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藏獒果然不愧是世界聞名的良種狗,比我想象的還要優秀。用狗的標準來稱衡量,曼晃的智商是出類拔萃。我喂了兩次食,它就認識我這個主人了,一叫它名字,便會興衝衝地跑到我跟前來。讓我感到吃驚的是,它似乎有察言觀色的天賦,僅僅過了三五天,也沒有誰刻意教它,它就知道我才是野外觀察站這頂賬篷裏的主人,而把強巴降格為第二主人,我不在埸時,它服從強巴的指令,如果我在埸,它就首先服從我的指令。我做過幾次實驗,把一串鑰匙放在我與強巴中間,然後我和強巴同時發出讓它叼取鑰匙的指令,任憑強巴怎麽橫眉堅眼喊破喉嚨,它都毫不猶豫把鑰匙叼到我手上來。


    最讓我滿意的是,它在夜裏從不胡亂吠叫,貓頭鷹捉老鼠時從它頭頂掠,它靜靜地駐中觀望,風吹折樹技掉到它頭上,它也隻是悶聲不響地跳閃開去。凡它發出響亮的嚎叫,那一定是有危險逼近了。有一天晚上,我剛鑽進被窩,忽聽得曼晃發出猛烈咆哮,衝出賬篷一看,籬笆牆外的樹林裏,有一對獸眼就像綠燈籠一樣在黑暗中晃動,憑經驗不難判斷,來者不善,不是孟加拉虎就是雪豹。強巴朝天放了兩槍,這才把危險驅趕走。還有一次,天剛蒙蒙亮,突然響起曼晃凶猛的吠叫,我和強巴趕緊衝出帳篷,順著曼晃撲躍的方向望去,乳白色晨霧中,有兩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在狼狽地奔逃。強巴是獵手,視力極佳,看見兩個漢子手裏都提著明晃晃的砍刀。很明顯,非匪即盜,不是偷就是搶。要不是曼晃及時報警,後果不堪設想。


    “有曼晃在,連刺蝟都休想鑽進籬笆牆來!”強巴得意地說。確實如此,自打有了曼晃,野外觀察站平安無事,我夜裏不再失眠,睡得非常踏實。


    不僅如此,曼晃還成了我工作中的得力助手。我去尕瑪爾草原考察珍貴的野駱駝,但野駱駝藏匿在灌木叢中,一有風吹草動逃之夭夭,隻遠遠望見它們模糊的背影,我想從正麵給它們照幾張相,卻忙碌了好幾個月也未能如願。那天我帶著曼晃來到尕瑪爾草原中部野駱駝最愛去的鹽堿塘,發現好幾堆新鮮的駱駝糞,我讓曼晃嗅聞野駱駝的足跡,然後命令它跟蹤追擊。它興奮地跳躍著,朝東南隅一片楓葉爛漫的雜樹林飛奔而去。我一根煙還沒抽完,就聽見雜樹林裏響起曼晃響亮的吠叫聲,大大小小六匹野駱駝從樹林裏倉皇逃出來;曼晃好像知道我的用意,左奔右突,不斷修正驅趕方向,把駱駝群往我站立的位置趕來。我還是第一次近距離正麵觀察駱駝,高興得忘乎所以,舉起相機就按快門,按了好幾下這才發現,相機是空的還沒裝膠卷呢!野駱駝已從我麵前跑過去了,草地上滾動一團塵埃。我懊惱極了,恨不得打自己兩個大嘴巴。這時曼晃也跑到我麵前,氣喘籲籲,狗舌伸得老長,看得出來已相當累了。我抱著試一試的態度,一麵往相機裏裝膠卷,一麵向它發出繼續追攆野駱駝的指令。沒想到,它毫不猶豫蹦跳起來,旋風般朝差不多已逃出一華裏外的野駱駝追去。它的奔跑速度驚人,像貼著草尖在飛,轉眼間就追上野駱駝。我在望遠鏡裏看到,它齜牙咧嘴狂嚎,試圖攔截野駱駝,但野駱駝仗著“人”多勢眾,用魁偉的軀體衝撞,繼續往前奔馳。曼晃像頭發怒的獅子,狂吠一聲,高高躍起,照準領頭的那匹駱駝頭部進行淩厲撲咬,迫使駱駝首領改變方向,駱駝群轉了個圈圈又朝我站立的位置奔過來了,我終於完成宿願,從正麵照了許多張清晰的野駱駝照片。


    曼晃是條牙口剛滿一歲的雌狗,屬於花季少女,或者說屬於青春美眉。它精力旺盛,我去野外考察,爬山涉水翻山越嶺有時一天要趕五六十裏路,它照走不誤,從未掉過隊。它似乎天生就是打獵的行家裏手,視覺、聽覺和嗅覺異常靈敏。我有個科研項目,到密林觀察滇金絲猴家庭形態,但金絲猴膽小機敏,且在茂密的樹冠間活動,極難發現它們的蹤影。我牽著曼晃來到香格裏拉國家森林公園,這裏是金絲猴棲息地,我讓它幫忙搜尋。茫茫林海,遮天蔽日的樹冠,要找到金絲猴猶如大海撈針。可曼晃卻輕輕鬆鬆地完成了任務。它抬起鼻吻嗅聞,仄起耳朵謗聽,瞪起眼睛觀看,很快就辨別出金絲猴的去向,領著我在密林中穿行,很容易就找到在樹冠間喧鬧騰跳的金絲猴群,使我順順利利完成科考任務。


    曼晃身上最突出的優點,就是勇敢。


    有一次,我帶著它到三十多公裏外的小鎮上去郵寄資料,回來時,半路遇到冰雹,耽擱了兩個多小時,進山時天已暗了下來。走到離野外觀察站還有兩公裏左右時,突然,曼晃全身狗毛豎立,那條蓬鬆的大尾巴挺得筆直,朝前方荒草叢中憤怒地咆哮。我警惕地停了下來,撿起兩塊拳頭大的石塊,啪啪砸向荒草叢。這叫投石問路。草叢窸嘩羅響,蹦出兩隻狼。這是兩隻名副其實的大灰狼,皮毛烏灰,眼睛白多黑少,大灰狼兼白眼狼,長長的狼嘴裏露出尖利的白牙。在蒼茫暮色中,我看見,這兩隻狼腹部癟癟,肚皮貼到脊梁骨,是標準餓狼。


    我的心噗噗亂跳,我知道,饑餓的狼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


    不難判斷,這兩隻狼遠遠看見我和曼晃,就埋伏在荒草叢中,企圖對我與曼晃實施突然襲擊。幸虧曼晃及時發現,否則後果難以預料。我本能反應,就是想逃跑。可我還是克製住了想逃跑的念頭。我是動物學家,我清楚地知道,狗仗人勢,現在倘若我轉身逃跑,曼晃也會鬥誌渙散跟著我逃跑,而我一旦表現出懼怕的神情,撒腿逃命,隻會激起惡狼更強的撲咬欲望和殺戮衝動。在崎嶇的山路上我是跑不過狼的,我也跑不過狗的。我如果逃跑,用不了幾分鍾,狼就會從背後把我撲倒。我別無選擇,隻有站在原地假充好漢,或許還有生還的希望。我撿起一根木棍,硬著頭皮準備與狼搏鬥。


    兩隻大灰狼互相嗥叫數聲,仿佛地商量對付我們的策略。過了約幾秒鍾,兩隻狼從左右兩個方麵朝曼晃撲了過來。要是一般草狗,麵對兩隻窮凶極惡的狼,早就嚇得退縮到我身邊來了。要真是這樣的話,等於將禍水引到我身上。曼晃不愧是狗中豪傑藏獒,麵對兩隻殺氣騰騰的狼,毫無懼色,全身狗毛齜張,勇猛地撲了上去。曼晃身體比狼稍大些,一下就把一隻狼撲倒在地,但還不等它張嘴去咬,另一隻狼就蓋到它身上,在它脊背上咬了一口。狼牙銳利,雖然光線晦暗能見度很低,但相距僅數米,我看得還是很清楚,曼晃背脊上立刻皮開肉綻。那隻咬它的狼滿嘴都是狗毛。曼晃跳起來反擊,與兩隻狼扭打成一團。我不敢過去參戰,唯恐混亂中被狼咬一口,我揮舞木棍高聲呐喊,用呐喊聲來聲援曼晃。狗咬狼,狼咬狗,雙方都掛彩受傷。曼晃畢竟獨狗難鬥雙狼,略處於下風。


    突然,兩隻狼肩並肩齊聲嗥叫,它們四膝微曲,尾巴平舉,頸毛齜張,齔牙咧嘴,身體前後聳動著,擺出一副躍躍欲撲的架勢。曼晃也嚎叫著準備應戰。可兩隻狼並沒有撲上去,而是引而不發,長時間威脅嗥叫。我明白,這是狼的一種恫嚇戰術。狼是狡猾的食肉猛獸,遇到難以對付的獵物,就會采取恫嚇戰術。我曾在日曲卡雪山腳下親眼目睹這樣一件事:也是一對夫妻狼,追逐一頭帶著三隻小豬崽的母野豬,夫妻狼當然格外青睞這三隻細皮嫩肉的豬崽子,但母野豬也不是那麽好惹的,豬皮厚韌且滾泥塘時塗了滿身黏土,就像穿了一層鎧甲,一口結實的牙齒能啃斷樹根,狼若不小心被母野豬咬著,也會筋斷骨裂遭受重傷的,出於護犢的本能,母野豬緊緊護衛三隻豬崽子,大有粉身碎骨誓死捍衛的決心,夫妻狼與母野豬搏殺了兩三個回合,突然就停止攻擊,兩隻狼在母野豬麵前擺出躍躍撲的架勢,瞪起凶惡的狼眼,伸出血紅的狼舌,磨礪尖利的狼牙,發出窮凶極惡的嗥叫,用武力進行威逼,肆意製造恐怖氛圍,對母野豬來說,這比狼牙狼爪來直接撲咬產生更大的心理壓力,幾分鍾後,母野豬眼睛裏流露出驚恐不安的神情,意誌崩潰,哀嚎一聲轉身逃命,那三隻豬崽子成了夫妻狼的盤中餐。


    不戰而屈人之兵為上策。同樣的道理,對狼來說,不戰而獲得美味獵物為上策。


    我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兩隻狼也是在采取同樣的恫嚇手段,它們雖然占了數量上的優勢,但不願意冒受傷的危險與曼晃搏鬥,它們想把曼晃嚇唬走,然後輕輕鬆鬆把我做成人肉宴席。我背脊嗖嗖冒冷氣,要是曼晃真的意誌崩潰夾著尾巴逃之夭夭,我將死無葬身之地。曼晃與兩隻狼對峙著,它脖頸和腿部都被狼爪劃破了,好幾處掛彩,身上血跡斑斑。身體的傷痛,是有可能摧毀鬥誌的啊。可它仍然毫無畏懼,嚎叫聲猛烈而響亮,那根象征著鬥誌的狗尾巴旗杆般挺立,顯示一息尚存決不屈服的決心。不僅如此,它還主動朝兩隻狼撲咬,狗牙與狼牙互相叩碰,發出哢哢嗒嗒的聲響,兩隻狼恫嚇戰術失靈,不得已隻能再次與曼晃扭打廝殺。我已從最初的極度恐懼中漸漸回過神來。我想,眼前這場犬狼大戰,直接關係到我的安危,我也不能太袖手旁觀了,萬一曼晃幸被兩隻惡狼咬翻,我恐怕也難以從狼牙下逃生。我不敢與狼擺開架勢正麵交鋒,但打冷拳踢冷腳劈冷棍的魄力還是有的。我壯起膽子,搶起棍子慢慢靠近正在鏖戰的狼,冷不防一棍砸在一隻狼的屁股上。那狼突然背後受到襲擊,分了神,螞蚱似的驚跳起來,並在空中做出一個旋轉動作,惡狠狠朝我咬來。我沒料到狼能在瞬間完成如此高難度的雜技動作,有點猝不及防,還沒等我舉起棍子抵檔,那狼嘴已刺到我的胸口,瞄準我頸窩咬了下來。我與那隻狼臉對著臉,我聞到狼嘴裏那股刺鼻的腥味。我想往後躲閃,但身體因恐怖而變得僵硬,像個木頭人一樣不會動彈了。狼牙快觸碰到我喉結了,可突然間,那隻狼腦袋往後仰,擠眉弄眼好像很挺難受的樣子,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嗥,掉到地上去了。我定眼一看,原來是曼晃從背後咬住了狼尾巴,像拔河比賽似的把那隻狼從我麵前拔走了。另一隻狼,看到同伴遭難,緊急出手救援,飛撲過來,跳到曼晃身上,張嘴朝狗頭噬咬。曼晃雖然遭受致命攻擊,疼得身體劇烈顫抖,卻咬緊牙關不鬆口,哢嚓,狼尾巴發出斷裂的聲響,狼痛得在地上打滾。我清醒過來,左劈右甩揮舞木棍衝上去,那隻騎在曼晃背上的狼一看情形不妙,三十六計走為上,一溜煙似的逃走了,那隻尾巴被咬傷的狼見大勢已去,隻好夾起還在滴血的尾巴,灰溜溜落荒而逃。曼晃吐掉那截狼尾,朝遠去的狼影大聲吠叫,顯得英姿颯爽。


    回到野外觀察站,我查驗曼晃的傷勢,它身上有九處負傷,雖然都不是致命傷,卻流了很多血,可它仍這麽頑強地與狼搏殺,絕對稱得上是狗類中的英雄。可惜,它不像其它家犬,會向主人撒嬌獻媚。它從不鑽到我的懷裏來舔我的臉,即使分別幾天,突然重逢相見,它也不會激動得跳到我身上來親吻。它能蹲在我身旁靜靜躺一會,算是對我最友好的表示了。更別扭的是,它不會搖尾巴。不不,它不是不會搖尾巴,而是不會像其它家犬那樣將尾巴搖得像朵花,用搖尾巴這種美妙的形式表達對主人的順從與熱愛,它在我麵前那尾巴就像條凍僵的蛇,或者翹起或者垂落,硬邦邦地揮甩,從來不會大幅度全方位地搖轉。它屬於度魂失敗的野魂藏獒,強巴說,所有的野魂犬尾巴都像凍僵的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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