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這句話,她轉身就走,身後響起楚元禛的聲音;“你是不敢麵對吧?”


    她如同沒聽見他的話,繼續向前走,楚元禛幾步追過去,擋在她的麵前,“清嫵,”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的臉,一字字道;“你真的甘心?”


    她的眼底漾起細碎的波瀾,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唐王,你是不是真的不想活了?”


    楚元禛低笑一聲,垂眸到;“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吧。”


    她扶著茉兒的手走出廳堂,已經到了七月低,北方的盛夏也是炎熱的,尤其過了中午,廊外的天空被陽光曬的發白。墨竹為她撐著傘,擋住了流火般的暑氣。可她的額上依然沁出了汗珠,隻覺得頭上戴著的皇後鳳冠,格外沉重。


    明天就是刺客問斬的日子,回宮後,她派人去天牢,將那名刺殺太後的人犯帶到她的宮裏。


    囚車在宮門前停下,身著囚服,一身重鐐的年輕男子被帶入殿中,按著跪在清嫵麵前,清嫵看著這張熟悉的臉,內心百感交集。


    她揮手屏退眾人,隻留下紅綃。墨竹和茉兒在殿中,趙銘站了起來,灰色的囚服上有幾處血跡,麵色略微蒼白,卻依然俊郎。她在濟州見過他幾次,那時她視他為敵人,並不曾正眼看他。此時他站在他麵前,有些淩亂的發髻更襯得他眉目深邃,目光如星,破舊的囚服掩蓋不了他的玉樹臨風,原來他也是這樣一個纖塵不染的男子。


    “他們對你用刑了?”她問。


    趙銘搖搖頭,“沒有,我身上的傷是打鬥時留下的。”


    “我沒想到你竟是使臣之一,我在名單上沒看到你的名字。”


    “因為趙銘已經是一個死人了,”趙銘眼中閃過一絲自嘲,“我隻是以一個普通護衛的身份隨陸漓來到齊國。”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還有,我聽說那天有連個刺客,另一個人是誰?”清嫵將她的困惑全部問了出來。


    “我和石競被你叔父擊敗,石競率殘部撤離,而我因重傷昏迷,和所有死屍一起被留在了戰場上。你應該知道戰場上的規則,戰敗的軍隊無法顧及死去同袍的屍體,戰勝的軍隊隻會收斂自己人的屍體,不會管敵人的屍體。是小蓉救了我,前線的全麵潰敗是從濟州失守而起,也是因我而起,我傷好後主動向朝廷投案請罪,被皇上關入死牢。後來是陸漓救了我,因為雲瑤在他看來還有價值。”


    清嫵聽到這裏,不禁問;“你說的小蓉……就是在濟州的時候,我身邊的那個小蓉?”


    “不錯,就是她,那個和我一起夜入皇宮的刺客也是她。好在她沒事。”說到這裏,他唇邊劃過一絲欣慰的笑,看著清嫵,用懇求的語氣說;“我知道明天會被押到菜市口斬首示眾,我唯一擔心的就是她會出現,請皇後幫我一個忙,讓我在獄中了斷,如果她來劫獄,請不要傷害她。”


    “你們的感情很深。”清嫵認真地看著他。


    他的雙眸中映著她的影子,卻很快垂下眸子,啞聲道;“她救過我的性命,也可以不到齊國冒險的,是我拖累了她,我欠她太多,不能再讓她為我失去性命。”


    “可你為什麽要隨陸漓來齊國?”


    “因為雲瑤在陸漓身邊,我勸不住她,隻能隨行保護,沒想到她會錯的這般離譜。”趙銘低垂的眸子再次抬起,“我不知道在雲瑤在何處,縱然她有錯,但她已經被廢去武功,請皇後高抬貴手,放過她。”


    “你可知我為什麽廢她武功?”清嫵的目光狠狠刺進他的眼裏,一字字道;“不僅是因為她要殺我,她勾結楚懷旭毀了我妹妹的閨譽!”


    趙銘一怔,“我聽小蓉說過令妹的事,小蓉說你並不是心胸狹窄的人,她曾參與過挾持你,你卻能善待她,你也不會僅因為雲瑤行刺你未遂就廢她武功……原來是這樣。”他的聲音越發艱澀,目光卻越加堅定;“我雖是將死之人,但斬首未免太輕鬆了,不如換一個重的的刑罰,比如淩遲……”


    清嫵打斷他的話;“你想以此為趙雲瑤贖罪,讓我放過她?”


    趙銘反問道;“難道我殺了太後,還不能為她贖罪嗎?”


    清嫵在心裏歎息一聲,事實上趙雲瑤並不在寧州,雖然楚奕宸已經下了格殺勿論的通緝令,可偌大的齊國找一個人犯猶如大海撈針。


    而她並不想和他理論趙雲瑤是否該死,他們終究是兄妹,趙雲瑤不管做了多麽可惡的事,他還是會義無反顧的保護她。


    “趙雲瑤不在寧州,人在什麽地方,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她停頓片刻,看著他繼續道;“不過你放心,如果今晚小蓉來找你,我會放你們走。如果小蓉不來,我也會放你走。”


    第32章 陰影


    “多謝皇後, 我保證以後決不會讓她再惹是生非。”趙銘保證道。


    “你似乎並不知道她現在何處。既然什麽都不知道,又能替她保證什麽呢?”清嫵有些好笑的說, 語氣卻是無所謂的淡然。


    趙銘垂首不語。她又問;“你為什麽幫我?”


    趙銘抬起頭,眼中閃過一起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卻隻是一閃即逝。他看了她片刻,平靜的說;“因為你是無辜的,我隻想做一件對的事。我知道雲瑤對你的恨完全源於欲望,縱然這世上沒有你,她心底也會有太多不該有的欲望,也會對別的事物求而不得,心生怨恨。我不想讓她繼續繼續執迷不悟下去。”


    “難得你能這樣想。”清嫵歎息道。


    她讓人將趙銘重新送回監牢。到了傍晚, 有宮女來報,安王入宮求見。清嫵有些詫異,當她見到安王的時候, 方才知道安王的來意,原來真正想見她的並不是安王, 而是另一個熟人, 小蓉。


    小蓉是扮成侍從隨安王進宮的, 清嫵隻想到小蓉可能會監牢救趙銘,卻不想她會用這樣的方式入宮見自己。


    她屏退了所有宮女,隻留下茉兒, 紅綃和墨竹三人。安王也自覺地退到殿外。清嫵對小蓉開門見山地說;“我今天見過趙銘了,你知道我想問什麽,希望你能把該解釋的都說清楚。”


    小蓉聽說她見過趙銘, 眼中露出驚訝,隨即心想清嫵身為皇後,見一個犯人並不是難事,便沒發問,隻是將她經曆的事向清嫵徐徐道來;“皇後既然見過趙銘,行刺太後的事趙銘已經對你說了吧?但你也許不知道,我的武藝比不上他,他是為了掩護我被俘的,我們之間約定,如果我被俘,他會見我就出來,如果他被俘,我要待他照顧他的好妹妹。”最後三個字幾乎擲地有聲,諷刺意味十足,雙眼卻漸漸覆上一層悲傷。


    “可我為什麽要照顧那個還他到這個境地的人呢?她已經不會武功了,帶她在身邊就是負累,我不知道陸漓在城破那日有沒有顧上她,隻是我並沒管她。當時我隻是想,如果齊國皇帝能將你救回來,我一定要見你一麵,將真相告訴你。”說到這裏,她淒然一笑;“其實真正想救你的人是他,我隻是幫他而已。”


    “你不必擔心他,我已經安排好,如果今晚你去救他,你們就可以一起離開,如果你不去救他,我也會放他離開。”清嫵說完,又問;“我很好奇,你和安王是舊識麽,他為何會幫你?”


    小蓉歎了口氣,“我隻是讓他相信我不是刺客,他就幫我了。”


    清嫵微微一驚,“就是這樣?”


    小蓉微微搖頭,“我還請你幫我一個忙,我答應安王見了你還要和他回去,你能不能暫時將我留下來?”


    清嫵睜大眼睛,“這是為什麽?”


    小蓉反問;“你真的不明白麽?”


    清嫵似乎懂了她的意思,站起身,道;“你等我一下,我這就去把他打發了。”


    偏殿內,安王正品著茶,見清嫵走進來,忙站起身,向清嫵行了一禮。清嫵含笑道;“都是自家人,私下不必這麽客氣。姑父帶來的侍女我甚是喜歡,想留在身邊,您就將她送給我吧。”


    安王十分為難,理智告訴他不能和皇後爭人,腦海中卻浮出小蓉年輕美麗的容顏,猶豫了一會,還是不願答應;“此女來曆不明,皇後還是將她交給臣吧……”


    “姑父放心,我和她的確是舊識,知道她的來曆。其實我也不是要一直將她留在宮裏,隻想暫時將她留在身邊,為她尋一門好親事。”清嫵微笑說。


    安王仿佛又看了到了希望,充滿自信地說;“小小婢女,能嫁入王府已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了。”


    清嫵忍住內心的反感,臉上微笑不再,生硬地說;“可她並不願意,她曾救過我,我就沒有為了姑父為難她的道理,也希望姑父又成人之美。”


    安王終於聽明白了,原來清嫵故意刁難,而是那女子不想和他走,他是被對方玩弄了,可縱然心裏怒火難平,卻不敢露出絲毫不滿。


    “既然她不願,臣就不強求了。如果皇後沒有別的吩咐,臣先行告辭。”


    清嫵點點頭,安王又向她行了一禮,轉身離去。


    清嫵回到正殿,對小蓉道;“安王已經走了。”


    小蓉鬆了口氣,向清嫵福了福身,“我也該告辭了。”


    清嫵道;“先別急著走,我讓人帶你去見趙銘,你們一起走。”


    小蓉搖了搖頭,“我並不想見他,我將趙雲瑤弄丟了,萬一趙雲瑤死了,我該如何麵對他?何況,”她笑了笑,麵色微紅,微笑卻透著苦澀;“他隻將我當做恩人和朋友,卻並不愛我。我是來求你救他一命,不是求你成全我們,你救他出去,我就不算白來一趟。”


    清嫵見她態度堅決,


    便沒再勸,隻在心裏歎了口氣,點頭道;“好吧,我這就派人送你出宮。”


    就這昂,她派人將小蓉送出了宮,又暗中安排一名死囚頂替趙銘,趙銘則在她的安置下換上侍衛的衣服,也離開了皇宮。


    小蓉救過趙銘的命,或許他們以後不會再見到彼此,或許命運還會安排他們重逢,而她能為他們做的,就隻有這些了。


    趙銘求她放過趙雲瑤,當時她的答應隻是敷衍。小蓉走後,她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兌現這個承諾。趙雲瑤已經沒了武功,對付她隻能借別人的手,而太後已死,萬家也已覆滅,楚元禛被廢,在大齊沒有人能威脅到她。即便趙雲瑤還想殺她,又能借誰之手呢?縱然留著性命,也不可能在對她構成威脅。


    晚上,楚奕宸來到她的寢宮,當她向他提出撤銷對趙雲瑤的通緝的請求,楚奕宸麵色微變,有些不解的看著她;“我以為經過這件事,你會後悔當初沒能斬草除根。”


    清嫵微微一怔,他看她的眼神裏竟有一絲失望。她突然想到,這場風波並沒讓她損失什麽,他卻為了救她許下那樣的誓言,卻又違背了誓言,雖然是滿不在乎的態度,心裏或許還是有幾分顧慮的吧?


    何況,太後到底是楚奕宸的生母,如果太後不支持叛亂,就不會被殺。而太後與楚奕宸反目,多少也是受了趙雲瑤的挑唆吧……她這樣想,知道此事的人也可能和她有相同的想法,包括楚奕宸。她為趙雲瑤求情,的確沒站在楚奕宸的角度考慮。


    她抱住楚奕宸,低聲說;“就當我沒說好了,我知道錯了……”


    楚奕宸環住她的肩,定定看著她;“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麽為她求情?”


    清嫵開始掙紮,難道告訴他,因為趙銘殺了太後,楚元禛才掌控了兵權,開成投降,幫了她的大忙?


    她咬了咬唇,無法將這個理由說出口,隻道;“我以為你並不想她死。”


    “原來你是在試探我。”楚奕宸有些無奈的歎了口氣,“既然你提起,我就將實情告訴你,趙雲瑤已經死了,是被官兵發現後直接就地正法的,昨天我已經看過了她的首級。”


    她眼中閃過一絲震驚,“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楚奕宸淡淡一笑,“沒必要什麽小事都向你匯報吧?”


    清嫵心裏五味雜陳,趙雲瑤已經死了,她也不算違背對趙銘的承諾。而事發在昨天,趙銘也不會知道趙雲瑤的死訊。


    “我已經為過去的錯誤付出了代價,在見到你之前,我的心裏隻有大齊的尖山,再見到你隻有,我的心裏隻有江山和你。”他定定看著她,聲音有些沙啞,“母後的死到底與趙雲瑤有關,而她到底是我的母親,我怎麽可能放過趙雲瑤?你不該一再拿她試探我。”


    清嫵心中一陣牽扯,緊緊抱住他,“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懷疑你了。”


    一切都過去了,這場動亂留下的陰霾,也已經隨風而逝。


    九月,聖駕回京。楚元禛也被押回金陵,繼續囚禁在金陵的唐王府裏。


    唐王府內,楚元禛似笑非笑的看著楚宜煊,“六弟,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嗎?”


    “什麽意思?”楚宜煊困惑地看著他,這是楚元禛見到他之後,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他不明白楚元禛到底想表達什麽。


    “上輩子,我是被楚奕宸害死的,你和她呢?當時的大齊大勢已去,我想你們的結局大概也不會好,她什麽都記得,那你呢?”楚元禛的聲音裏透著諷刺;“你到底是真的忘記了,還是裝糊塗?”


    楚宜煊放下茶盞,漠然道;“五哥,皇兄對你已經仁至義盡,我勸你安分些,別再妄圖生事。”


    當他聽說楚元禛想見他,心裏隱隱猜想他一定不是找自己敘舊,或者還不死心,並要挑唆他和皇兄,現在,楚元禛說的話完全證實了他的猜想。


    楚元禛定定看著他,目中多了幾分厲色;“你到底是真的不記得,還是裝糊塗?”


    楚宜煊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嘲諷道;“五哥真是神通廣大,連上輩子的事都記得。”


    “楚宜煊,即便你真的不是重活一世,你也要記住,上輩子,莊清嫵就是你的妻子,入宮為後的人是她的妹妹,也就是現在的淑蕙郡主。還有,莊清嫵,她什麽都記得。”楚元禛收起嘲弄的表情,一字字正色道,最後一句話還加重了語氣。


    楚宜煊的心猛地一顫,理智告訴他楚元禛的話是多麽荒誕可笑,可他卻想起了清嫵入宮前曾兩次見他,第一次是她以莊珹的名義將他約到莊府,第二次是她主動登門。她的音容笑貌又浮現在眼前……她的眼神有些迷離,對他惆悵的笑,還有她對他說的那些話,雖然她給出了解釋——隻因為聽說他善解人意,她就想讓他做她的聆聽者,可現在想來,這樣的解釋卻十分牽強。


    第33章 記憶


    而楚元禛的話卻更加荒謬, 如果他和清嫵前世真的是夫妻,清嫵是帶著記憶重生的, 可為什麽他什麽都想不起來?


    “你自己好好清醒一下,我再提醒你一句, 說瘋話也要有個度。”他說著站起來,不等楚元禛有任何反應,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


    而直到回到自己的王府,楚元禛的話就如著了魔般在他耳邊一遍遍回響,那個疑問固執的在心底徘徊,她為什麽要見他,為什麽對他說那些話, 為什麽她看他的眼神裏,藏著那麽多難以言喻的苦衷?


    或許是因為當時的她真的隻是太難過,楚懷旭對她的妹妹做出那樣的事, 太後又是楚懷旭的生母,她心裏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再聰明的人, 偶爾也會做一些旁人無法理解的事。又或者, 她隻是以此來試探他對皇兄的忠心……任何一種解釋,都比所謂的前世今生更合乎情理。


    楚元禛的瘋話在他聽來,猶如漿一粒石子投入湖麵, 水花飛濺,水紋流動,而輕微的動蕩卻會在片刻後恢複平靜。


    而就在這一晚, 他卻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他,他在莊府與莊珹對弈,中途莊珹有事離開,他閑來無聊,在莊府的花園內閑逛,卻見一個侍女打扮的小姑娘追著一隻小狗從假山後跑了過來。她梳著兩個小鬟髻,陽光下的膚色白皙如雪,剪水雙眸,對他巧笑嫣兮,容顏傾世無雙。後來她陪他一起遊園,一邊天南地北的和他閑聊。她年紀雖不大,卻見識頗廣。雖然她自稱是莊府的侍女,他卻不信,聽說莊啟霖有兩個女兒,長女自幼與皇兄定親,此女尚未出閣,他便以為她是莊啟霖的次女。不過她既不告訴他,他也沒必要拆穿,即便她真的隻是一個侍女,他也已將她視作知己。


    當他知道她是莊啟霖的長女,他心中雖震驚,可她既不願入宮為後,他也不認為娶她為妻有什麽不妥。次日,他來到莊府向莊啟霖提親,最終如願以償的娶到了他心儀的女子。佳人如斯,夫複何求?他能在茫茫人海中尋得這樣的知己,今生今世,有她一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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