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知道的並不算太多。”菲尼克斯說, “來到深淵後不久, 我就和老師分開了。”


    “哦?吵架了?”


    “並沒有。”白袍導師說的時候,眼中金色的火焰格外地穩定,仿佛陷入了極為悠久的回憶之中,“他總是喜歡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探索、觀察、研究、記錄——法師的天性,你懂的, 然後隨時將他發現的東西教給我和哈爾。”


    “聽起來還不錯。”林毫無誠意地評論。


    “也許對人類的法師來說是的。”菲尼克斯說, “但我首先是魔物,然後才是菲尼克斯。”


    “他強迫你吃素了?”


    想起曾經的遭遇, 林多少有點感觸。


    “……不, ”菲尼克斯說, “他不限製這個。”


    可就算這樣, 也還是太無聊了。


    每天閉眼的時候是一種風景,第二天睜眼之後還是同一種風景。差不多同一片區域,往往要待上幾個月甚至更久。明明是那麽無趣的事情,可那位大法師卻像是根本意識不到般,用他的足跡將每一方土地丈量過去,仔仔細細。


    “你能想象麽?每一天每一天,都有一個人在和你說一種草和另一種草的區別,一塊礦石的紋路上有怎樣的故事——從還在安吉利亞開始一直到深淵,每天都在做重複的事情。”


    “所以你受不了了?”林問。


    “是的,那會我才剛剛成年——成年的魔物骨子和血液裏天然流動著對鮮血與殺戮的渴望。”


    “納森沒有攔你。”她用的是肯定句。


    “當然,他從來不強迫人,包括當初收容我,和我定下契約的時候也詢問過我的意願。”


    “你隻是後悔了?”


    “我隻是厭倦了。”他說,“一成不變的、毫無任何波瀾的生活——即使偶爾有不長眼睛的魔物來騷擾,也掀不起什麽浪來。”


    菲尼克斯試圖在腦子中回想了一下他們來到深淵以後碰到的危險。


    但是非常遺憾的是,那段時光中似乎沒有任何足以在記憶裏留下輕微痕跡的刺激。


    想來也是——畢竟是納森·弗萊德曼,對付普通的深淵魔物,大概就像是拂去衣服上的灰塵那麽簡單。


    而這種程度的殺戮和刺激顯然無法滿足一隻剛剛成年不久的魔物。


    “納森甚至自行選擇成為了一隻巫妖——可即使那樣他的生活還是一點變化也沒有,就像是想要把這樣無聊的日子延伸到永遠……所以我實在是無法忍受,就同他告別,直接去了歡愉之城,所有高階魔物匯聚的地方——鮮血、美酒與魔力流溢的地方,與之相比學習算什麽?”


    菲尼克斯冷笑一聲,帶著某種難以言說的嘲諷意味。


    “歡愉之城好玩嗎?”


    “當然。”菲尼克斯說,“歡愉之城的美妙之處你無法想象——對於魔物來說。那裏所有的一切,不管是魔物也好,狂歡也好,都是為了讓躁動不安的血液沸騰起來。”


    直到現在,他還記得自己進入歡愉之城的第一天,就一頭紮入了充滿酒香與血液的池子裏,擰斷了一隻嘲笑他的惡魔的脖子,用他的腦袋做了我的第一隻酒杯——有著非常漂亮的、虎斑色的尖角。


    他一邊說著那些殘忍的、甚至算得上是聳人聽聞的細節,一邊觀察麵前的家夥。


    他知道這她的原型大概是什麽——但是某些時候,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他總覺得她的表現其實並不像是一隻純粹的龍。她身上有著某種不易覺察的、熟悉的氣息。


    就好比聽聞這些能夠讓魔物輕易興奮起來、讓人類感到惡心厭惡的細節時,她的反應很是平靜,甚至算不上好奇。


    “你快活嗎?”


    然後他聽到她問。


    明明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問句。


    可菲尼克斯卻有那麽一瞬間的恍惚——一種時空錯置般的恍惚。


    就像是在某次酒醉之後,他漂浮在岩漿之上,然後聽到某個極其熟悉、但已經太久沒有聽到的聲音問他,你還開心嗎。


    “怎麽了?”她問,“如果這個問題你不想回答的話,那麽就算了。”


    ——(不想說也沒事,我就是來看看你。)


    那個人也是這麽問的。


    麵對著那對紅色的靈魂之火,他不由自主地開了口。


    “快活的,”他說,“怎麽不快活?——從沒有像現在這般快活過。”


    從一場殺戮到另一場殺戮,從一場歡宴到另一場歡宴——哪怕是現在想來,都仿佛還能記得那種心髒劇烈搏動的感覺。


    “現在這般?”她仿佛疑惑,但馬上又毫不在意地略過。


    “那不是很好?”她說。


    菲尼克斯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怎麽了?”林奇怪。


    “……納森老師也是這麽說的。”


    真是可笑。菲尼克斯想。


    難怪他會覺得這家夥身上有某種熟悉的氣息——她的反應幾乎和納森的一模一樣。


    他甚至沒有了繼續說下去的興趣。


    “這樣啊,”她沉吟,“納森是這麽和你說的?”


    “……”


    “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然後他聽到她嘖了一聲。


    “其實你想聽的不是這種話對吧——你想他罵你一頓對不對?”


    “……”


    看他沒反應,她像是感覺自己猜對了那樣,聲音頓時歡快不少,繼續說了下去:“和心愛的老師分別了那麽久,好不容易見了一麵——結果讓他看到了自己抽煙喝酒打架的糟糕樣子,以為會被罵一頓,結果對方什麽也沒說,甚至連個痛心疾首的眼神也沒有……”


    “……巫妖沒有那種眼神。”


    “不要否認啊,”她說,“什麽都不說,也不會勉強你——那種感覺很糟糕吧?簡直就像是在說……‘其實你不是那麽重要’,對吧?”


    菲尼克斯覺得自己應該否認的。


    但是當這些話從這家夥嘴巴裏說出來的時候,他卻發現自己隻有沉默。


    因為讚同每一個詞,所以無法反駁。


    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怎麽回答的了。


    隻知道第二天清醒過來的時候,邊上除了東倒西歪、扭成一團又一團的魔物之外,什麽也沒有。


    他還泡在池子裏,而那盛滿了戰利品之血的杯子少了一半,顯示有人來過的痕跡。


    現在看來,那一天他應該很不快活。


    不然不會到現在也印象深刻。


    “不過說實在的,”她頓了一會兒,仿佛又想到了別的什麽,“納森也很為難啊——求罵醒什麽的——先不說有點傻,你有沒有覺得像是在撒嬌一樣?”


    “……”


    “而且當時罵了求了你就會跟他一起走了?”


    “當然不,”菲尼克斯回答得很幹脆。


    ——果然,青春期的家夥就是難搞。


    林其實很能理解體會菲尼克斯的心情。甚至從她曾經的記憶看來,她知道自己也像菲尼克斯一樣遭受過納森類似的對待。


    不過那麽久以後,在所有的記憶都像是隔了一層玻璃的情況下,林多少有了點不太一樣的感覺。


    甚至,她下意識地把自己代入了納森的位置,然後把曾經去過歡愉之城的利維坦代入菲尼克斯——覺得納森的做法也不是那麽難以理解。


    畢竟天要下雨守衛要跳槽,除了祝福還能做什麽?


    回頭路上碰到了之後,互問一句好就差不多了——不然還能說“我其實挺想你的”就把人給打暈拖走?


    ——真難伺候。


    林決定還是不要去糾結這種虛無縹緲的假設比較好。


    眼看對麵的白袍巫妖像是深陷回憶中不可自拔,林決定還是幫他一把比較好——早點說完,她可以早點繼續專心趕論文。雖然早就已經習慣雙線操作,但效率肯定差一點。


    “看來你當時過得很浪——恩,我是說很快活。那麽後來又發生了什麽呢?”


    “哦,”菲尼克斯回神,收斂好了情緒,“後來沒多久,我就聽到納森出事了……”


    大法師納森·弗萊德曼來深淵之後直接改頭換麵成為了巫妖安敘爾。而他們當時來深淵的時候並沒有告訴其他人,因此其實安吉利亞並沒有人知道曾經的大法師其實在這裏。


    可消息不知道怎麽就泄露了。


    不僅僅是他們的行蹤。


    還有納森製造的石板——以及那則關於深淵終將重返安吉利亞的預言。


    收到消息的是曾經堅定要將深淵與安吉利亞分開的神殿。


    而那位和納森同時代的聖者甚至親自參與獵殺。


    一切發生的很快。


    快到菲尼克斯接到消息的時候便已經很遲,而弗萊德曼召喚他——事實上是第一次召喚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他先是從流言中聽到他被曾經同伴還有同伴的後人圍剿,沒來及采取任何行動便突然收到了那個人的召喚。


    那天,他記得自己剛剛從一場持續了整整十輪的狂歡中醒來,接著便接受了那個家夥役使,看到了久違的納森·弗萊德曼。


    他從未見過這個男人如此狼狽的模樣。


    作為巫妖——一隻實力在兩界均位於金字塔頂的大巫妖,納森一直用的都是最初的骨骼,並沒有去煉製命匣,似乎也沒什麽必要。


    而那天菲尼克斯卻感到了後怕。


    他第一次看到了這隻巫妖半身焦黑、骨頭殘缺的樣子,有明顯聖光灼燒的痕跡。相比較而言,邊上的哈爾雖然樣子也很慘,身上的法袍破破爛爛,骨骼卻很是完整,看起來好多了。


    “我很高興你能來。”見麵的時候,納森的第一句話便是這個,聲音溫和,就和從前一樣,好像根本沒有受傷那般。


    “……廢話。”菲尼克斯甚至想說,他已經等了很久了。


    話都到了嘴邊,最後還是咽了回去。


    “你需要我做什麽?”他問。


    “我要盡快建起我的法師塔,”納森說,“既然他們已經發現了,那麽也沒有必要再藏下去了——以後你們可以呆在裏麵,會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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