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場暴雨,要了老梵娌的命。


    太陽雖然快沉到山峰背後去了,但陽光仍燙得像火焰,沒有一絲風,悶得像進了一隻大蒸籠。羊們熱得難受,脾氣也變得暴躁,不願下山回家。老梵娌東奔西跑,喉嚨都叫啞了,才好不容易將羊群趕下了山坡。它熱得舌頭伸得老長,哼哧哼哧直喘粗氣龘——狗沒有汗腺,全靠舌頭散熱。就在這時,一團烏雲從山峰背後飛來,霎時間,狂風驟起,天昏地暗,傾盆大雨嘩嘩而下。這是一處荒僻貧瘠的山穀,根本找不到可以躲雨的大樹,人、羊、狗、豹都淋成了落湯雞。


    回到家,老梵娌就不停地咳嗽,喂它東西也不吃,無精打采地蜷縮在火塘邊。我喂它吃了幾粒感冒藥,它也不見好轉。第二天早晨,我在院子裏甩響羊鞭,老梵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想同往常一樣跟我去放羊,可是沒走幾步,便軟綿綿地趴倒了。三點金在一旁呦呦哀嚎。我隻好把老梵娌抱回狗窩,讓三點金留在家裏陪伴它,獨自帶著羊群上了山。傍晚我回到家時,老梵娌已經死了。它本來就風燭殘年,大熱天再被暴雨淋澆,一熱一涼,就一病不起了。我在羊圈旁挖了個坑,把它埋了。它生前是條不錯的牧羊犬,死後也讓它與羊群為伴,相信它在九泉之下會感到滿意的。


    三點金好像知道什麽叫死亡,我把老梵娌拖去埋葬時,它默默地跟在我後麵,麵容哀戚,垂頭喪氣。當我往墓坑裏填土時,它蹲在墓坑前,發出如泣如訴的吼叫,像是在為養母悲傷地送行。


    處理完老梵娌的喪事後,我急著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再弄一條牧羊犬來頂替老梵娌的位置。西雙版納山野草深林密,羊容易走散,又有猛獸出沒,一個牧羊人沒有一條牧羊犬做幫手,是很不方便的。當時,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要讓三點金來替我放羊。豹子終歸是豹子,怎麽可能像牧羊犬一樣忠心耿耿地替主人放牧一大群羊呢?我四處托人打聽,看能不能買到有經驗、能立馬接手老梵娌工作的牧羊犬。很巧,鄰寨有個老羊倌,臥病在床,不能上山放羊了,便想把一條名叫雪彪的牧羊犬處理掉,好籌錢治病。價錢開得很高,相當於三條草狗的價。好狗賣好價,這也在情理之中。據說雪彪是條難得的優秀牧羊犬,曾獨自從一條巨蟒的口中救出了一隻小羊羔。我盤算了一下,三點金已有八個月大了,小牛犢似的,食量一天天增大,而且它是標準的食肉動物,無葷不食,再養下去費用越來越高,既然派不上什麽用場,不如早點賣給動物園,換來的錢不但足夠買雪彪,還能有剩餘。拿定主意,我便讓老羊倌的家人第二天將雪彪牽來,試用一兩天,如果雪彪真像他們吹噓的那樣,是盡心盡職最優秀的牧羊犬,我就按他們開的價把它買下來。


    第二天上午,老羊倌的家人將雪彪送了過來。果真是條好狗,渾身雪白,寬胸窄腰,四肢細長,狐麵鷹眼,毫無疑問,雪彪身上帶有緬甸德欽牧羊犬的血統。更讓我高興的是,這家夥不愧是老羊倌調教出來的牧羊犬,稱得上是放羊的行家裏手。我決定考察一下它,剛把它帶到羊圈旁,它就兩眼放光,衝著圈裏的羊高聲吠叫了一通。我知道,它是在發表就職演說,是在向羊們宣布:從現在起,我接手管理你們,你們必須聽從我的調遣服從我的指揮,不然的話,休怪我不客氣!我用手指指柵欄門。它立刻心領神會,縱身一躍趴在柵欄上,張嘴就去叼木插銷,準備放羊出圈。就在這個時候,嗷嗚,我身後傳來一聲粗魯的吼叫,我剛想扭頭去看,一個黑色的身影已經從我身邊躥了過去,一下把雪彪從柵欄上掀了下來。


    是三點金!


    這家夥,我出門時明明把它鎖在院子裏了,天曉得它是怎麽跑出來的。


    三點金將雪彪掀翻後,守在羊圈旁,吹胡子瞪眼地朝雪彪吼叫,一副凜然不可侵犯、誓死捍衛自己領地的樣子。


    “三點金,滾開!”我既驚訝又困惑,怒斥道。可它好像聾了似的,對我的嗬斥置若罔聞。我火了,衝上去就是一腳。誰知,這畜生反應十分敏捷,我腳剛抬起來,它一扭腰便躲開了。我連踢數腳,腳腳踢空,連它身上的毛都沒碰到。它一邊躲著我的飛腳,一邊仍不忘衝著雪彪齜牙咧嘴地威嚇。


    在我和三點金糾纏的時候,雪彪在地上打了兩個滾,爬了起來。它沾了一身羊糞和泥土,白狗變成了花狗。猝不及防之下吃了虧,它不禁惱羞成怒,待看到三點金雖然是一隻黑豹,但隻有七八個月大龘,乳臭未幹時,便惡狠狠地撲了上來。


    黑豹和白狗扭成一團,狗吠豹吼響成一片,羊圈裏的羊嚇得咩咩亂叫。我害怕被它們誤傷,也不敢上去拉架。


    雪彪是一條在山林裏闖蕩了多年的成年牧羊犬,廝鬥經驗豐富。它虛晃一招,狗爪朝三點金臉上抓來,三點金本能地扭頭躲閃,趁三點金躲閃之機,雪彪在三點金腿上咬了一口。這一口咬得不輕,三點金豹毛飛旋,皮開肉綻,腿上流出一串血珠。它嚎叫一聲,奮力推開雪彪。


    我想,三點金挨了咬,大概會吸取這血的教訓,當雪彪再次撲上來時,會掉頭逃回家去的。可我想錯了。這家夥小小年紀,卻不乏猛獸的膽魄,竟無所畏懼地衝了上去,又和雪彪扭打在一起。雪彪故伎重演,又舉起狗爪向三點金的臉抓去。這一次,三點金學聰明了,它張開嘴,順勢一口咬住了雪彪伸過來的那隻狗爪。雪彪狂吠亂跳,鬼哭狼嚎,淒慘得像被趕進屠宰場的豬。我心裏一驚:三點金獸性大發,真把雪彪咬瘸了的話,我就慘了,老羊倌的家人肯定會賴著我讓我把雪彪買下來,我花高價買回來一條瘸腿狗有什麽用呢?我趕緊衝上去,揪住三點金那條長長的尾巴拔河似的拚命往後拉,嘴裏高聲叫罵道:“三點金,你這個畜生,快鬆嘴,再撒野我揍扁了你!”我是它的主人,它到底還是隻小豹,有點怕我,見我發瘋般地朝它喊叫,便鬆開了口。正在拚命掙紮的雪彪突然沒有了束縛,一下子摔出去兩米多遠,掙紮了好一陣,才勉強站起來,那隻被咬傷的狗爪卻懸吊著不敢落地。三點金仍躍躍欲撲,我抱住它的腰不放。過了一會兒,雪彪那隻倒黴的爪子總算可以踩到地上了。它的眼神裏充滿恐怖,哀嚎一聲,夾著尾巴逃走了。它奔跑起來微微有點跛,但速度還是蠻快的,看來它那隻狗爪隻是被啃破了點皮肉,沒傷著骨頭,我懸在心裏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我用手指點著三點金的腦門,生氣地說:“我找牧羊犬,關你屁事?你這一搗亂,把好事全給攪了!現在好了,沒了牧羊犬,誰來幫我放羊呀?”


    它眨巴著眼睛,好像挺委屈的樣子。突然,它走到羊圈旁,往柵欄上撒起尿來。讓我迷惑不解的是,它這次撒尿和往常完全不同:以往它撒尿總是嘩嘩嘩尿得淋漓痛快,而這次撒尿卻好像節約用水似的,在這段柵欄上淋幾滴,在那段柵欄上淋幾滴,順著環形的柵欄一路尿過去。開始我還以為它在和雪彪扭打時受了傷,無法正常排尿了,可仔細端詳它的臉,絲毫沒有因撒不出尿而憋得難受的痛苦的表情。我又以為它是鬧著玩,利用撒尿來跟我搞惡作劇,可仔細觀察它的神態,嚴肅認真,就像在從事一項偉大的事業,不像是在跟我開玩笑。我不知道它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隻好莫名其妙地看著它折騰。它將一泡尿圍著羊圈整整撒了一圈後,又在羊圈的柵欄門上使勁地摩擦身體。隨著摩擦的沙沙聲,許多豹毛被蹭了下來,粘掛在柵欄門的木條子上。


    事後我去請教老獵人波黎溯,才知道了三點金這種反常行為的原因。原來,山豹屬大型貓科動物,具有很強的領地意識,為了阻止同類或其他食肉動物到自己的棲息地來獵食,它們會在自己的領地四周撒上尿液或糞便,並在樹枝、岩石等顯眼的地方粘掛己身上的毛,以布置起一道氣味邊界線來警告那些野心勃勃的過路者:這片土地已經被一隻山豹占領。這些油光閃亮的豹毛足以證明這片土地的所有者年輕力壯,身體健康。你如果敢動什麽歪腦筋,越過氣味邊界線來偷獵食物的話,會吃大虧倒大黴的!


    看來,三點金把羊圈當成了自己的領地。


    三點金做完這件事後,一展矯健身手,嗖地躥上羊圈柵欄門,叼咬圈門的木插銷。它天天跟著老梵娌放羊,悉心觀摩了好幾個月,耳濡目染,知道該怎麽打開羊圈的門。但這是它第一次親身實踐,動作稍嫌笨拙,叼咬了好一陣才把木插銷拔了出來。柵欄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的羊群哄的一聲蜂擁而出。三點金隨即擺出牧羊犬的架勢,跳到那隻大角頭羊麵前,半曲四肢,身體前後聳動,嘴裏嗷嗷吼叫著,逼迫大角頭羊拐進了一條上山的小道。


    這時我已完全明白,這隻小黑豹,想替代老梵娌的位置,幫我放羊。我覺得很新奇,心想:反正身邊也沒有合適的牧羊犬,就讓它試一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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