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山梁,就是獵戶寨了。


    這是個典型的滇北高原山寨,坐落在兩架大山之間的一塊窪地上。幾十戶人家清一色都是樺樹皮木屋。大雪初霽,山林的空 氣格外清新。嫣紅的晨曦,給木屋塗抹了一層輝煌。用柴柈子編織的一道道柵欄,圍起一方方院落。不少人家的屋頂已冒著嫋嫋炊煙。整個寨子呈十字形格局,一條 青石板小路貫穿整個寨子,一頭通向山泉,一頭連著崎嶇的山道。在青石板路和山道土路的交接處,聳立著一扇高大的木門,門框上雕著虎、豹、鷹、鷲等飛禽走獸 的圖案。這些圖案用植物顏料染成赭紅,格外醒目。這是寨門,在當地稱為龍巴門。


    白眉兒被主人苦安子牽著,剛跨進龍巴門,就遇上了麻煩。一條正 在垃圾堆裏刨食的花狗發現了它,伸直脖頸發出一串報警的吠叫。立刻,寨子裏狗吠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不一會兒,從一幢幢木屋裏躥出二三十條黑白黃各種毛 色的狗來,聚攏到龍巴門前,形成了一堵狗牆,擋住了白眉兒的去路。


    不管是脊椎動物還是哺乳動物,隻要是具有群體意識,都有欺生的陋習,一萬年也改不掉的。


    白眉兒鎮定自若地站在龍巴門下。它不怕這些矮小猥瑣的土狗,可它也不想初來乍到就同整個寨子的狗翻臉鬧僵。它決定采取有節製的忍讓,隻要它們不撲上來,就隨它們去嚷嚷吧。它相信主人苦安子會替它解圍的。


    果然,苦安子一手攥緊套在它脖頸上的麻繩,一手操起一根細樹枝,向狗群揮舞驅趕:“去去,別來添亂!一群瘟狗,去去,滾開,都給我滾開!”


    狗畢竟畏懼人,紛紛退卻。有一兩條狗動作慢了些,被樹枝抽中,哀嚎著夾著尾巴逃回家去。


    眼看狗群就要潰散,突然,“汪汪汪”,寨子中央那幢大木屋裏傳來一串嘶啞的吠叫聲。一條條狗像受了莫大鼓舞似的,又氣勢洶洶地圍攏來。白眉兒好生納悶,究竟是什麽狗中英傑,對狗群有這麽大的號召力呢?


    主人苦安子使勁搔著腦殼。


    一條黑狗出現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小跑著,腦殼高揚,目不斜視,乍一看,很有一種紳士派頭。遠遠地,圍聚的狗群便自動閃出一條道來,並投以注目禮,仿佛在迎接什麽貴賓似的。黑狗仍不緊不慢地小跑著,用符合自己身份的均勻步履走到龍巴門前。


    不看不知道,看了牙笑掉。白眉兒等黑狗走近了,仔細一看,真忍不住要打噴嚏。它還以為是什麽狗中英傑駕臨了呢,鬧了半天,原來是條不中用的老狗!怪不得要慢悠悠小跑,敢情是沒力氣跑得更快些。


    瞧它那身黑毛,土不拉嘰,幹澀灰暗,像從積滿灰塵的地窖裏剛剛鑽出來,一點兒光澤也沒有,渾身有股子陳年黴味;兩隻狗眼似睜非睜,眼角糊滿了濁黃的眼 屎,顯得無精打采,就像身上盯著瞌睡蟲;兩隻耳朵軟綿綿的,像兩片曬蔫的葉子蜷伏在腦際;體格雖然較其他草狗要高大些,但並沒高大到讓白眉兒一看就肅然起 敬的地步。這老黑狗或許也有過輝煌的年華,有過如火如荼的光榮曆史,但日月如梭,歲月無情,容顏已老,生命萎縮得隻剩下一具空殼。瞧它神情委頓,恐怕一天 中起碼有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在太陽底下、稻草堆上慵懶打盹消磨掉的。瞧它的脊梁,已塌陷成弧形,是不堪忍受生命的重負被壓彎的。兩側的胸肋一根根暴突出來, 瘦骨伶仃,再繼續瘦下去恐怕不久就會變成一具骷髏。


    老實說,這條黑狗,即使送給埃蒂斯紅豺群做午餐,也很難撩撥豺的胃口,刺激豺的食欲。就這樣一條風燭殘年的黑狗,狗群竟然敬之如精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黑狗旁若無人地走到離白眉兒兩步遠的地方,這才停下來。對兩條陌生的公狗來說,兩步的距離已經是個極不友好的具有挑釁性質的危險距離了。白眉兒心裏很 不是滋味。老黑狗微蹲下身子,將醜陋的狗頭刺探過來,聳動,鼻翼,使勁嗅聞,兩隻渾濁的眼珠子,上上下下把白眉兒打量個透徹,簡直像在進行行某種資格審查 一樣。


    狗群凝神屏息,眼巴巴望著老黑狗,好像在等待某種神聖的裁決。


    白眉兒怎麽也想不通,這條老黑狗有什麽能耐竟然把狗群震懾得 一動也不敢動。狗群裏並不乏毛色油亮,耳朵堅挺,身強力壯的公狗,雖說身坯略略矮小些,但質量是大不一樣的。青春與衰老相比,旺盛的生命與日薄西山的生命 相搏,勝利一定屬於年輕的一方。可那些正當年的公狗竟然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簡直是不可思議。


    假如在埃蒂斯紅豺群,如此年紀的老豺,別說高高在 上,連和年輕力壯的大公豺平起平坐的資格都沒有,即便是退位的豺王,即便是曾將利爪捅進過犛牛肛門的優秀大公豺,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老了,失去了青春和 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失去了地位和威望以及相配套的尊嚴,淪為苦豺,排列在群體的最末等。


    白眉兒不相信“力量就是地位”這條生存規律在豺群中適用,到了狗群就變成謬誤;不相信在狗群中真有尊老敬老這種習性。可眼前的事實卻明明白白,這條老黑狗有效地統轄著獵戶寨的狗群。


    老黑狗嗅聞了一陣,打量了一番,昂起腦袋又沉思了一會兒,“汪——”朝白眉兒發出一聲質問般的吠叫。老黑狗的眉眼間隆起皺褶,似乎藏著幾分厭惡,又藏著幾分憂慮。


    假如換了一條年輕力壯的公狗前來審視質問,白眉兒可能會低眉順眼做出一副臣服狀的。畢竟對方是占據一方土地並有熟悉的群體作後盾的地頭“狗”,自己今後 要在地上生存,要在這個狗群中廝混,關係鬧僵了會有諸多不便,盡管它從心底裏有點瞧不起這些猥瑣平庸的草狗,可麵對這條身上黑毛一塊塊禿落,露出難看的青 白狗皮,像條癩皮狗似的老黑狗,白眉兒覺得低眉順眼簡直是對自己的一種汙辱:妥協也要尋找合適的對象。向老狗妥協,就等於把自己貶為兔子了。


    在埃蒂斯紅豺群中養成的對老者的蔑視習慣,使白眉兒一瞬間忘了自己的處境,也昂首挺胸,擺出大眼瞪小眼尖牙對利齒的應戰姿態。“汪呦”,它用還沒擺脫豺的口音的很不地道的狗吠聲,來回答老黑狗的質問。


    ——我可不是好惹的,別來自找沒趣。


    老黑狗微微一怔,立刻四腿叉開,脖頸抻長,腦殼慢慢在空中旋著圈兒,幅度大得就像在耍雜技。隨著轉頭動作,鑲嵌在頸毛裏的護脖兒露了出來,這是一副很漂 亮的護脖兒,用堅韌的野牛皮製作,寬約三寸,中歸間釘著七枚銅釘,熠熠閃亮。可別小覷這護脖兒,隻有受到主人寵愛的優秀的獵狗才配佩戴,它具有實用和裝飾 的雙重價值。厚韌的牛皮和堅硬的銅釘能硌疼對手的牙齒,保護獵狗脆嫩的脖頸免遭傷害,類似人類冷兵器時代的鎧甲和頭盔。更重要的是,獵戶寨其他狗的脖頸都 是光溜溜的,隻有它才有護脖兒,這是一種身份和權力的象征。


    ——渾賬小子,你睜大狗眼瞧清楚了,我佩戴著護脖兒,我是獵戶寨狗群的頭兒,你快識相些,俯首稱臣吧。


    白眉兒對這一切都懵然無知,仍平平地舉著那條尾巴。狗在高興時豎直尾巴,憤怒時平舉尾巴。這身體語言十分確,準備格鬥。


    老黑狗忍無可忍,惡狠狠撲跳上來,張嘴魂就咬。它老態龍鍾,笨拙得像熊。白眉兒輕輕一跳,就閃開了。


    “汪汪汪”,老黑狗發出一陣粗俗的咆哮。


    整個狗群像得到了攻擊命令似的,你吠我嚎喧鬧起來,有兩條不懷好意的公狗繞到白眉兒背後,企圖進行迂回襲擊。白眉兒甩甩頭蹬腿,竭力想使自己從苦安子手中掙脫出來,好和狗群斡旋。苦安子大約怕它惹禍,緊緊拉住麻繩不鬆手。


    “噓噓,黑虎,別鬧,別鬧。”苦安子壓住低聲音朝老黑狗嗬斥道。


    白眉兒明顯地感覺到主人膽氣不壯。這是怎麽回事?何必要壓低聲音,我們並未理虧。遭受圍攻,正當防衛,這恐怕是天底下最理直氣壯的事了。老黑狗盡管有威風凜凜的名字,但畢竟是狗,作為萬物之神明的人類,難道還害怕一條老狗不成?


    老黑狗真不識抬舉,竟然對苦安子齜牙咧嘴進行恫嚇。狗群受到鼓舞,愈發鬧得緊,一場生死搏鬥迫在眉睫。


    白眉兒看見,苦安子抬起頭來四麵瞧瞧,神情詭秘得就像做賊,然後掄起槍托,給了老黑狗一下。苦安子並沒敢用多大力氣,砸槍托的動作緩慢得就像在舞蹈,也沒砸在要害部位,而是落在狗的最無關緊要的臀部。看得出來,苦安子並不想要懲罰老黑狗,而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主人這種息事寧狗的態度,很令白眉兒費解。


    老黑狗不知吃錯了什麽藥,仍不肯買賬。“嗚嚕嚕,嗚嚕嚕”,喉嚨深處發出一串惡毒的咒罵,鑽頭覓縫朝白眉兒身上撲。白眉兒受製於麻繩,躲閃不及,背上被叼去一撮毛。


    “汪呦——”白眉兒急眼了,發出一聲狂叫。


    苦安子也似乎被逼急了,發狠地跺跺腳,脖頸上青筋暴突,呼吸也變得急促,“刷”的一聲高高舉起槍托,瞄準黑虎的狗腰,這動作完全脫盡了舞蹈的韻味,是要動真格的了。


    白眉兒心裏一陣快慰,說真的,主人點早該拿出點人的威嚴來了。按它狹隘的理解,怕狗的人就不算是人。


    眼看槍托就要重重地砸下去了。這一下砸下去,不砸斷老黑狗的腰,起碼也砸得老黑狗在地上打七個滾。


    “是誰呀,鬧什麽呢?”突然,傳來一聲喝問。


    就像一頭發怒的豹子突然踩空掉落陷阱,主人苦安子威風頓失,怒氣全消,繃得像塊生鐵似的腮幫子驟然間浮起笑容,這笑真比哭還難看。硬實的胳膊也刹那間鬆軟下來。


    白眉兒又跌進了悶葫蘆。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普普通通一句問話就能把主人的骨頭給問軟了呢?它循身望去,哦,一個高高大大的漢子背著一大簍柴火站在一道土 坎上。長得虎背熊腰,滿臉絡腮胡子,兩道濃眉像兩柄劍鋒刺向額際,雙目炯炯有神。不怕不識貨,隻怕貨比貨。主人苦安子和那漢子站在一起,立刻就顯得猥瑣。 主人的腿似乎也有點羅圈,五官沒長在該長的地方,左看右看都有點錯位。


    人不可貌相。它想,但願這是真理。


    “哦,阿蠻星村長,是您哪。我剛弄來一條獵狗。唔,白眉兒,見過村長。”苦安子將白眉兒拉上前去。


    “尖耳寬胸,細腰長腿,模樣挺俊的。”名叫阿蠻星的漢子卸下裝柴火的背簍,蹲在白眉兒麵前端詳了一陣說,“好狗,是條好狗。苦安子大叔,你從哪裏弄來的?”


    “這……是買的。”


    “哪裏有買這麽好的狗種,我都想買一條呢。”


    “這……我苦安子這兩天交了好運,金絲活扣逮著一窩紅角腹雉,跟過路的馬幫換了這條狗。”


    “苦安子大叔,你有了獵狗,趁冬天狐皮金貴,跟著大夥兒上北山獵狐吧,明年就不用再為柴米油鹽犯愁了。”


    “是哩是哩,等我把這狗調教好了,我就去。”苦安子點頭如雞啄米。


    這時,老黑狗那股落潮的氣勢又開始漲潮,朝白眉兒齜牙咧嘴,伺機撲擊。


    “阿蠻星村長,瞧,黑虎又在淘氣了。”苦安子尷尬地笑著說。


    阿蠻星朝前躍了一步,飛起一腳,重重踢在老黑狗的屁股上:“發狗瘟的,竟敢欺生,看我不揍扁了你!”


    老黑狗挨了揍,威風頓失,委屈地嗚嗚哀嚎了兩聲,夾著尾巴逃走了。


    老黑狗一走,狗群也就自動解散。


    白眉兒生性聰慧,到獵戶寨沒幾天,就有了重大發現:狗的地位基本上是和主人的地位相一致的。狗本身的強與弱、聰明與愚笨變得次要,重要的是它所依附的主人在獵寨扮演什麽角色。


    白眉兒是野豺出身的狗,麵對這個問題未免犯糊塗。在埃蒂斯紅豺群,即使豺王的妻子兒子父母兄弟,也同樣要憑自己的實力爭取地位,就在夏索爾當政期間,夏 索爾的親娘三姣就是在履行苦豺義務時被那頭狂暴的狗熊摑裂腦殼的。在豺的字典裏,找不到裙帶風這個詞。白眉兒很難想象,一條肌腱發達各方麵都比較優秀的 狗,就因為主人地位低微,就要處在其他狗之下。可事實是,在獵戶寨狗群中,強弱顛倒比比皆是。


    老黑狗老得都快跑不動了,還恬不知恥地占據在頭狗的位置上,就因為它是村長阿蠻星豢養的就高狗一等,任何大狗小狗公狗母狗見著它都要不停地搖尾巴,小伢狗自動地去舔它的後腿,母狗則甜膩膩地用唇吻理順它的體毛。舔這衰老的身體,也不嫌惡心。


    不僅獵戶寨的狗見了老黑狗像臣民見了皇帝般恭敬,即使獵戶寨的人,見著老黑狗也禮讓三分。隻要有阿蠻星在場,總有人會笑眯眯撫摸著老黑狗絨毛蕪雜的狗 頭,或恭維兩句,或喂一塊骨頭。白眉兒親眼看見,一個名叫阿鳳的小女孩正吃著一塊烤肉,手一抖烤肉掉地上了,被老黑狗一口叼了去,阿鳳的阿爸隻是朝老黑狗 低聲罵了句發狗瘟的,便不再追究刑事責任。倘若換一條狗,不拿棒棒敲斷狗腿,起碼也得飛起一腳踢疼狗腰。


    白眉兒算是懂得了人類社會的一條真理:打狗要看主人的麵。


    主人有多威風,狗也就有多神氣。


    白眉兒的待遇比起老黑狗來,真有天壤之別。它的主人苦安子在獵戶寨算是頂不起眼的小角色,一個連小孩都可以捉弄都可以嘲笑的可憐蟲,一個整天泡在酒壇裏 連骨頭都快被酒精泡酥了的人人都鄙夷的酒鬼。他沒有老婆,也沒有孩子,光棍一條,窮得叮當響。除了到禿鷲嶺下察看金絲活扣外,他整天手裏都捧著那隻被歲月 和煙塵熏得烏黑發亮的酒葫蘆,經常喝得醉醺醺。


    好幾次主人苦安子喝暈乎了就發酒瘋,對著白眉兒又哭又笑地訴說自己不幸的遭遇。白眉兒聽不懂人話,但從主人誇張的身體動作和波瀾起伏的表情中還是猜出點故事的來龍去脈。


    主人把酒葫蘆藏在背後,表明他過去是個滴酒不沾的規矩人。他咧開厚厚的嘴唇做出一副笑的表情,證明他過去的生活是蠻幸福的。或許,他曾經有過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哦,丈夫上山狩獵,妻子在家織布,一幅典型的農家樂圖畫。


    突然間,主人拚命揪住自己的胸口,仿佛胸腔裏盤著一窩毒蛇。他狂暴地拔出腰間的長刀,朝房柱剁劈刺捅挑砍。白眉兒不難想象,主人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不共 戴天的仇敵,就像獨木舟突然遭到風暴襲擊,就像空穀幽蘭突然被泥石流淹沒。哦,主人現在孑然一身,也就是說,老婆不翼而飛了。


    這種生活悲劇白 眉兒能理解,埃蒂斯紅豺群也時不時有母豺從一隻公豺懷裏掙脫出來投進另一隻公豺懷裏去的事。這並不稀罕。梅靈和風娃原是一家子,還生過一窩崽,後來豺王夏 索爾的配偶病死了,梅靈就跳槽跳進了夏索爾的懷抱。雌性都是向往更強壯更能提供優越生存環境的雄性。凡母豺跳槽,都離不開這兩種原因:一是原有配偶身體衰 老或者殘疾,母豺和幼豺生存受到威脅;二是另一隻各方麵都比原配偶更強壯的獨身公豺前來進行爭偶。


    白眉兒搞不清主人怎麽會丟失妻子的。它聽不 明白主人的長篇大論,隻能聽見主人反反複複說著騙子這兩個字,它由此而自作聰明地認為,人類語匯中騙子這個詞,就是指或者是能拿出精美食品的闊佬或者是指 皮毛(衣裳)特別鮮亮的大款,總之,是指能把別人的妻子吸引到自己身邊來的強者。這顯然是曲解,說明不同種類的動物之間是很難進行思想交流的。


    苦安子痛不欲生地訴完苦,從背後亮出酒葫蘆,灌了一大口,痛苦的表情奇跡般地得到緩解。


    白眉兒就更想不通了,主人若真為老婆跳槽傷心,那就該端著槍提著刀捏著拳齜著牙去找那仇人算賬。像公豺風娃,在母豺梅靈跳槽後,去找夏索爾惡鬥了一場。 當然,風娃不是夏索爾的對手,不僅沒能報仇雪恥,反被咬得遍體鱗傷,逃出群體當了孤豺。可主人卻把無辜的房柱砍得稀巴爛出氣。


    還有那酒,白色 透明,它聞起來有股子辛辣刺鼻的味,主人曾讓它舔過一口,滋味很像發酵的騾尿,令狗作嘔,差不多把眼淚都咳出來了。森林裏的動物從來不喝那又苦又辣的玩意 兒。白眉兒這輩子恐怕是難以弄懂為什麽那種叫酒的白色液體一灌進肚去,痛苦的生活就變得不痛苦了。主人一口接一口拚命地喝,酡紅的臉春意盎然,看起來就像 沉浸在已報仇雪恨的幸福快樂之中。


    它是苦安子的獵狗,它的日子必然過得窩囊。苦安子住的是全寨最小最破的木屋,屋裏除了用三塊石頭支著一隻火塘,一口鍋幾隻碗和一床髒兮兮的被褥外,家徒四壁,什麽華麗值錢的擺設也沒有。


    主人的住房如此寒酸,狗窩就更要低一個檔次了。白眉兒見過老黑狗的窩,一間結構精巧的小木屋,裏頭鋪著厚厚一層稻草,寬寬敞敞,暖暖和和。而它卻隻有牆角那張爛草席可以棲身。


    吃的方麵,差別就更大了。老黑狗幾乎每頓都有葷腥,沒有雞腸兔肚,也起碼得啃兩根肉骨頭。老黑狗唇吻間總是油光閃閃,彌漫著一股肉香。而它除了主人鋪設在禿鷲嶺下的金絲活扣偶爾逮著飛禽,能吃到半付內髒或兩根肋骨外,平時很難吃到葷腥。


    不知是主人運氣不好還是金絲活扣有問題,有時一連好幾天一無所獲,主人放在瓦盆裏的狗食就隻有苞穀糊和爛白菜了。主人自己也吃那玩意兒。主人本來就清 貧,又嗜酒如命,根本沒錢買肉。它是食肉動物,本性難移,喜歡茹毛飲血,永遠也無法變成吃素守齋清心寡欲的和尚。苞穀糊和蔬菜吃著就膩味,連吃幾天,骨頭 都快吃酥軟了。寨子裏倒是有許多牛羊豬雞鴨鵝,鮮嫩美味,卻都是有主的家畜家禽:它已經是狗了,當然不能去襲擊。


    整個獵戶寨都曉得它是苦安子的狗,這似乎成為罪名,成為恥辱的標記,走到哪裏,都會遭來自眼,受到欺淩。


    “瞧,這就是苦安子養的狗。”一個圓帽上佩戴著絡纓和銀飾的女人嘰喳道。


    “嘿,這狗模樣倒不錯。”荷犁的男人說。


    “我看,這狗空有一副好皮囊。”


    “就是嘛,酒鬼懶蟲能養什麽好狗!”


    “寒酸,”山泉邊汲水的女人對荷犁的男人說,“昨天傍晚我看見酒鬼苦安子在你家地窖前轉來轉去,鬼鬼祟祟的,怕沒安好心。”


    “我家地窖丟了好幾棵大白菜。”


    “酒鬼的手腳很不幹淨。”


    “弄不好這狗也是偷來的。”


    “瞧這狗,瘦得皮包骨頭,太可憐了。”


    “跟著苦安子,這狗不餓死算是好的。”


    “瞧吧,不出半年,這狗準被它換成白酒灌進肚皮。”


    這時,山泉邊走來一位長著酒糟鼻子的男人。見到它,從盛飯的篾盒裏拿出一小坨麂子幹巴,逗它說:“白眉兒,來,吃吧。”


    它瞧出酒糟鼻不懷好意,站在山泉邊一塊磨石上沒動彈,隻是咂咂嘴唇。


    酒糟鼻將麂子幹巴在手掌上輕輕掂拋著,香味四溢。它眼饞心饞,肚子咕嚕咕嚕叫得歡。酒糟鼻笑了,嘴咧開條縫,眉眼間顯出慈祥的皺紋。豺也會笑,笑起來跟 人不一樣。人笑是整個臉部肌肉和諧地收縮舒展,豺笑隻是鼻梁上端隆起一坨皺褶。但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是人還是豺狗,笑起來眼神就顯得特別亮特別親切。它 知道,笑表示友善,表示誠意。酒糟鼻笑了,那就是說他真打算恩賜塊肉給它。


    它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它走到酒糟鼻跟前,舌尖剛要卷到那塊麂子幹巴,突然間,酒糟鼻的手腕猛烈一抖,那塊麂子幹巴像長了翅膀似的彈飛到天空,不偏不倚掉進樹梢那隻喜鵲窩裏去了。它隻咬到酒糟鼻手掌上那絲若有若無的幹巴氣味。


    它半豺半狗的腦筋還沒開竅,一下反應不過來是怎麽回事,偏著腦袋用一隻眼睛望著樹梢發呆。


    嘻嘻哈哈嗬嗬噫噫,山泉旁的人們笑往得前仰後合,比看見喜鵲下金蛋子還高興。


    白眉兒總算轉過了思想彎子,原來酒糟鼻在捉弄它。


    怎麽回事,酒糟鼻還在親切微笑呀!


    笑裏藏刀,是兩足直立行走的人的一種創造。白眉兒半豺半狗的智慧,是永遠也看不透人心的。


    它悻悻地吠叫了兩聲,把滿嘴口水和苦水一起咽進肚去,離開了山泉。


    比起獵戶寨的狗群來,獵戶寨的人和善得就像菩薩了。


    狗群簡直想要把它白眉兒置於死地。那條戴著護脖兒的老黑狗,像幽靈似的纏著它不放,無論在田邊地角,還是在魚塘旁土堤上,隻要見到它,便狺狺狂叫,狗群就聚攏來,朝它撲咬。它的身坯雖然比這些土狗都要高大,但寡不敵眾,在二三十條狗的圍攻下,常常被咬得皮開肉綻。


    它不知道老黑狗為為什麽麽這樣恨它。


    老黑狗黑虎不喜歡白眉兒是有道理的。它在寨子龍巴門口第一眼看見白眉兒,心裏就咯噔了一下。憑著老狗的經驗,它嗅出這隻毛色金黃的家夥雖然外表像條狗, 也會汪汪叫,卻有豺的氣味。最大的疑點在這家夥的尾巴上,那條尾巴比標準豺尾雖然要細一些,但比普通狗尾蓬鬆得多,不會像狗那樣靈巧地搖甩。可惜,沒人注 意這個問題。它疑心這眉眼間有塊白斑的家夥是豺的變種。狗和豺雖然同宗異族,五百年前也許是一家,但而今眼下卻是兩大營壘的仇敵。豺是山野走獸,狗是人類 的朋友。它怎能容忍一隻偽裝的豺混進家狗隊伍裏來呢?它的主人是獵戶寨的村長,它理所當然就是獵戶寨狗群的頭領。它有責任維護獵戶寨狗群的純潔。它恨不得 能把這異己分子拒之於龍巴門外,遺憾的是主人阿蠻星竟然喝住了它,不讓它采取果斷行動。這可惡的非豺非狗的家夥到底在獵戶寨安了家。


    主人阿蠻星還以為它是一般性質的欺生呢。它滿肚子委屈,可又沒法讓主人明白其中緣由。唉,人的視覺和嗅覺比起狗來實在差遠了。一般年輕些的狗尚且看不穿這披著一身狗皮的家夥的真麵目,何況人呢。


    它隻好另想辦法來對付這危險的家夥。


    老黑狗不愧在村長身邊生活了十五年,不愧是阿蠻星的老愛犬,耳濡目染,也學會了不少人類社會的領導藝術。人類對付野性太盛的家夥,最上乘的做法,就是降 伏、調教,因勢利導,為我所用。寨子裏那匹名叫寶駒的棗紅馬就是一個頗為典型的例子。兩年前寶駒剛從馬販子手裏接來時,那脾氣壞得像匹野馬,拴在木樁上, 長鬃飄拂,兩眼惡狠狠地瞪著四周圍觀的人群和狗群,鼻孔裏噴著粗氣,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無論是誰,隻要稍稍走近拴馬樁,寶駒就將馬尾巴一撩,屁股對對準 來人,掀起兩條後腿猛烈踢蹬,也就是尥蹶子。馬倌老沙端著一簸箕黃豆想給寶駒喂食,剛走攏拴馬樁,寶駒突然尥起蹶子正好踢在簸箕上。好家夥,簸箕像飛碟在 空中旋轉,黃豆飛上天後又落了下來,像下了一場豆雨。


    就在大家都束手無策時,它的主人阿蠻星來了,瞄了寶駒一眼,說:“真是一匹好馬,不過要好好調教,呶,先要滅滅它的威風,壓壓它的野性!找一根結實點的馬鞭來。”


    主人阿蠻星捏著長長的犛牛皮編織的鞭子,一抖手腕,鞭梢在寶駒脖子上劈出個脆響。寶駒狂暴地嘶鳴一聲,又蹦又跳,又踢又蹬,那股子蠻勁兒,真像是要和手 執皮鞭的阿蠻星拚個你死我活哩。無奈韁繩拴在馬樁上,馬樁埋在深深的地底下,撼山易,撼馬樁難。皮鞭像條走龍遊蛇,在寶駒脖頸上脊背上胸脯上屁股上噝噝怪 囂,咬出一條條蚯蚓似的血痕。每抽一鞭,寶駒都要嘶鳴一陣,掙紮一番。


    漸漸地,它的力氣耗盡了,那野性畢露的目光變成驚慌與痛苦,蓄滿淚水。終於,它口吐白沫,癱倒在拴馬樁旁,那嘹亮不屈的嘶鳴,也變成了沙啞的嗚咽。它跪臥在地,在皮鞭下屈服了。


    主人阿蠻星扔了皮鞭,走過去,將一瓢清泉水遞到大汗淋漓的寶駒嘴下,又送去半小袋麥麩。黑虎看出來了,主人是在對寶駒恩威並施。恩威並施才能更有效地製 伏野性。果然,寶駒感激涕零地飲水進食,才一會兒工夫,寶駒身上的野氣蕩然無存,連拖鼻涕的小孩走過去揪它的尾巴,它都不敢尥蹶子了。


    這幕馴化野性的活劇,給黑虎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狗很有點依葫蘆畫瓢的模仿能力,它要用相似的辦法來製伏白眉兒,洗去那身令狗討厭的豺的氣味,蕩滌野性。讓它脫胎換骨重新做狗。


    當然,黑虎隻是條狗,雖然從小就在人堆裏混,也還是不會揮舞皮鞭,更無法把白眉兒綁到木樁上去。它隻能使用狗的辦法。無論是在橫貫寨子的青石板路上,還 是在垃圾堆旁,或者在牛圈馬廄邊,隻要一看見白眉兒的影子,它就吠叫一聲衝過去進行撲咬。它是獵戶寨狗群的頭領,它的叫聲具有號召力。隻要它一聲吠,立刻 就會有其他狗從家裏躥出來給它幫腔,糾集起一大幫,進行圍攻。它雖然是條土狗,年紀也大了,但到底攆過山狩過獵,很有點廝鬥經驗,再加上狗多勢眾,幾乎每 一次都能把白眉兒咬得皮開肉綻狗毛飛旋狼狽逃竄。


    有一次,它夥同幾條公狗在水溝裏截住白眉兒。一頓好咬,差點把白眉兒的尾巴咬掉了。


    倘若換成一條普通的狗,即使是軍犬,恐怕也早就乖乖地低頭稱臣了。誰耐得住這沒完沒了的追咬?


    它早就想好了,隻要白眉兒的眼光不再像豺的眼光那樣冷若冰霜,隻要白眉兒在它麵前不再像豺那樣強頭倔腦,隻要白眉兒洗心革麵地徹底拋棄豺的風範豺的孤 傲,隻要它黑虎撲過去時,這豺娘養的能四肢趴地尾巴搖成扇狀,做出狗所特有的屈服認輸告饒求情的模樣,它就會停止廝鬥,或許還會把一根沒啃幹淨的骨頭恩賜 給這白斑臉麵金黃毛色的家夥。恩威並重嘛。遺憾的是這家夥天生豺骨頭,雖然時時受攻擊,處處遭圍困,卻仍不肯屈服。


    敵人不投降,就叫它滅亡。


    並不是獵戶寨所有的人都鄙視白眉兒。到底是獵人聚集的地方,懂得狗的價值。那位五短身材的麻魯大叔就用豔羨的口吻對苦安子說,你這酒鬼,也不知前世修了 什麽福,得了這麽一條狗。另一位獨眼阿炳對喜歡捉弄白眉兒的酒糟鼻說,寧欺老雜種,不欺鼻涕蟲。你老兄積點德吧,別跟這條伢狗過不去。我養了一輩子狗,多 少懂點狗經。唔,你別看它現在瘦得像條細鱗魚,蓬頭垢麵,不大中看,好好調養,長結實了,我敢說,寨子裏沒一條狗比得上它。


    也並不是寨子裏所有的人都對白眉兒冷冰冰,溫暖還是有的。這溫暖恰恰來自最仇視它的老黑狗的主人阿蠻星。


    有一次,主人苦安子喝醉了酒,昏睡一天一夜沒有醒。白眉兒餓慌了,滿寨子尋找吃的東西。繞到寨子中央,它嗅到一股撩狗心魄的肉香,從一幢大木屋裏飄溢出 來。是村長的家。它站在柵欄外望進去,阿蠻星正在喂狗,瓦盆熱氣騰騰,有好幾塊牛膀骨呢。白眉兒饞得直淌口水。想到自己主入家裏火塘熄了,一片陰冷,瓦盆 空空,淒清潦倒,不由得發出一聲悲吠。


    老黑狗聽到動靜,一見是它氣衝牛鬥,嗥叫一聲便要躥出來撲咬。


    白眉兒扭頭要走。這是別人的家,幸福也也是是別人家狗的幸福,與自己無緣。何必討人家嫌,自找沒趣呢。


    突然,白眉兒聽到阿蠻星一聲喝叫:“黑虎,回來!”


    剛躥到院牆柵欄旁的老黑狗極不情願地退回到狗窩邊。


    阿蠻星走了過來,隔著柵欄,望望它,那眼光,沒有鄙視,也沒有厭棄,而含有一種讓它的狗心發緊的溫柔的憐憫。


    “哦,是白眉兒,肚皮癟得像踩癟的豬尿脬,看來,苦安子大叔又喝醉了,沒煮狗食。唉,一條好狗,可惜,落在一個酒鬼手裏。”他抽著金燦燦的銅煙鍋。大口大口吐著煙霧,說道。


    他踅回狗窩旁,用一個長柄勺子舀出一勺骨頭來。從柵欄縫送到它麵前:“吃吧,吃吧,怪可憐的。”


    它感激地望了阿蠻星一眼,悶頭吃起來。


    這以後,白眉兒又有好幾次因主人喝醉了酒而斷了炊。受到阿蠻星的周濟。


    還有一次,老黑狗和幾條公狗把它圍在一個草垛上,正咬得不可開交,阿蠻星恰巧路過,喝退了老黑狗,替它了圍。


    那天早晨,白眉兒正走在青石板路上,遠遠望見阿蠻星挑著一擔牛糞踏著雪往家走。突然,它瞅見他扁擔換肩時,腰間有一道光亮垂落下來,跑過去一看,雪地裏 有一抹金黃色映入眼簾。它用爪子刨開雪,一看,原來是一杆金竹做的煙鍋,鍋頭包著銅皮,閃閃發亮。它認得這玩意兒,總插在阿蠻星的腰帶間。他常抽這玩意 兒,一頭含在嘴裏,另一頭燃起一簇小火苗,滋巴滋巴吸。它聞聞煙鍋,竹竿上果然留有他的手汗。這一定是他不小心遺落在雪地裏的。他已走遠了。


    它冷不丁就冒出一個念頭:把煙鍋替他送回去。它吃過他給它的東西,他替它解過圍,它心裏總有點兒過意不去,希望能替他做點事,有所回報。欠情好比欠債,沉甸甸地壓在心頭。它叼起煙鍋,飛快奔上前去,一直奔到他麵前,“噗”,把煙鍋吐在地上。


    “阿羅,好聰明的狗啊,把我的煙鍋找回來了。”阿蠻星驚奇得濃眉飛揚,放下牛糞擔,彎腰撿起煙鍋,抹抹竹柄上的雪,插進腰帶。


    “來來,跟我來,我要謝謝你。”


    它跟著他走進大木屋。老黑狗不在家,可能找哪條母狗幽會去了。他跨選廚房,出來時,扔給他一個紅燒雞頭。雞頭連著長長一截脖頸,還有很多肉。這對它來說已經是高級盛宴了。它心花怒放,吃得滿嘴流油。要是他天天都掉東西,次次都讓它撿著,該有多好啊。


    論功行賞,是效果顯著的行為誘導。


    瞧老黑狗的窩,就搭在院牆的角落,寬敞漂亮,那隻盛狗食的瓦盆,還有層吃剩的湯湯水水。要是當初在荒野的三岔路口它遇見的不是苦安子,而是阿蠻星,那該 多好哇。它現在就是村長家的獵狗了。就不會被人冷嘲熱諷,就不會遭狗群圍攻,就不會挨餓。它邊啃雞頭邊想。它有一種明珠暗投的遺恨。


    但啃完雞頭,它還是顛顛地回到苦安子身邊去了。


    它是狗,俗話說窮養狗富養貓。貓是嫌貧愛富之輩,隻要自家斷了葷腥,就會恬不知恥地踏進別家的門檻。貓臉說變就變,昨天還和主人嬉戲耍鬧,在主人懷裏撒 著嬌,今天就會為了半條魚爬上陌生人的膝頭喵喵叫。狗做不來這一套。狗認準了一個主人,即使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也不會為了一根骨頭拋棄舊主人的。狗對主人 忠貞不渝,餓死也不棄窮家。


    貓把狗的這種品性看做是傻冒。


    人類把狗的這種品性讚為忠誠。


    不管誰的判斷更接近真理,白眉兒是狗,改不了這個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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