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被迫交出金葉子】


    他後悔不該這麽貪心,帶金葉子到羊蹄甲草灘來獵取馬鹿。


    陽春三月,羊蹄甲花盛開,草肥鹿壯,公鹿頭上的新茸剛剛開始分叉,頂端的四個角長得一般齊,俗稱四平頭,是鹿茸中的珍品。在此之前,鹿茸太小,賣不出好價錢;在此之後,鹿茸角化,也不值錢了。馬鹿好像也知道自己頭上的茸角長成四平頭時,是獵人覬覦的珍寶,這段時間格外謹慎,躲在草灘深處的沼澤地裏輕易不出來。六指頭雖然每年這個時候都到羊蹄甲草灘來打獵,但隻有一次獵獲長著四平頭鹿茸的公鹿。


    一副上等四平頭鹿茸,拿到古驛道上去,可以換一支嶄新的雙筒獵槍。他太想將古老的銅炮槍換成威力很大的雙筒獵槍了。


    這段時間,金葉子又長大了一圈,身長差不多有兩米,飾有黑色條紋的金黃色的虎皮光滑如緞,四隻虎爪雪白如霜,虎臉與眾不同地分布著黃白黑三種色斑,目光如炬,威武勇猛。它成了他狩獵的好幫手,每次外出打獵,它差不多總有收獲,或者咬翻一頭野豬,或者追殺一隻盤羊,很少落空。他想,在布滿沼澤的羊蹄甲草灘,對人而言,像進入迷宮似的不方便,但對虎而言,卻是施展本領的好地方。在平坦開闊的草灘,猛虎逐鹿,是有把握得手的。


    在帶金葉子去羊蹄甲草灘前,六指頭當然也考慮過與其他狩獵者邂逅相遇的危險。羊蹄甲草灘離開古驛道不遠,許多人都知道那兒是馬鹿出沒的地方,常有獵人光顧。他當然不願意遇見人。他想,半夜出發,天亮以前趕到羊蹄甲草灘,爭取在太陽剛出來時就滿載而歸,這樣便不會撞見其他獵人了。


    開始,一切都挺順利,像他預料的那樣,金葉子在羊蹄甲草灘如魚得水,鑽進乳白色的晨嵐,像條彩色的大魚,遊進霧絲和草絲組合的海洋。不一會兒,草灘深處便傳來馬鹿驚慌的“呦呦”叫聲,傳來金葉子捕食成功後得意的低吼。他吹了一聲口哨,又過了一會兒,金葉子叼著一頭馬鹿回到了他的身邊。那頭鹿被強有力的虎嘴擰斷了頸椎,但還沒死絕,紫色的唇吻翕動著,細長的腿胡亂踢蹬。


    哈,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四平頭公鹿,那鹿茸約有半尺高,墨紫色,呈半透明狀,長著一層金紅色的絨毛,用手摸摸,柔軟而富有彈性。這是難得遇見的上等鹿茸,他不費一槍一彈就得到了!


    太陽爬出了山峰,亮燦燦的光線穿透薄薄的霧嵐,天色清新明麗,空氣中飄蕩著羊蹄甲花淡淡的香味。六指頭抽出長刀,動手割鹿茸。割鹿茸很有講究,公鹿被打死後,必須在它咽氣前盡快將鹿茸割下來,用泥巴封住創口,讓血液悶在茸角裏,再用煙火慢慢熏幹,這樣做出來的鹿茸,質地優良,堪稱上品。一旦公鹿咽了氣,茸角裏的血液回流,藥用價值便損失殆盡,變成無人問津的次品。


    六指頭剛將茸角從公鹿的頭頂剜下來,還來不及用泥巴封住創口,突然,正在吮吸公鹿頭頂血蘑菇的金葉子抬起頭來,瞪大一雙警覺的眼睛,注視著前方一片開得格外茂盛的羊蹄甲花,喉嚨深處發出“咕咕”的低吼聲。虎的視覺和聽覺比人要靈敏得多,它的這套動作明白無誤地告訴他,附近出現了值得注意的情況。他匆匆抓起一把泥巴敷在茸角上,直起身來想走,但已經遲了,那片開得很妖豔的羊蹄甲花後麵,閃出七八個身穿黑色製服的兵丁,各個手裏都端著快槍,成扇形向他和金葉子逼近。


    阿媽生前曾對他說過,統治這一帶的是個名叫莫爺的人,住在南糯鎮上,靠種罌粟花起家,養著一支軍隊,是遠近聞名的毒梟。他自己在古驛道用藥材和山貨換取日常用品時,也曾躲在草叢裏見過這些黑衣兵丁,吆五喝六,蠻不講理,有一次取走了他擺放在路邊石頭上的一對翠金鳥,不但什麽也沒給他留下,還在那塊石頭上屙了一泡屎!普通山民對他們都又恨又怕。


    金葉子見到陌生的人,十分緊張,“嗚嗚”低吼著,躲在他的身後。


    他曉得遇上麻煩了,自己是無論如何也跑不脫了,但金葉子不能落在他們手裏。他在虎肩上踹了一腳,喝一聲:“去!”


    金葉子轉身騰跳,向草叢逃遁。


    兩個黑衣兵丁舉槍欲射,一位戴著墨鏡提著一支雙筒獵槍的頭目做了個手勢說:“不許開槍!”


    一眨眼的工夫,金葉子三躥兩跳,便逃得無影無蹤了。


    六指頭鬆了口氣,哦,那副四平頭鹿茸,還有那頭公鹿,他們要就拿去好了,就當是讓強盜給搶去了。


    那頭目又做了個手勢,上來兩個兵丁,將他的銅炮槍和長刀給繳了去。


    “好漂亮的老虎,唔,是你養的,對嗎?”那頭目問。


    六指頭抿緊嘴,他什麽也不想說。


    “我都看見了,它替你撲倒了公鹿,還叼到你麵前。說實話,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帶著老虎打獵。”那頭目踱到六指頭麵前,摘去墨鏡,露出一雙綠豆小眼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你是幹什麽的?野人?殺人犯?雙胞胎?”


    六指頭下意識地將右手攥緊拳頭,並藏到身後。


    那頭目狡黠地笑了笑,突然命令左右兵丁:“掰開他的右手!”


    兩個牛高馬大的兵丁夾緊他的身體,另一個兵丁扳他的手指。他掙紮,但力不從心。很快,他的長著六根手指的醜陋的手被當眾展覽了一遍。


    “我知道你是誰了。我聽說過,多年以前,朗雀寨一個長著六指頭的琵琶鬼逃進了深山老林。琵琶鬼一天不燒死,寨子就一天不得安寧,頭人、神漢和巫娘他們,至今都在尋找那個琵琶鬼啊。要是把你送到朗雀寨,我能得到一筆賞金,而你卻要被活活燒死。”那頭目一字一頓地說。


    六指頭像害了瘧疾似的渾身發冷,顫抖個不停。


    “哦,你不用害怕。我們可以做個交易嘛。我們莫爺屬虎,今年是他的本命年,過幾天就是六十大壽了,要是用活虎做壽禮,他老人家一定會喜歡的啊!”那頭目奸笑著說。


    “不……”六指頭呻吟般地吐出一個字。


    “你願意自己被火燒死嗎?”


    六指頭難過地垂下頭。


    那頭目跟一個兵丁耳語了幾句,兵丁轉身離去,過了約大半個小時,兵丁帶著十多個穿靛藍土布斜襟短衫的山裏漢子,扛著一隻捆綁得很結實的竹籠子,回到羊蹄甲草灘。


    “吹口哨把你養的老虎叫回來!”那頭目用命令的口吻說道。


    六指頭咽了一口唾沫,沒有吱聲。


    “這竹籠,或者把你裝進去,抬往朗雀寨,或者你把老虎裝進去。我們生意算成交了,由你挑吧。”那頭目陰沉著臉,緩慢地說道。


    六指頭鉤起食指含進嘴裏,吹出一聲口哨。他希望金葉子已經跑遠了,聽不到他的口哨聲。他平常吹出來的口哨,尖銳高亢,嘹亮飽滿,尾音悠揚起伏,拖得很長,這次他卻將口哨聲壓得低沉嘶啞,吹了一半便戛然而止。他希望金葉子能從他不同尋常的口哨聲中,聽出他被迫無奈的心聲,聽出隱藏在口哨聲中的凶兆與報警,躲得遠遠的,藏得嚴嚴的,別再露麵。


    口哨聲剛落,沼澤地裏便響起一聲應答的虎嘯,羊蹄甲花枝無風自動,金葉子踏著碎步跑過來了。唉,金葉子畢竟是隻老虎,哪裏辨得清人心的曲曲折折,聽到它所熟悉的口哨聲,不可能不聽從他的召喚不跑過來的啊。


    六指頭身旁圍了許多人,金葉子在距離百米開外的一條淺溝後麵停了下來,疑惑的目光左右掃視,在淺溝附近的草叢裏躊躇徘徊。


    “閃開,站遠點!”那頭目揮動著雙筒獵槍,大聲指揮著。


    十幾個山裏漢子早就逃得遠遠的。兵丁們槍口指著金葉子,也都心驚膽戰地往後退卻,退出百把米遠。


    金葉子跑到六指頭身邊,虎頭在他的腿上蹭來蹭去,表現得十分親昵。


    “快,叫老虎鑽進竹籠去!”那頭目在遠處高聲叫喊。


    他若違抗他們的命令,他們絕不會放過他的,六指頭想。他們會把他五花大綁送到朗雀寨,然後,在神漢和巫娘的誦經聲中,把他推進熊熊燃燒的火堆。他不想死。


    他把金葉子引到大竹籠前,拍拍它的後頸:“去,進去吧!”


    金葉子先將半個腦袋伸進竹籠,好奇地打量了一番,很快又把腦袋退出籠門,歪著臉,用一種質疑的目光望著六指頭,似乎在問:你真的要我鑽到這小小的籠子裏去嗎?


    六指頭心裏像被刀尖戳了一下,疼得慌。他轉過頭去,使勁在金葉子的背上推了一把,將它推進了竹籠子。


    籠門關死後,十幾個山裏漢子擁過來,用三副竹杠將大竹籠扛了起來,向古驛道走去。


    那頭目來到六指頭麵前,向一個兵丁擺了擺手:“把他的東西都還給他!”


    兵丁將銅炮槍和長刀擱在六指頭麵前。


    “哦,我也不虧待你,公平交易嘛。”那頭目把自己那支雙筒獵槍連同一掛子彈也擱在了六指頭麵前,“你這支破槍早該換換啦,靠打獵過日子,沒有一支好槍怎麽行啊!”說完,那頭目帶著一夥兵丁和一群挑夫揚長而去。


    六指頭麻木地站在羊蹄甲草灘,仿佛失去了知覺。


    古驛道上,傳來金葉子憤怒的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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