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就在要把曼晃牽走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六的下午,發生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改變了曼晃的命運。這天早晨,我帶著曼晃前往日曲卡山麓,在懸崖峭壁間尋找金雕窩巢。


    金雕是一種大型猛禽,有天之驕子的美譽,數量十分稀少,很有研究價值。動物研究所給我一個任務,拍攝一組金雕生活照片。運氣欠佳,我在懸崖上像猿猴似的爬了半天,連金鵰的影子也沒見到。我很失望,騎在一棵歪脖子小鬆樹上憩息。就在這時,突然,我左側山岩上傳來咩咩的羊叫聲,叫得很淒涼,叫得很恐怖。我舉起望遠鏡望去,在一座蛤蟆狀巉岩上,站著一隻紅崖羊,正勾緊脖子擺出一副角鬥士的姿態,神態異常緊張。我將望遠鏡往下移,立刻就看見巉岩前有一隻灰白相間的雪豹,正張牙舞爪躍躍欲撲。


    我充滿疑惑,心裏閃出一串問號。紅崖羊是雪豹的傳統美食,雪豹最喜歡捕獵紅崖羊,那是沒有疑問的。問題是,紅崖羊生性懦弱,通常情況下,隻要遠遠望見雪豹的影子,就會聞風而逃,紅崖羊顧名思義,就是一種皮毛褐紅色生活在懸崖峭壁上的羊,紅崖羊的蹄子與其它羊的蹄子不同,其它羊的蹄子為堅硬角質,而紅崖羊的蹄子長有一層耐磨的膠質,柔軟而彈性,且兩根蹄指間的凹部較深,能增加與地麵的摩擦力,特別適應在陡峭的山崖上行走攀登,紅崖羊最大的本領,就是在絕壁上行走如飛,以躲避各種喜食羊肉的敵害,雪豹雖然麵對紅崖羊饞涎欲滴,卻很難如願以償吃到紅崖羊,據統計,健康的成年雪豹捕捉健康的成年紅崖羊,成功的概率僅為5%。


    出現在我視線內的那隻紅崖羊,皮毛鮮亮,四肢健全,咩叫聲十分響亮,一看就知道是健康的成年紅崖羊。它所處的位置,絕壁間石縫石溝縱橫交錯,對紅崖羊來說是極有利的逃生地形。客觀地說,這隻紅崖羊是遭遇險境而非絕境,隻要立即揚蹄騰跳,是完全有可能化險為夷的。為什麽見到雪豹不趕緊逃命,還要伸展頭頂的犄角擺開角鬥的架勢來?羊與豹鬥,雞蛋砸石頭,這也太不自量力了啊!


    我正在納悶,跟在我身後的曼晃也發現了巉岩上的紅崖羊了,興奮地吠叫著。我想阻攔,但它根本就不聽我的,仍殺氣騰騰地撲躥上去。


    雪豹與藏獒,從兩個角度,試圖登上紅崖羊所在的那座蛤蟆狀巉岩。一隻張牙舞爪的雪豹,再加上一條窮凶極惡的藏獒,那隻紅崖羊即使有三頭六臂也難以逃脫被撕爛咬碎的命運。


    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從望遠鏡裏看見,那隻紅崖羊渾身發抖,羊眼恐懼得幾乎要暴突出來,顯示其內心的極度緊張,但卻仍立在巉岩上,沒有要退卻逃躥的意思。


    這時候,紅崖羊背後那叢長在石縫間的狗尾巴草,無風自動,騰地豎起一個毛絨絨的橘紅色的東西。我定眼一看,是隻小羊羔的腦袋。小羊羔身上還濕漉漉的,羊眼眯成一條縫、抖抖索索站立起來,但卻站不穩,才站了幾秒鍾,又啪地摔倒下去,隱沒在那叢狗尾巴草叢裏。再看母崖羊,腹部幾隻乳房鼓鼓的,就像吊在枝頭成熟的香柚。我心頭一亮,疑團刹那間解開了,原來這是隻剛剛完成分娩的母羊!


    每一種哺乳動物都有自已獨特的分娩方式。母紅崖羊一般都會爬到最陡峭最隱秘的懸崖上去分娩,以減少因分娩時散發出來的血腥味而遭到猛獸襲擊的危險。母羊分娩的前後幾個小時裏,是處於最虛弱最無助最易受攻擊的狀態。在分娩過程中,母羊喪失奔逃能力。


    當羊羔呱呱落地,危險驟然放大。羊羔身上濃烈的血腥味,極易引來嗅覺靈敏的食肉獸。羊羔出生後,約四十分鍾至一個小時方能站立起來,跟隨母羊行動,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時間段,也是生命最脆弱的階段,這期間要是遇到凶猛的食肉獸,小羊羔毫無躲避的能力,成為食肉獸唾手可得的美味佳肴。


    這隻母崖羊很不幸,在剛剛分娩最脆弱的時候,被饑餓的雪豹盯上了。地形對母崖羊有利,不然的話,它同剛出世的羊羔早就命喪豹口了。這是半山腰一座突兀的巉岩,有一半懸空,有一半連接陡壁,地勢極為險峻。雪豹處在巉岩外側,必須由低向高躥跳,才能登上巉岩。巉形似蛤蟆,邊緣渾圓,向外傾斜。很明顯,雪豹之所以還沒向母崖羊撲咬,主要是對這險峻的地形有所顧慮,擔心萬一跳上巉岩後立足未穩,母崖羊趁勢用犄角頂撞,使它從巉岩摔下百丈深淵。紅崖羊雖然好吃,但自已的性命更加可貴,須特別小心。


    雪豹在巉岩下徘徊,尋找最佳躥跳角度,挑選最佳進攻路線,謀劃最佳撲咬方案,等待最佳出擊時機。雪豹的腹部收得很緊,應了一名俗話,肚皮貼到脊梁骨,銅鈴豹眼閃爍著饑饉的綠光,嘴角口涎嘀嗒,一看就曉得是隻食欲旺盛的餓豹。毫無疑問,這隻雪豹絕不會知難而退放棄這場獵殺。我知道,雪豹發起攻擊隻是個時間問題。雖然母崖羊占據地優勢,但力量相差太懸殊,是不可能阻擋雪豹的。母崖羊隻有兩種選擇,要麽舍棄寶貝羊羔,要麽母子同歸於盡。從生存策略說,舍棄羊羔無疑是明智有選擇,因為無論母崖羊是戰是逃是生是死,都不可能保住羊羔性命,何必又白白搭上自已的性命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嘛。可我在望遠鏡裏看得很清楚,母崖羊鼻子噴著粗氣,擺開一副格鬥的架勢,沒有任何猶豫和動搖。


    它是母親,初生羊羔是它的第二生命,它願意生生死死與羊羔在一起。我隨身帶著一支左輪手槍,我隻要朝雪豹頭頂開一槍,刺耳的槍聲和刺鼻的火藥噴味,一定能把雪豹趕走,救下母崖羊母子,可我沒有這樣做。我是個動物學家,野外考察最基本的原則就是盡量不去幹預野生動物的正常生活。母崖羊堅強的母愛固然令人欽佩,但雪豹捉羊也屬天經地義之舉,我不該感情用事去改變它們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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