你愛怎麽叫就怎麽叫!


    蜂腰雌獅一麵強行給金棗喂奶,一麵側耳細聽黃巨鬣和辮子雄獅的動靜。沙啦,沙啦,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但速度太慢了,從聲音判斷,它們還沒走出葫蘆荒地,相隔約一百五十米左右。在寂靜的中午,對聽覺十分靈敏的獅子來說,這還是一個危險的距離。


    嗚--嗚--金棗拚命掙動,從嘴角吐出半聲哀叫,大概是對媽媽頗為粗暴的喂奶動作表示抗議,被壓抑的叫聲雖然輕微,但似乎還是隱隱約約傳到黃巨鬣和辮子雄獅的耳朵裏,因為沙啦沙啦的腳步聲突然就停了下來。


    蜂腰雌獅不得不像對付一隻已被撲翻卻還想從獅爪下逃跑的獵物那樣,奮力將金棗摁在自己身體底下,**像熱水瓶塞子一樣,把小家夥的嘴堵得嚴絲密縫,一點空隙都不留,以免再次傳出叫聲去。


    小家夥呼吸不暢,難受極了,四隻爪子的指甲從爪鞘裏伸出來,在它懷裏狠命撕扯抓扒。包括靈長類在肉的許多食肉走獸的足趾間都有尖利如匕首的指甲,但隻 有貓科動物具備爪鞘,猶如鋒利的寶劍不用時可以插進鞘匣一樣,平時貓科動物走路或互相打鬧時,都將指甲縮進爪鞘,隻有在獵食或與強敵搏殺時,才亮出具有很 大殺傷力的指甲。幼獅的爪子雖然稚嫩,不夠鋒利,但畢竟是獅爪,堅硬銳利,把它柔軟的腹部抓得皮開肉綻。


    透過草葉的縫隙,蜂腰雌獅看見,那兩隻該死的大雄獅疑神疑鬼地朝這兒張望,隻要再有引起它們懷疑的響動,肯定會跑過來看個究竟的,它不能存絲毫的僥幸心理。


    幼獅金棗大概被憋得快窒息了,竟然在蜂腰雌獅的**上狠狠咬了一口。兩個月大的幼獅,除了四枚犬齒外,口腔的門齒和臼齒都已長齊,雖然還不能嚼骨割肉,但咬起來還是相當厲害的。


    蜂腰雌獅**疼得像被火燙了一下,忍不住一陣抽搐,按住金棗背脊的兩隻後爪一瞬間鬆懈了,淘氣的小家夥趁機使勁一扭,滾出它的懷,蹲坐在地上,用氣惱 的眼光望著它,抻直脖頸,就要叫喚。對金棗來說,媽媽曆來悉心愛撫它,百般疼愛它,捧在掌中怕掉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從來沒有如此粗魯如此野蠻地弄疼它 過,它難受,它委屈,它氣憤,它要喊叫,它要抗議,它要訴苦。


    一團尖厲的叫聲,湧上金棗的嗓子眼,眼瞅著就要從唇齒間進發出來了。那將是殺戮的鑼聲、災禍的號角。


    霎時間,蜂腰雌獅腦子裏回閃出半年多前黃巨鬣和辮子雄獅趕走老雜毛和骷髏雄,在帕蒂魯獅群登基時,殺害幼獅的情景,血淋淋的場麵至今曆曆在目。這是兩 個殺嬰不眨眼的惡魔,它之所以離開帕蒂魯獅群,就是因為這兩個惡魔當著它的麵殘害它的兩個小寶貝。雌獅出逃,就好比女子棄家,對雄獅的自尊心是嚴重傷害, 它曉得,黃巨鬣和辮子雄獅恨死它了,在這兩個惡魔的心目中,它是感情的叛逆、在逃的罪犯,一旦發現了它,決不肯輕饒的。


    絕不能讓金棗叫出聲來,絕不能因為金棗而毀掉整個家!


    它張開嘴,瞄準金棗的脖頸。金棗就蹲坐在它的身邊,它不用站起來撲躥,隻要伸出頭去就能夠得著。可是……可是,它怎能忍心去噬咬自己的心肝寶貝?生與死的抉擇,刹那間的猶豫。它的眼光掃過還在睡夢中的紅瓢和丫丫,沉重的心一下子堅定起來。


    明擺著的,假如真讓金棗叫出聲來,幾分鍾後,紅瓢和丫丫也將倒在血泊中。棄一保二才能避免同歸於盡,三減一等於二,三減三就等於零了。它不再猶豫,狠起心腸,閃電般地張開血盆大口。


    獅子在捕食角馬糜鹿等大型食草類動物時,最常用的手段,就是撲翻獵物後,緊緊咬住獵物的喉管,使獵物不能呼吸,數分鍾後窒息而死。這種捕食方式有不少 好處,能在最短的時間裏使獵物失去反抗置獵物於死地,能避免在廝殺中被獵物踢傷或用犄角撞傷,能節省體力起到低耗效的作用,能及時喝到溫熱的血漿而不至於 造成浪費。噬咬喉管,堵塞呼吸係統,可以說是獅子狩獵技藝的精髓。


    在金棗即將發出喊叫的刹那間,蜂腰雌獅及時封住了它的喉管。


    金棗兩眼暴突,四爪踢蹬,嘴角抽搐,想叫叫不出來,痛苦異常。蜂腰雌獅現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讓金棗窒息,盡量減少小寶貝臨死前的痛苦。 這是最明智的做法,也是最仁慈的選擇。它想擰動強有力的頜骨,在極短的瞬間就徹底解決問題。可是,牙齒仿佛不是咬在金棗的身上,而是咬在自己的心髒,痛得 它快要喪失噬咬功能了。


    兒是娘的心頭肉,它雖是靠殺戮為生的猛獸,也舍不得咬死自己的親生幼崽。它不是冷血動物,它不是惡魔化身;它是有舔犢之情的雌獅,它是有血有肉的母 親。它突然產生一個怪異的想法,不不,是產生一個奇妙的想法,銜住金棗的喉管,噬而不咬,封而不死,暫時窒息,假性死亡,等黃巨鬣和辮子雄獅離去後,它就 及時鬆開嘴,或許能讓金棗重新蘇醒過來,死而複生,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這是有可能做得到的,它有過這方麵的經驗。在它兩歲半時,它第一次單獨出獵,追逐一頭跳羚,成功地將跳羚撲翻後,它模仿其他母獅的做法,壓在跳羚身 上,緊緊咬住跳羚的喉管,一會兒,跳羚就四肢僵硬不再動彈了。它以為跳羚已經死亡,便鬆開嘴。追了好長一程路,口舌幹燥,它鑽進箐溝去喝水,可當它喝完水 回來,那頭跳羚不知什麽時候活轉來了,已蹦蹦跳跳逃出好幾百米外,再追已經來不及了。到手的獵物又從它的眼鼻子底下逃跑了,它追悔莫及。那一次狩獵失敗, 給它留下了深刻教訓。它想用同樣的辦法保住金棗的性命。這也是目前情形下唯一能救金棗的辦法了。


    它含住金棗的喉管,保持合適的力度,既不讓金棗透氣發聲,又不傷及喉管和頸椎。


    沙啦,沙啦,又響起了由近至遠的腳步聲。看來,黃巨鬣和辮子雄獅經過一番偵聽和觀察,沒發現更多的異常動靜,遂打消了懷疑。


    它暗暗鬆了口氣,懸吊的心也放平了些。


    金棗兩眼翻白,漸漸停止了掙動。蜂腰雌獅心頭發涼,稍稍鬆開緊抿的嘴唇,讓小寶貝維持一線遊絲般的氣息。小家夥太嫩了,就像草葉上的露珠,一碰就會碎的啊。


    它剛剛鬆開抿緊的嘴唇,突然,金棗兩隻後爪在它下巴頦兒狠狠蹬了一下,脖頸從它的唇齒問滑脫出來,在地上打了個滾,跌到正在睡覺的紅瓢和丫丫身上,把紅瓢和丫丫撞醒了。


    歐啊,歐啊,金棗一麵用爪子揉動差點被憋得斷了氣的喉嚨,一麵聲嘶力竭地哀叫;紅瓢和丫丫受其感染,從地上翻爬起來,瞪著驚恐不安的眼睛,也跟著嗚呦嗚呦叫喚起來。


    刹那間,蜂腰雌獅就像一腳踩空從萬丈懸崖摔下去一樣,一陣暈眩,兩眼發黑,精神失重,意誌破碎。它明白,一場血腥的殺戮已不可避免。


    唉,怪自己在關鍵時刻太軟弱,太感情用事,太婆婆媽媽,舍不得犧牲金棗換取全家的安全,現在完了,非但救不了金棗,連紅瓢和丫丫也要賠進去,本來是三減一等於二,現在要換成三減三等於零。它有點後悔,可是,現在後悔已經晚了。


    沙沙沙,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蜂腰雌獅曉得,黃巨鬣和辮子雄獅已聽到幼獅的叫聲,正在向這兒趕來。它不能無所作為地等著惡魔來戕害它的寶貝,它嗖地 跳出草叢,吼叫著,慌慌張張往巴逖亞沙漠逃竄。它絕非是棄三隻幼獅不顧而自己逃命,它是想引開黃巨鬣和辮子雄獅,遠離這片草窩窩,保住三隻幼獅。


    母愛確實是無私的,動物界也不例外。


    陰險狡詐的黃巨鬣,並沒有輕易上當受騙,它似乎已認出蜂腰雌獅來,惱翹怒地衝著蜂腰雌獅吼了幾嗓子,追了幾步便不再追趕,掉頭朝剛才蜂腰雌獅跳出來的草窩窩跑去。


    對統領一個大獅群的黃巨鬣來說,雌獅離群出走,已屬大逆不道,還在外頭不知跟哪隻雄獅鬼混,產下一窩幼獅,更是不可饒恕的罪行。非要把那窩野種一隻隻咬死,方泄它黃巨鬣心頭之恨。


    蜂腰雌獅回轉身來,很想衝上去和黃巨鬣拚個同歸於盡,可是,那隻辮子雄獅擋著它的道,張開血盆大口,亮出上下顎四枚閃著寒光的尖利犬牙,發出威脅的低吼聲。


    別說對方是兩隻大雄獅,即使是一隻大雄獅,蜂腰雌獅也不是其對手。雄獅雖然奔跑速度和耐力都不如雌獅,狩獵技巧也不如雌獅,生性懶惰,貪吃貪睡,但身 胚普遍比雌獅大了一圈,爪子和牙齒也比雌獅鋒利尖銳,好勇鬥狠,鐵石心腸,同類間廝殺拚鬥的本領遠勝過雌獅,力氣也比雌獅大得多。明擺著的,它如果衝上 去,非但救不了三隻幼獅,連它自己也會慘遭毒手的。


    蜂腰雌獅氣急敗壞地哀號著,訾罵著,詛咒著。然而,黃巨鬣就像聾子似的充耳不聞,照樣滿臉殺氣騰騰地鑽進草叢搜索幼獅。


    就在這時,葫蘆荒地外響起一串雜遝的腳步聲,蜂腰雌獅扭頭一看,是紅飄帶狩獵歸來了,嘴裏叼著一隻野豬崽子,已跨過氣味邊界線。來得正好,歐嗚,快去救咱們的小寶貝!它朝紅飄帶吼了一聲。紅飄帶吐掉野豬崽子,大吼一聲,急急忙忙向正待行凶的黃巨鬣撲了過去。


    對紅飄帶來說,保衛自己的領地,驅逐入侵的雄獅,是義不容辭的職責。


    黃巨鬣不得不暫時放棄屠殺幼獅的打算,回過身來迎戰紅飄帶。


    兩隻大雄獅互相撕咬,打成一團。紅色獅鬣和黃色獅鬣就像兩麵色彩鮮豔的旌旗,獵獵舞動,碰撞糾纏;吼聲如雷,一串串平地炸響,懾人心魄,震得大地微微發抖;獅爪刨得泥沙飛揚,草葉飄散,塵土遮天蔽日;利齒互相噬咬,切皮割肉,血灑沙場。


    動物打鬥有個特點,離自家的窩越近,鬥誌越旺盛,比在其他地方打鬥要勇敢得多,也許是出於一種保衛家園的本能,也有可能是因為熟悉地形地貌而增加了膽氣與魄力。


    紅飄帶個頭雖然比黃巨鬣要略小些,但因為是在自己的領地裏,表現得十分英勇頑強,右肩胛被撕咬得皮開肉綻,仍毫無懼色地頻頻出擊,用尖爪利牙回敬黃巨 鬣。黃巨鬣生性勇猛好鬥,身強體壯,又有大獅群王者的尊嚴與驕傲,自然不會輕易敗下陣去,雖然腿彎和脖子都掛了彩,仍氣焰囂張,淩厲撲咬。


    雙方打成個平手。


    辮子雄獅還在與蜂腰雌獅對峙著。突然,辮子雄獅咆哮一聲,張牙舞爪朝蜂腰雌獅撲過來,蜂腰雌獅扭頭躲閃,辮子雄獅追了幾步,一個急拐彎改變方向,跑去幫黃巨鬣對付紅飄帶了。


    黃巨鬣和辮子雄獅一前一後將紅飄帶夾在中間,伺機撲咬。


    蜂腰雌獅瞅瞅正打成一團的三隻雄獅,又回頭瞧瞧藏著三隻幼獅的草窩窩,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朝草窩窩奔了去。


    它曉得,此時紅飄帶腹背受敵,急需它的援助,可是,毫無自衛能力的三隻幼獅更需要它去營救。它是母親,危急時刻,母親首先想到的就是孩子,救出孩子,是它神聖的天職。比較起來,三隻幼獅在它心目中占據的位置更大,分量也更重。


    對許多動物來說,一切為了後代,是必須遵循的鐵的定律。


    蜂腰雌獅鑽進草窩窩,三隻幼獅早已被雄獅猛烈的吼叫和噬咬嚇得魂飛魄散,彼此擠縮成一堆,瑟瑟發抖。站在小家夥麵前,它又遇到了新的難題,該先救誰? 貓科動物能叼著幼崽走動,但每次隻能叼一隻,不可能同時叼走兩三隻。就目前的情形,先叼走誰,誰就有存活的可能。它心裏很清楚,紅飄帶遭到兩隻大雄獅的圍 攻,不可能堅持多長時間,很快就會敗下陣來,黃巨鬣和辮子雄獅會再次到草窩窩來搜尋幼獅。留給它的時間不多,它不可能一趟又一趟將幼獅叼往安全地帶。


    三隻小家夥拚命往它的身體底下鑽,對它們來說,媽媽的懷抱是永恒的避風港。它柔軟的嘴吻在三隻幼獅的額頭上舔了一遍,還是拿不定主意該先叼誰。掌心掌背都是肉,在生與死的門檻前,它沒法進行理智的選擇。


    那一邊,紅飄帶的吼叫聲變得淒厲嘶啞,透出即將敗北的預兆。它不能再磨蹭了,要是繼續在感情旋渦裏打轉,繼續在叼誰留誰的問題上躑躅徘徊,白白浪費時間,極有可能三隻幼獅一隻也救不出去。


    蜂腰雌獅橫下一條心,閉起眼睛,用嘴吻在三隻幼獅摸索。既然它無法進行理智的抉擇,那就把抉擇權交給命運之神,讓命運來決定一切。就像抽簽一樣,叼著誰就是誰,也算公平合理。


    它叼住一隻幼獅的脖頸,睜眼一看,是丫丫,看來,命運之神格外青睞這隻小雌獅,那就順應命運的安排吧。它用一種悲涼、憐愛、絕望的眼神最後看了一遍留在章窩窩裏的金棗和紅瓢,叼著、丫丫,快步向巴逖亞沙漠轉移。


    剛跑出葫蘆荒地,背後傳來紅飄帶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叫,蜂腰雌獅心裏明白,紅飄帶肯定不是被撕破了鼻子就是被咬掉了耳朵,身體受到重創。為了我們的丫 丫,你一定要挺住,無論如何也要再堅持一會兒,讓我跑進沙漠躲到沙丘背後去。蜂腰雌獅在心裏默默念叨。它加快腳步,朝巴逖亞沙漠邊緣一排沙丘跑去,盡量跑 得快些再快些。


    歐啊--歐啊--背後傳來黃巨鬣得意揚揚的吼叫聲,毋庸置疑,一定是紅飄帶被咬得落花流水奪路而逃了。蜂腰雌獅不顧一切地躥躍起來,就像在追捕一隻奔 逃的獵物,竭盡全力跨動四肢,飛奔起來。它還剛剛跨出葫蘆荒地,踏進沙漠,還沒逃出黃巨鬣的視界,危險依舊,它要盡量遠離惡魔。


    但這對叼在嘴角的丫丫來說很危險。


    通常母獅叼著幼崽行走,都是踱方步,盡量走得四平八穩,努力減少顛簸,以免無意中傷著寶貝。母獅是用上下門齒咬住幼獅的後頸皮,把幼獅提起來,咬重了會傷及幼獅的細皮嫩肉,咬輕了又容易讓幼獅滑落下來,必須十分小心,不輕不重恰如其分。


    幼獅不懂事,被母獅叼在嘴裏,覺得不舒服,會四肢舞動,擺頭甩尾,這更增加了操作難度。經驗欠缺的母獅常常叼而不牢在半途中讓幼獅從嘴角滑脫,也有母 獅在叼著幼獅行走時,不小心踩著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或者被暗藏在草叢中的藤蔓絆了一下腳,打了個趔趄閃了一下腰,頰肌下意識地痙攣抽動,嘴吻不經意地閉 闔收攏,結果把小家夥的頸皮咬破了。兩個月大的幼獅,體重已比初生時翻了一倍,本來就不易叼看行走,躥躍飛奔,要始終保持恰如其分的叼咬力度,何其難也。


    但不管怎麽說,遠離危險,是當務之急。


    黃巨鬣的吼叫聲像滾動的波濤一路追來,不用回頭看蜂腰雌獅也知道,這惡魔已發現了它,正尾隨追攆。


    蜂腰雌獅心急火燎,前麵有一個約兩米寬的橢圓形沙坑,本來可以拐個小圓圈繞過去的,可它縱身一躍跳了過去。不知是落地太猛,還是起跳角度不佳,身體劇 烈顛動,丫丫呦歐發出一聲慘叫,騰空的四隻爪子胡亂劃動,顯然,是它不小心咬傷了小寶貝。好像還咬得不輕,它唇齒間嚐到了鹹津津的血。它心裏一陣刺痛,可 又不敢停下來,還得繼續奔跑。


    丫丫叫喊得更淒慘了,它把自己的嘴吻稍稍放鬆了些。又一個躥躍,噗,丫丫從它的唇齒間滑脫出來,掉在地上。它跑得如此快捷,叼而不牢的事是經常發生的。


    在丫丫滑脫的同時,蜂腰雌獅已順著慣性躥出去好幾米,但又立刻掉頭跑回來。還算幸運,沒踩著小家夥,地上是柔軟的沙,小家夥也沒摔傷,已從沙地上翻爬 起來,嗚呦嗚呦呻吟著,在沙地上爬動。小家夥的後脖頸果然被它的牙齒咬穿了,血糊糊的,粘著許多沙粒,金黃的沙粒被血染紅了。


    它很想用舌尖輕輕舔去丫丫後脖頸上那些帶血的沙粒,獅子的唾液有止血消炎鎮痛的功能。可是,時間不允許它這麽做。黃巨鬣已跨過葫蘆荒地的氣味邊界線,正往這兒趕來。此時此刻,纏綿和溫情隻能是耽誤時間。最明智的愛,就是重新叼起小家夥快速跑進沙漠腹地去。


    它齜開牙齒,低頭去銜叼丫丫的後頸皮。丫丫一定是被咬疼了被咬怕了,它的唇吻剛剛觸碰到丫丫的後頸皮,丫丫一縮身體,吱溜躥開去。別跑哇,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玩捉迷藏!


    它跨前一步,又伸出嘴吻去銜叼丫丫的後頸皮。丫丫索性躺倒下來,仰麵朝天,四條小腿胡踢亂蹬,嘴裏還嗚呦嗚呦怪叫,拚命抗拒。任性的小家夥,媽媽沒心 思跟你鬧,已經是火燒眉毛了,快翻過身來,讓媽媽帶著你離開這裏。它用嘴吻頂著丫丫的腰,推搡著,想把丫丫翻轉過來。


    母獅銜叼幼崽,隻能叼一個部位,那就是後頸皮。頸皮厚韌,鬆弛易叼,向上提起,被銜叼的幼崽姿勢舒適,萬一滑脫,也是四肢著地不會震傷內髒。銜叼其他部位的,要不就是皮膚太嫩容易咬穿,要不就是離骨頭太近稍不留心便會傷筋動骨。


    丫丫剛被它的嘴吻頂得翻轉起來,又骨碌朝另一邊斜躺下去,背脊著地,肚皮朝上,耍潑耍賴,就是不肯站好了乖乖地讓它銜叼後頸皮。真是個不懂事的小無賴。


    黃巨鬣的吼叫聲越逼越近,蜂腰雌獅扭頭窺視了一眼,惡魔已踏進沙漠,滾滾沙塵像團黃褐色的雲,正朝它疾飛而來。


    它心急如焚,騰出右前掌,啪地在調皮搗蛋的丫丫身上摑了一掌。它太著急太緊張了,出手沒個輕重,一掌摑下去,丫丫倒是被打得翻轉過來了,卻趴在地上瑟瑟顫抖,眼珠翻白,站也站不起來,叫也叫不出聲來,張著嘴,脖子一抻一縮,哇--吐出一口鮮血來。


    蜂腰雌獅心如刀紮,恨不得將自己的右掌一口咬下來。但它曉得,悔恨無濟於事。它硬起心腸,一口咬準丫丫的後頸皮,拔腿就往沙漠腹地奔逃。


    本來,雌獅身體輕盈,日日追捕獵物,奔跑速度勝過雄獅。但蜂腰雌獅叼著丫丫,有所負擔,又怕傷著寶貝不敢狂奔疾躥,速度大受影響。不一會兒,黃巨鬣便 追上了它。黃巨鬣的腦袋和它腰肢並齊,黃色的鬣毛撩撥著它的脊背。這個時候,黃巨鬣如果想撕扯它噬咬它,再方便不過了,舉爪就能撕到,扭頸就能咬到,但奇 怪的是,這家夥不撕不咬,就是貼著它的身體與它並肩奔跑。


    前頭有一行歪歪斜斜的沙地酸棗,枝葉被風沙摧枯,像一條蟒蛇攔在路上。蜂腰雌獅怕酸棗帶鉤的枝蔓會刮傷懸吊在它嘴上的丫丫,因此在躥高跳躍時,前肢盡量抬高,頭部盡量上昂,結果身體在空中傾斜過度,兩條後腿被一株酸棗絆了一下,嘩啦,酸棗折斷,它也差點摔倒。


    當它穩住重心繼續奔跑時,黃巨鬣已趕了上來,超出它半個身體,扭動脖頸,來咬它嘴上的丫丫。它旋身躲避,黃巨鬣又從背後撲壓上來,騎到它身上,血盆大 口強行伸過來,一口咬住丫丫一條小腿。它將尖利的指甲從爪鞘伸出來,想撕抓黃巨鬣的臉,最好能抓瞎惡魔的眼睛,使其劇痛而鬆開嘴,但黃巨鬣似乎早有準備, 及時從它身上跳下來,一麵舉爪抵擋,一麵往後挪動。


    這就像拔河比賽一樣,蜂腰雌獅叼著丫丫的後頸皮,黃巨鬣咬住丫丫的一條腿,各自朝相反的方向拉扯。


    可憐的丫丫,拚命踢蹬,想把自己的腿從黃巨鬣嘴裏拔出來,可它年幼力弱,一切掙紮均屬徒勞,隻能發出一聲聲淒厲的慘叫。


    蜂腰雌獅當然不願黃巨鬣從它嘴裏把丫丫搶了去,可它更不能和黃巨鬣玩殘酷的拔河遊戲,它不能眼睜睜看著小寶貝被活活撕裂。因此,當黃巨鬣往後挪動,它 不得不跟著往前移動,以免丫丫被撕成兩半。黃巨巨鬣好像知道它的心思,兩隻眼珠子殘忍而又狡黠地眨動著,一步步倒著走,把蜂腰雌獅牽出巴逖亞沙漠,牽回葫 蘆荒地。


    蜂腰雌獅毫無辦法,就像牛被牽著鼻子一樣,隻能機械地跟著黃巨鬣走。


    撕在兒的身上,疼在娘的心裏。


    辮子雄獅從葫蘆荒地的草窩窩裏躥出來,這家夥嘴角粘著金色的絨毛,唇齒間還滴著殷紅的鮮血,蜂腰雌獅當然知道,它的兩個小寶貝金棗和紅瓢已經慘遭這家夥的毒手。


    黃巨鬣一麵拽著丫丫往後倒走,一麵從嘴角發出嗚嚕嗚嚕的叫聲。辮子雄獅加快腳步往這兒趕。蜂腰雌獅心裏一驚,頓時明白黃巨鬣之所以咬著丫丫的腿把它牽 到葫蘆荒地來,目的是要夥同辮子雄獅,將它挾持回帕蒂魯獅。這是有可能做得到的,兩隻大雄獅一左一右,像牧羊犬攆羊一樣,能把一隻逃亡的雌獅像押解俘虜似 的押回領地。它若逃跑,兩隻大雄獅左右夾擊,很容易就將它咬得遍體鱗傷,強迫它按它們的意誌行事。它寧肯死,也決不再回帕蒂魯獅群。它警覺地停下腳步。


    黃巨鬣仍倒退著往後走,丫丫的身體又被繃得像要撕裂。蜂腰雌獅進退兩難,跟著往前走吧,前頭是火坑是地獄是陷阱;站著不動吧,自己的心肝寶貝眼瞅著就要進裂成碎塊。


    黃巨鬣來到葫蘆荒地與沙漠交接的那片礫石灘,滿是黑色麻點的唇吻出現幾條放射性皺紋,這是獅子高興時候的臉部表情,類似於人類的笑,那是在奸笑和獰笑。


    辮子雄獅顛顛跳跳跑攏來,距離僅有五六十米了。


    黃巨鬣又往後蹭動身子,噗,丫丫腿彎薄薄的皮膚出現一道裂口,露出粉紅色的半透明的肌肉,滲出汪汪血絲。蜂腰雌獅不由自主地鬆開了嘴。丫丫整個被黃巨鬣搶了去。


    它是母親,在這場爭奪幼崽的拔河比賽中,注定是要輸的。


    它長號一聲,轉身逃進巴逖亞沙漠。背後,傳來丫丫嘶啞慘烈的尖叫。


    --寶貝,原諒媽媽,媽媽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啊。


    蜂腰雌獅痛心疾首。


    黃巨鬣和辮子雄獅還想追趕,但蜂腰雌獅奔跑的速度和耐力勝它們一籌,很快就跑進沙漠腹地,把它們遠遠地甩在了後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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