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錯位(上)


    曾經,夢魘一直都想把那個印在額頭上的印記給洗了。


    一直都想。


    對任何強大——或者曾經強大的魔物來說, 那樣的印記都是一種屈辱。


    在所有者的麵前, 肉體可以被肆意操控,精神世界則被迫完全袒露。


    ——根本就是個玩物。


    而世界上所有魔物都可以是奴隸, 唯獨他不可以。


    “很高興見到你,夢境回廊的……前守護者。”


    擁有者深紅色眼眸的魔物坐在熔岩的王座之上,這樣對他說道。


    夢魘一陣恍惚。


    這個稱謂對他來說太過遙遠。當它從眼魔的口中吐出之時, 聽起來甚至是那樣的陌生。


    就好像他從不曾聽過那樣的一個稱號。


    就好像那個稱號從不屬於他。


    ——就好像他不曾是一隻強大、狂妄、肆意的魔物。


    一點都不高興啊。


    夢魘想。


    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他一直都想擺脫那個印記的。


    他甚至曾經一度想過,—無論是誰都好, 隻要不是那個家夥就可以了。


    ——可為什麽不高興呢?


    他不敢去深想。


    夢魘天生向往自由, 那樣奴隸的印記, 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為此他曾很是費心了一陣,結果不了了之, 一直到現在。


    ——一切都是為了食物。


    他曾不斷告訴自己。


    他喜歡那個家夥的夢境, 為了食物, 為了盡快恢複力量,他是可以忍受的——所以現在的潛伏隻是為了迷惑她、觀察她,然後有朝一日出其不意,將那家夥踩在腳下,告訴她誰才是主人。


    他原本是這麽打算的。


    “宣誓忠誠——然後我將為你抹去那個記號——珍貴的守護者不應被那樣對待。”


    擁有整片暗影裂穀和深紅山脈的王者這樣對他說。


    ——對待。


    夢魘忍不住仔細咀嚼了這個詞。


    努力想要回想起自己曾經被錯待、虐待甚至折磨的記憶——但是很可惜,一點也沒有。


    哦——也許有一點。


    但是伴隨著那樣奇怪痛苦而來的, 卻是某種隱秘的、無法訴諸於口的快樂——也許還有一點點期待?


    不, 錯覺。


    他馬上製止了這個危險的念頭。


    使勁追想自己在那個蠻荒、落後又粗糙的地方的生活——然而記憶所過之處, 卻全是吵吵鬧鬧熙熙攘攘,雖然吃的方麵總是不盡如人意,卻沒有一點孤獨,也沒有一點陰霾。


    與之相比較,曾經在巫妖學院——還有在更遙遠的夢境回廊時的記憶,都變得模糊而又暗淡,淡得隻需要嗬上一口氣,就能隨時遺忘……


    果然,像他這樣習慣懶散的人,就適合那樣粗糙而熱鬧地活著。


    “所以,你還有什麽別的要求?”


    統治著深淵三分之一領土的王者難得的語氣平和。


    “我想要回去。”


    說出口的刹那,夢魘先是驚訝,隨即平靜,甚至還覺得有點好笑——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非得到這個時候才想明白麽?


    他想。


    真不是時候。


    地麵開始融化,空氣燙得仿佛要將他粉碎成灰。


    他卻不打算再改口。


    撕去屬於人形的偽裝,蒼藍的火焰自他腳下一路向上繚繞,露出他那如同夢境一般優美的身姿。


    “別衝動啊。”坐在眼魔右手邊的魅魔笑得分外開懷,“想清楚了再做決定也不遲。”


    “從沒有誰能在我的土地上違逆我。”眼魔沉沉地咆哮著。


    “我無意與您為敵。”夢魘的聲音十分平靜,“也無意撒謊。”


    “我身上有屬於主人的印記——在它的見證之下,我無法違逆祂。”


    也不想違逆。


    所有幻術都以現實為基礎,它要求施術者永遠保持內心的清醒,不然便會迷失在夢境與現實的分界之間。


    “真是讓人感動的忠誠啊……”魅魔發出讚賞般的喟歎。


    而這樣的話語非但沒能緩解形勢,反倒讓眼魔更加憤怒。


    在眼魔的注視之下,夢魘稍一動作,便被暗影的荊棘團團圍住。


    自那荊棘上生出了火來,鑽入夢魘額心的環形印記之中,深深烙入他的軀體裏,焚燒血肉,侵蝕骨骼。


    “就讓我看看吧,”他說,“你所謂的主人究竟是個什麽樣的貨色。”


    ……


    ——陷阱。


    歐若博司消失的第一時間,林的腦中就出現了這樣一個詞。


    隨著夢魘一同消失的,還有那如芒在背的惡意。


    她自然不會天真到以為,就這樣追上去便能夠全身而退——對方顯然有備而來,而且在暗中潛伏已久。


    她試圖追蹤歐若博司身上的印記——但很顯然,對方不會留給她這樣的機會。


    她能感覺到它的存在,但也能感覺到之間距離無比遙遠,像是隔著重重的濃霧。


    是骸蛛?


    剛才那白色的蛛絲很顯然來自於那隻叫阿奇耶德的魔物。


    可它有那麽強大的力量嗎?


    林持懷疑態度。


    雖然一切非常明顯,是那隻不知道何時、通過何種方式又恢複原樣的骸蛛掠走了夢魘,但她總覺得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但她也沒有更多的時間思考對方的陰謀詭計。


    對麵像是一個神秘而充滿惡意的主人,如同專門為了迎接她那樣,在潮水一般的骸蛛群眾按下了暫停鍵,清晰地指示出她所能前進的唯一方向——跟上去。


    走之前,林從懷中取出唯一的傳送卷軸,想要放在烏拉拉手裏——哪怕逃離時的忙亂中,魚人依然忍不住朝她的方向張望。雖然隻有一瞬,但卻被很好地固定住了。


    卷軸卻同她本人一樣,直接穿過對方,落在了地上。


    林稍一思索就大概明白了過來。


    她身上的物品也同她一起,像是進入了另一個次元那般,同現實的世界毫無重疊,就像是突然被從魚缸裏拉到了空氣中,隻有等時間重新流動的時候才能回去。


    她撿起,抬手在上麵施加了一個印記——確保卷軸在落到魚人以外的人手中時,會直接銷毀。然後重新放在了他的腳下,就這樣迎著固定在半空中的骸蛛群穿了過去。


    重回巢穴的路上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或者說等她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在飛快地奔跑了起來。


    事實證明她的這個做法非常的明智,因為時間並沒有暫停太久,看看等她踏入先前骸蛛所在的巢穴時,周圍一切那種如同蒙在水中的扭曲感與隔離感已經徹底消失。


    她一腳踩在一塊掀開了的粉紅色肉膜之上,汁液四濺。先前戰鬥後的焦糊味鑽入鼻腔之中,帶來難以言喻的、已經讓她有些不太習慣了的惡心之感。


    然而林卻沒有心思去關注尚未完全來得及適應的新形態:巢穴中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


    既沒有魔物,也沒有歐若博司。


    林皺眉在現場飛快地轉了一圈,然而除了斷牆之外,並沒有什麽其他的可供檢查的地方——或者說有,但全都掩蓋在了滿地的肉膜之下。


    符文還剩餘兩枚。


    足夠施展四節的烈焰風暴了。


    林張嘴就要吟唱,然而剛一開口便眼前一黑——緊接著便是直入腦髓的疼痛。


    很難形容那種感受,就像是被人用燒紅的鋼針直接自額心刺入,然後在大腦中粗暴地攪動。


    暴躁,憤怒,不帶一絲憐憫。


    林一個沒忍受住,直接半跪在了地上,死死揪住腦袋。


    伴隨著那疼痛,無數狂暴的聲音在她腦中炸響,粗暴而野蠻地碾壓著她的意識,想要將她完全粉碎。


    “蟲子。”


    一個輕蔑的聲音淩駕於所有的痛苦之上,一下一下地碾壓著她的意識,帶著十足的傲慢。


    林疼得無意識地幹嘔了一聲。


    然而也就是這一下,讓她稍稍清醒了一些,找回了一些意識與身體的控製權。


    此刻她像是身處在一片類似於虛空或者夢境的地方——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但卻沒有實質的觸感。


    “誰?”


    她勉力抬眼望去。


    然後對上了一線黑色的影子——感覺到她的注視,那影子自中間倏然張開,露出血紅色的瞳與骨灰色的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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