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披風雄猴果然對我們進行了猛烈的報複。


    我在怒江下遊離猿嶺約兩華裏的山腳下,支了一頂帳篷,作為我的野外考察工作站。麻子猴王傷得不算重,我把它抱回工作站後,喂了點米湯,烤了烤火,它便逐漸恢複過來。


    翌日晨,我和強巴要到高黎貢山主峰去觀察一種名叫黑耳鳶的山鷹。為以防萬一,臨出門時我把麻子猴王鎖在一隻結實的鐵籠子裏。


    傍晚,我和強巴回到離工作站還有一兩百米遠的地方就聽見“咿裏哇啦”群猴的吵嚷聲。我們趕緊奔過去一看,差點沒暈倒,黑披風帶著猴群把我們的工作站洗 劫一空。帳篷被掀翻了,鍋盆瓢碗油鹽醬醋瓶瓶罐罐被砸得稀巴爛,我的書籍和資料本也被撕碎了,被褥被踩得一塌糊塗,還在上麵撒了許多猴尿猴糞。以黑披風為 首的一群雄猴圍在鐵籠子前,謾罵嘯叫,不斷地將爪子從縫縫伸進去,廝打麻子猴王。大紅布雄猴還用一根樹枝拚命往鐵籠子裏捅。可憐的麻子猴王,抱著腦袋,蜷 伏在籠子中央,忍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的淩辱和毆打。


    我氣極了,抽出左輪手槍,“嘩啦”,子彈推上膛,要不是看在滇金絲猴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的分上,真想一槍把黑披風雄猴的腦袋炸飛掉。我朝天開了兩槍, 震耳欲聾的槍聲和強烈的火藥味總算把黑披風雄猴的囂張氣焰給壓下去了,它驚恐地看了我一眼,一聲呼嘯,帶著猴群逃之夭夭。


    我把麻子猴王從鐵籠子裏放出來,它遍體鱗傷,尤其是背部,橫一道豎一道血痕,慘不忍睹。


    我也大出血了,花了好幾百塊錢重新添置生活必需品。為了防備猴群的再次侵襲,我還雇了當地的農民在帳篷四周挖了一道寬兩米深三米的塹壕,在塹壕前用碗口粗的圓木紮了一道結實的籬笆,還在籬笆上掛了一道鐵絲網和鐵蒺藜。


    在以後的幾天裏,猴群又多次光顧我的工作站,被鐵絲網和鐵蒺藜紮得哇哇亂叫,吃了幾次虧後,終於明白它們是無法衝破障礙接近麻子猴王的,這才放棄了想再次進到我們的帳篷來搗亂行凶的企圖。


    但報複卻遠遠沒有結束。


    我和強巴進山考察,躲在樹上的猴子冷不防會扔下雨點般的樹枝和堅果,砸在我們頭上,或者居高臨下向我們拉屎撒尿,淋在我們身上。


    有一次,我趴在高黎貢山主峰一塊平台上,用望遠鏡觀察母鷹給雛鷹喂食的情景。跟往常一樣,我隨手把隨身攜帶的那隻黃帆布挎包掛在身旁一棵小樹的枝丫 上。鷹巢裏,母鷹用一條四腳蛇作誘餌,讓三隻黃嘴雛鷹不斷地撲到它身上來爭搶,這既是一種喂食,又是一種技能訓練。


    我正看得入迷,突然,身旁的小樹“嚓喇喇”一陣響,我舉目望去,又是討厭的黑披風雄猴,從岩壁跳到小樹上,飛快地躥下來,伸手去摘我掛在枝丫上的黃帆 布挎包。我驚得目瞪口呆,強巴反應比我快,跳起來想阻攔,但已經遲了,黑披風雄猴雙腳鉤在樹冠上,身體仰翻,一個倒掛,玩了一個精彩絕倫的仙人摘桃的動 作,我的黃帆布挎包就到了它的手裏。它身體一點沒停頓,轉了個圈,收腹上躥,一眨眼的工夫就躍上樹冠,輕盈地一跳,跳回岩壁,很快就逃得無影無蹤了。


    好身手,可惜是個強盜。


    我的黃帆布挎包裏除了幹糧和水壺外,還有一架價值上千元的裏光相機,最珍貴的是那本厚厚的觀察日記,裏頭記載了我好幾個月的心血和努力。


    我頓足叫苦,卻也無可奈何。


    傍晚,我剛剛吃好晚飯放下碗筷,便聽到外頭有猴子的吵鬧聲,走出帳篷一看,又是該死的黑披風雄猴,頭頸裏掛著我的黃帆布挎包,在離工作站約二三十米遠 的草從裏躥來躍去。開頭我還以為它是在對找炫耀向我示威呢,但仔細望去,發現我的判斷有誤。它臉上沒有輕浮的得意,沒有廉價的驕傲,沒有挑釁的張狂,恰恰 相反,臉上愁緒萬端,神情委頓,眼光哀哀殷殷,死死盯著我,像在向我乞求什麽。這時,麻子猴王也聽到了同類的叫聲,從帳篷裏鑽出來看熱鬧。黑披風雄猴一看 見麻子猴王,刷的一下全身的毛恣張開來,從脖子上摘下黃帆布挎包,高高舉起,朝我抖動揮舞,嘴裏“咿裏哇啦”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麽,那副模樣,極像集市上的 小販在急切地兜售商品。麻子猴王看到黑披風雄猴如此動作,突然撲到我身上,緊緊地抱著我的腿,渾身觳觫,好像生怕被黑披風雄猴搶了去似的。


    我的腦子一亮,哦,黑披風雄猴是要同我做交易,用黃帆布挎包換麻子猴王!


    這主意很聰明,也很卑鄙!


    “換了吧,麻子猴王活不長了,遲早都要死的。”強巴低聲勸我。


    我曉得麻子猴王生命不會太長久了,它被我從怒江裏救起來差不多已兩個星期了,身體的傷雖然治好了,但心靈的傷是無法愈合的,它憂傷沉淪,委靡不振,整 天縮在帳篷陰暗的角落裏,像木偶似的一動不動。它吃得極少,瘦得肩胛都支棱出來了,皮毛光澤消褪,頸毛變得灰白,生命就像滑滑梯似的迅速滑向衰老。昔日叱 吒風雲的猴王風采蕩然無存,倒像是一隻無依無靠生命燭光行將熄滅的老年乞丐猴。


    可我能把麻子猴王交出去換回我的黃帆布挎包嗎?如果我這樣做了,我就是屈服於黑披風雄猴淫威的懦夫,就是甘願被敲詐被勒索被挾持的膽小鬼。雖然麵對的是金絲猴,但我如果同意交換,我一輩子良心也不會得到安寧的。


    我打心底裏對黑披風憎惡痛恨,幹嗎非要挖空心思置麻子猴王於死地呢?你想當新猴王,你的野心已經實現,你已經如願以償,你難道不能表現一點勝利者慈悲 為懷的胸襟,放麻子猴王一條生路嗎?現在就是最愚蠢的猴子也應該看得出來,麻子猴王從肉體到意誌都差不多崩潰了,是不可能再卷土重來複辟王位的。


    這個黑披風雄猴,一定是個心理變態者,是個嗜血成性的惡魔!我是決不會同它做什麽交易的,盡管我很想要回黃帆布挎包裏的照相機和日記本。


    為了表示我不妥協不退讓不出賣良心不同流合汙的決心,我大吼一聲,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狠狠地朝黑披風雄猴扔去。我雖然未能擲中它,但我的用意已經 表露無遺。石頭落在黑披風前麵約五六米遠的地方,連它的毫毛也沒碰著一點,它卻奇怪地慘叫一聲,身體縮了下去,重新把黃帆布挎包掛在脖子上,轉身離去。它 步履滯重,垂頭喪氣,好像受到了什麽致命的打擊一樣。


    “我總擔心會出什麽大亂子。”強巴憂心忡忡地說。


    “會出什麽亂子?我們這兒堅固得就像碉堡!以後外出,我們多加小心就是了。”


    “我不是指黑披風雄猴會對我們怎麽樣,我是說這群金絲猴可能會遇到什麽麻煩。”強巴眉頭緊蹙,望著暮靄沉沉的蒼穹,低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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