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日曲卡山麓漫長冬季一個難得的好天氣,藍天白雲,紅日高照,灑下一片融融暖色。


    雪山鎮牲口市場人來人往,熙熙攘攘;黃牛犛牛騾子馬匹沿著大街一溜兒排開,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響成一片。苦安子蹲在一個角落裏,牽著白眉兒,等待買主。白眉兒脖頸上插著兩根稻草,這是一種原始古老的貨物標簽。


    街上濃濃的買賣氛圍,自然瞞不過白眉兒聰慧的腦袋,它曉得自己像滿街的的牲口一樣,要易手了。它不安地注視著每一個從麵前經過的行人,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厄運在等待著自己。


    一位背著背簍額上纏著黑頭帕的漢子在白眉兒麵前停下來。兩道陰騭的目光在白眉兒身上溜轉了幾圈,用痰音很濃的嗓子問道:“老板,這伢狗,咋格賣?”


    “這可是地道的好獵狗哇,老哥,值這個數哩。”苦安子說著,伸出一個巴掌。


    他們說話的當兒,白眉兒鑽到黑頭帕漢子胯下,嗅聞了一陣,它聞到一股屠夫的血腥味。它狗心沉淪,渾身戰栗,無論如何,它也不願自己變成人類餐桌上的一盤佳肴。可它脖頸上拴著鐵鏈,被牢牢攥在苦安子手裏。命運掌握在別人手裏,它又能怎麽辦呢。


    “五十塊?”黑頭帕漢子問。


    “老哥,莫開玩笑了。這狗攆山快如風,狩獵猛如虎,是條純種的好獵狗呢。五十塊錢,還不夠買條狗腿。我是說再添個零。”苦安子嘩嘩抖動著手中的鐵鏈子說道。


    “什麽金狗銀狗值這個數,”黑頭帕漢子奸奸地笑了笑說,“五十塊我還嫌貴呢。如今很少有人打獵,誰希罕獵狗。吆。我是要買條菜狗,給幾家飯館送新鮮狗 肉。”黑頭帕漢子說著伸出出一隻血腥氣極濃的手,捏住白眉兒的下巴頦,“我是看中這條狗牙口嫩,肉也嫩,大冬天吃伢狗肉滋補身體,才想買的。五十塊,盡夠 了。”


    白眉兒的嘴吻被捏得火辣辣疼,要不是想到自己已決心一輩子做狗,它真想像匹豺那樣一口咬斷那隻肮髒的手腕。


    “五百塊,一分也不能少。”苦安子說,“把獵狗當菜狗,虧你說得出口。”


    “五十塊,一分也不能多。”黑頭帕漢子說,“什麽獵狗不獵狗的,剁成肉塊隻認滋味是否鮮美。”


    “唔,我們前世沒緣分,這樁買賣無法成交了。”苦安子扭過臉去,擺了擺手。


    黑頭帕漢子訕笑著走了過去。


    白眉兒一顆懸吊著的心這才算落了地。


    它曉得,它被獵戶寨的巫娘指為豺狼,主人苦安子執意要把它賣掉了。這是法定命運,它無力扭轉乾坤。它隻希望能被一位真正的獵人買了去,能投靠到一位好主人膝下,也不枉做一世狗。它比苦安子更焦急,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不知怎麽搞的,這牲口市場,牛和馬的交易頗為活躍,狗的買賣卻很冷落,集市上沒幾條狗,買主就更少了。


    日頭偏西時,走來一位生著一張長長馬臉的漢子,在白眉兒麵前端詳了半天;馬臉漢子肩上扛著獵槍,臉膛被高原陽光曬成紫銅色,身上有一股濃重的山野氣息,一看便知道是個闖蕩山林的獵手。


    白眉兒抬頭挺胸,盡量使自己的形象顯得高大健美光彩照人;它希望自己能被馬臉漢子買走。遺憾的是,馬臉漢子前後左在右圍著它瞧了好一陣,最後還是搖了搖 頭,自言自語地說:“這狗模樣不錯,可惜,牙口已兩歲多了;超過兩歲的狗,是很難把過去的舊主人和舊家忘掉的;它會戀舊主人和舊家的。狗還是要從小養大才 親,尤其是獵狗,從小養大的獵狗才會在關鍵時刻奮不顧身來幫主人。半道易主的狗,忠誠會打折扣。”


    一派胡言,對白眉兒來說;可它無法跟主宰它命運的人說理去。


    夕陽西下,暮色悄悄灌進街道,熱鬧的買賣交易逐漸冷清,擁擠的集市變得空曠。白眉兒仍然被牽在苦安子手裏。


    愁煞人也愁煞狗。


    纏黑頭帕的屠夫又踅了回來,手裏牽著四條狗,這無疑是狗肉宴席的原料。這四條狗,都老得臼齒脫落,步履蹣跚,是該到狗閻王那裏報到去了。


    苦安子睃了黑頭帕漢子一眼,搓著手說:“唉,天要擦黑了,怎麽辦?我若再把白眉兒帶回獵戶寨去,巫娘決不會輕饒了我。怎麽辦?怎麽辦?”


    黑頭帕漢子在苦安子麵前停了下來,浪聲浪氣地問:“老板,怎麽樣,五十塊成交了吧,空守了一天,別把貨折騰瘦了,趕明兒四十塊也沒人要嘍。”


    苦安子唉聲歎氣,望望天色,又望望白眉兒,終於揮了揮手說:“好吧,算便宜了你,快給錢,牽走!”


    黑頭帕漢子嘻嘻笑著往懷裏掏錢。白眉兒傻眼了。看來厄運罩頂,求生無望了。


    也是它命不該絕,黑頭帕漢子掏出錢數好牙後剛想遞給苦安子,突然,白眉兒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街上,步伐矯健,氣宇軒昂,是獵戶寨的村長阿蠻星。刹 那間,它靈犀點通,慧性感悟,衝動起一股強烈願望:讓阿蠻星瞧見它目前的處境。它“汪汪汪”高聲吠叫起來。阿蠻星沒聽到,或者說聽到了也沒在意,拐了個彎 朝街對麵一家小酒館走去。眼看阿蠻星的背影就要消失在臉色酡紅的酒客裏,它求生的最後一絲希望行將破滅,它急眼了,狂吠一聲,拚命朝阿蠻星的背影躥躍;它 被強烈的求生願望激勵著,力氣大得驚人;苦安子拽不住它,被它拖著往前走。


    “死狗,停住;再跑,老子一刀剁了你的狗頭。”苦安子在背後罵罵咧咧。


    拴在脖頸上的鐵鏈子勒得白眉兒幾乎窒息,頸上的毛被一綹一綹拔下來,鑽心地疼,可它仍頑強地朝前奔跑。它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意味著將被木棒敲斷鼻梁後扔進湯鍋。


    好險哪,阿蠻星前腳已跨進小酒館,後腳正欲跨未跨之際,白眉兒剛好趕到,它脖子被勒得已叫不出聲來,便一口叼住阿蠻星的褲腳管,再不放鬆。


    阿蠻星驚訝地回轉身來。


    苦安子打恭作揖賠著笑臉說:“村長,真對不起,驚著您了。”


    “哦,是苦安子和白眉兒,出什麽事啦?”


    “村長,是這麽回事,這畜生背著我去偷雞,巫娘瞧出它是豺狼投的胎。”


    “這我知道。”


    “我把它牽到街上賣,剛要成交,這畜生不知哪根神經短路了,突然就狂奔亂竄來咬你的腳;謝天謝地,沒咬著你;褲腿被它咬破了,這瘋狗牙齒尖著呢。死狗,你還不鬆口,看我不揍扁了你!”


    苦安子說著掄起鐵鏈子,狠狠朝白眉兒抽打。霎時間,白眉兒背上皮開肉綻。它仍不鬆口,隻是從兩邊口角發出嗚嗚嗚的呻吟聲。


    “莫打,莫打。”阿蠻星皺皺眉頭,喝住苦安子。他是獵人,見不得對狗粗暴。


    這時,黑頭帕漢子也趕了過來,手裏捏著幾張紙幣,往苦安子懷裏塞:“老板,你先收下錢;你收下錢,這狗就歸我了,看我怎麽來收拾它。”


    苦安子一把抓過錢來,將鐵鏈子遞給了黑頭帕漢子。


    黑頭帕漢子順手將早先買下的四條老狗拴在小酒館門口的一根木樁上,一手嘩嘩抖動白眉兒脖頸上那根鐵鏈子,一手從腰間拔出一根棗木棍來:“畜生,你以為你咬住了人家的褲腿就沒辦法治你嗎?帶回去是宰,在這裏也是宰,我就露一手給喝酒的客人助助酒興。”


    那根棗木棍約有兩尺來長,前粗後細,掂在黑頭帕漢子手裏沉甸甸的;木棍被狗血染成黑褐色,閃爍著陰森森冷光。這是一根名副其實的打狗棍。


    黑頭帕漢子獰笑著說:“各位賞光看看我的手藝如何,不用刀,不用繩,不用別人幫忙。一根小木棍就可以幹淨利落解決問題。再凶再猛再惡的狗,我一棍下去, 準叫它像坨稀泥似的躺倒在地,一滴血也不往外流;狗血悶在裏頭,狗肉滋味更鮮美,還是上等補品,男壯陽,女滋陰,老人小孩補氣強身。我在這裏許個願,我一 棍下去,倘若這畜生,不倒下去,或倒下去還能掙紮著站起來,或者還能放開喉嚨叫一兩聲,都算我沒本事失了手,任憑把狗抬走,算我白送你們的。”


    這家夥,即興做起了廣告。


    黑頭帕漢子高高舉起了棗木棍,瞄準白眉兒鼻梁和眼窩交界處那塊凹部;這是犬科動物身體上最薄弱環節,一棍下去,窒息無疑,


    “嗚嗚嗚,嗚嗚嗚”,白眉兒搖晃著阿蠻星的褲腿,不斷地乞求著。


    “嘿——”黑頭帕漢子發一聲威,棗木棍閃電般地落下來。


    白眉兒鼻梁間涼颼颼的,全身一片死亡的麻木,隻有牙齒還緊緊銜著阿蠻星的褲腿,嘴裏還機械地發出嗚嗚嗚的叫聲。


    說那遲,那時快,阿蠻星倏地伸出手去,半道上穩穩接住了棗木棍。


    “你……”黑頭帕漢子吃驚地瞪圓了眼。


    “慢。”阿蠻星說,“我現在才弄明白,白眉兒為啥要過來叼我的褲腿:苦安子,你把它當菜狗賣了,是嗎?”


    “我……”苦安子支吾著,“我……獵狗賣不脫手,我隻好……”


    “虧你還是獵戶寨的人!唉。”阿蠻星輕輕歎了口氣,推開那根讓狗心驚膽戰的棗木棍,一把從黑頭帕漢子手裏奪過鐵鏈子,蹲下來,“多機靈多聰明的狗啊,曉 得在危急關頭該向誰求救。別看它不會說話,其實它心裏什麽都明白。也真是巧事,我在鄉政府開完會,本想直接回家的,走著走著總覺得心神不定,總覺得還有一 件事沒辦妥,想了半天才想起家裏沒酒了,便半路踅回鎮,想帶兩瓶燒酒回去,沒想到,就遇著你這條白眉狗。”


    說到這裏,他仔細端詳白眉兒,停頓 了好一會,才又緩緩地說道:“我看得出來,你是一條通靈性的好狗。唔,我也曾養過一條好狗,不是黑虎,是另一條狗,名叫洛戛。唔,長得跟你有點像,也是全 身黃毛,隻是臉上沒有白斑,尾巴也沒有你粗。多好的洛戛啊,敢獨自闖進熊窩逮熊崽子。唉,我的洛戛最後叫紅毛豺給害死啦。”他說著,神情有點傷感,仿佛是 在尋找一種慰藉,伸出右手按在它的腦門上,“唔,我曉得的,你受了冤枉,你受了委屈,你心裏很苦,是嗎?”


    白眉兒鬆了口,“嗚汪”,嗚咽了一聲,深沉淒涼,發自肺腑。


    阿蠻星的手在它腦門上輕輕摩挲。


    白眉兒雖然投靠苦安子已做了幾個月的狗,但苦安子感情粗糙,從未像這樣軟語細聲地跟它說過話,更沒有用手摩挲過它的腦門。它第一次領受來自人的親昵,怪 別扭的,想拒絕,但奇怪得很,四條腿似乎生了根般挪不動。人類的手掌有一種奇異的魔力,掌心仿佛帶著電流,滲透皮毛和肌腱,流人心田流人丹穴流入血管流入 靈魂,像熱泉像陽光像炭火像熔漿,它立刻感覺到一種酥骨的情醉心的熱,產生一種依戀的快感。那隻手掌順著他的頭頂滑向它的背脊,在頸椎骨和尾尻骨之間來回 撫摸,它覺得剛才被死亡陰影驚駭得冷冰冰的身體像泡在一泓熱騰騰的溫泉水裏,如癡如醉,飄飄欲仙。它還是頭一次有如此美妙的感覺。不同物種之間的陌生感和 戒備心理仿佛都像掉進火焰的雪片化成水化成氣體化成烏有。


    “我曉得,你想跟著我。這是天意,我們有緣分。”


    阿蠻星的左手把它攬進懷裏,它順勢將毛茸茸的腦袋靠在他的胸口;他用絡腮胡子逗弄它的臉,癢絲絲的,很有情趣。


    “這算啥子事嘛?我出錢買下的狗,怎麽跟這位老哥黏糊上了。”黑頭帕漢子抱怨地說。


    “苦安子,把錢還給他。”阿蠻星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


    “這……”苦安子苦著臉把錢遞還給黑頭帕漢子。


    “莫名其妙。這叫換了新鞋出門就一腳踩著牛屎,敗興。”


    “老哥,實在對不起了,請您多包涵。”阿蠻星賠著笑臉說。


    “哼!”黑頭帕漢子收起錢,牽起四條老狗,悻悻地走了。


    “我的黑虎老了,看家護院還湊合,攆山打獵快不中用了,我正想買條獵狗呢,這狗,我買下了。”


    “這合適嗎?這瘋狗,偷雞哩。”


    “狗是好是歹,全在於人怎麽調教。”


    “是哩,是哩,您是一村之長,領導得了一村人,還怕調教不好一條狗!我是說,巫娘看出這畜生是豺狼投的胎,我是怕將來會連累您哪。”


    “你是怕我把白眉兒帶回獵戶寨,會連累你吧?別擔心,要是有人說閑話,你就說是我逼著你賣給我的,與你不相幹。哦,你可以跟大夥說,今後寨子裏要是再莫名其妙地丟雞,我阿蠻星包賠了。”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我阿蠻星啥時候騙過你。那黑頭帕漢子付你多少錢?”


    “五十塊。”


    “那不是買獵狗的錢,那是買狗肉的錢。這狗,少說也值兩百。唔,我就給你兩百吧。”阿蠻星慷慨地掏出兩張一百麵額的大家票,塞進苦安子的表袋。


    “阿羅,我今天福星高照,交了好運。”苦安子樂哈哈地走了。


    在整個交易過程中,阿蠻星的手始終撫摸著白眉兒的脊背,又順著它的脊背捋順它尾巴上的毛。突然,白眉兒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感覺,自己的尾巴在阿蠻星的手掌裏變得像條活蹦亂跳的泥鰍。


    “哦,白眉兒,你搖尾巴了。我一直注意觀察你會不會搖尾巴;巫娘就是看你不會搖尾巴斷言你是豺狼投的胎;我還真有點擔心呢。狼不搖尾巴,豺不搖尾巴,鬣狗不尾巴,我怕你是個雜種。現在你搖尾巴了,好極了,你是條地地道道的狗。”阿蠻星興高采烈地說。


    白眉兒也很驚奇自己怎麽會像條地道的狗那樣搖甩起尾巴來了。它可沒想過要去搖甩自己的尾巴,若不是阿蠻星點破,它甚至意識不到自己已經在搖甩尾巴了,這 是一種無意識的動作,是一種內心激情的自然流露。當阿蠻星帶有某種生理電流的手掌撫摸它的脊背時,它血液循環加快了,情緒亢奮,要不是被他擁在懷裏,它會 舞兮蹈兮,會蹦跳打滾,會連聲嘯叫,以表達內心的喜悅,以發泄那股快漲破血管的激情;但它的身體是被他的手臂圈在懷裏隻要稍一蹦跳,它和他就會脫離接觸, 美妙的感覺就會隨之消失。它可不願中止撫摸,於是,激情便湧進身後那根尾巴,情不自禁地搖甩起來,表達自己對新主人感恩戴德的心情。


    “白眉兒,從今後,你就是我阿蠻星的獵狗了。走,我們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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