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兒大了,想出嫁了】


    僅僅大半年後,六指頭便再次要與虎女金葉子分離了。這次與上次不同,上次是南糯鎮莫爺手下的一夥兵丁強行將他和金葉子拆散,這次是金葉子自己想離家出走。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這天黃昏,他從羚羊穀狩獵歸來,途經滴水泉,饑餓疲乏,便在泉水旁坐了下來,將一頭獵獲的小羚羊開膛剖腹,燒起一堆篝火,烤野味吃。同往常一樣,他吹了幾聲口哨,把在附近樹林裏遊蕩的金葉子召喚來,與他一起分享鮮美的羚羊肉。金葉子來到離他五六十步開外的地方,突然停了下來,鼻吻在地上做嗅聞狀,身體滴溜溜在原地旋轉。他喊了兩聲,它隻是抬頭瞧了他一眼,又埋頭在地麵上了。


    他望過去,金葉子逗留的那個地方,是泉水邊的一塊濕地,既沒有草,也沒有樹,不可能藏著什麽東西。他揚起它最愛吃的一塊羊肝叫它的名字,它卻置若罔聞,仍在那兒磨蹭。這不像是發現了獵物,要是發現獵物,它會因緊張而虎尾高翹,眼角上吊,發出低吼。此時此刻它的表情透露出甜蜜與欣喜,虎尾舒展搖曳,眼睛眯笑眯笑,一會兒偏仄腦袋做研究狀,一會兒伸出前爪做撫摸狀,神情專注,好像發現了稀世珍寶一樣。六指頭從小把它養大,這兩年多來朝夕相處,還從沒見過它對什麽東西如此感興趣如此著迷過。


    他好生奇怪,爬起來走過去一看,濕漉漉的泥地裏,果真什麽都沒有,再仔細端詳,哦,好像有一個淺淺的腳印。莫名其妙,一個腳印有什麽好看的嘛!他拍拍它的肩胛,不意它離開,它幹脆在那個腳印前蹲坐下來,好像這個腳印被施過什麽魔法一樣,把它的魂給勾去了。他又好奇地彎腰審視這個腳印,形如海棠,四隻腳趾清晰可辨,腳掌凹進去,掌根有一小塊六角形花邊,這是典型的老虎蹄印!一陣恐怖從六指頭心尖劃過。這個老虎蹄印比金葉子的腳印略大一些,如果猜得不錯的話,是一隻雄虎留下的足跡。金葉子它……他簡直不敢往下想,掬起幾捧泉水,匆匆把篝火澆滅,采擷兩張野芭蕉葉,將半生不熟的羚羊肉包起來塞進背囊,趕緊帶著金葉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以後的幾天,他不再到羚羊穀去打獵,他寧肯繞一個大圈子,多走一大段冤枉路,到其他地方去碰運氣;在追攆獵物時,假如獵物逃往羚羊穀方向,即使有把握再多追一段路就可將獵物捕獲,他也放棄不追。他不想讓金葉子再看見那個該死的雄虎蹄印,他希望金葉子能忘記那片名叫羚羊穀的山林。


    然而,這些努力都是徒勞的。他發現,那個雄虎蹄印,在金葉子的記憶裏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是無法將其抹掉的。每當落日餘暉灑滿群山,金葉子就會跑到葫蘆洞外的小山岡上,登高望遠,眺望雲遮霧罩的羚羊穀。


    有一天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蜷縮在他床鋪後麵的金葉子發出一聲尖叫,騰跳起來,躥向洞口。他以為是危險的野獸摸到葫蘆洞來了呢,也一骨碌翻爬起來,抓起銅炮槍,奔到洞口。月朗風清,草叢裏蟋蟀在“嚁嚁”鳴叫,什麽異常的動靜也沒有。再看金葉子,臉上柔情似水,一隻耳朵不斷地跳動,表明它在凝神諦聽著什麽。六指頭也側耳細聽,一會兒,羚羊穀方向傳來一聲虎嘯,相隔太遠,聲音十分輕微,若有若無。金葉子如聞天籟之聲,昂首挺胸,朝著羚羊穀呼呼吹著氣,很高興的樣子。


    這一夜,六指頭失眠了。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用不了多久,金葉子就會離開家,去尋找那隻雄虎。對於金葉子來說,這是一種無法阻擋的誘惑。他不願金葉子離開他,他要設法割斷這種誘惑。他想,他可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背著金葉子,悄悄去到羚羊穀,躲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用一隻小羚羊拴在樹下做誘餌。等到第二天清晨,當那隻雄虎覓食路經樹下,捕殺小羚羊時,他瞄準雄虎的腦門開槍,然後挖一個深坑,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雄虎埋葬掉。雄虎一死,那強烈的誘惑也就煙消雲散不存在了,金葉子也就會繼續留在他的身邊了。


    為了金葉子,他曾經夜闖沐霞嶺消滅了惡雕,為了金葉子,他也可以潛入羚羊穀射殺雄虎。可他無法欺騙自己,消滅惡雕和射殺雄虎完全不是一回事。消滅惡雕,確實為了保護金葉子免受傷害,而假如他真的去射殺雄虎,其實是在剝奪金葉子的幸福啊!


    金葉子已經兩歲多了,按照虎的生活習性,此時的幼虎,已進入成年階段,要離開虎媽媽獨自生活,闖蕩山林,尋找配偶,生養後代。這是生命的自然發展,生活的正常軌道。六指頭曉得,虎不像狗那樣能終身與人相伴,女兒大了,終究是要離開他去尋找屬於自己的生活。他若阻擋,他就是害了女兒。


    唉,他歎了口長氣,放棄了想要射殺雄虎的念頭。


    翌日晨,他外出獰獵,沒走多遠,金葉子就鑽進一片山林不見了,他吹了好多聲口哨,都沒能把它召喚來。他猜想,它一定是到羚羊穀去找那隻雄虎了。傍晚,金葉子還沒回來。它可能不辭而別,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想,心裏一陣傷感。到底是畜生,說走就走,連招呼也不打,真是白養它一場,白疼它一場。他懶得做飯,悶著頭“吧嗒吧嗒”抽煙。天黑下來了,漆黑的葫蘆洞裏,隻有煙頭在忽明忽暗,閃動著暗紅色的光。


    突然,洞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金葉子叼著一隻很大的獵物,吃力地鑽進洞來。他一陣驚喜,立刻點燃火塘,火光照耀下,他看見,金葉子叼回來的是一頭長著四平頭鹿茸的公馬鹿!它身上濕漉漉,沾著許多草屑泥漿,累壞了,將公鹿吐在他麵前後,便趴倒在地,呼呼直喘粗氣。


    唔,他錯怪它了,它沒有不辭而別,它是跑到羊蹄甲草灘去捕捉馬鹿了。讓他納悶的是,它曾在羊蹄甲草灘遭遇過那夥蠻不講理的黑衣兵丁,被關進竹籠後抬到南糯鎮受盡了折磨,虎的記憶力很強,理應吸取教訓,不該再跑到羊蹄甲草灘去冒險的啊。


    他割下一隻鹿腿,送到金葉子麵前。它辛勞了一天。肚子早就空了,理應狼吞虎咽吃個飽。可它隻是伸出舌頭舔舔鹿腿,沒有啃咬,反而用嘴吻將那隻鹿腿推還給他。


    它是渴了,他想,要先飲水再進食,便用竹瓢從土罐裏舀了半瓢清水給它。它也不喝,還把臉扭了過去。


    他摸摸它的額頭,還扳開它的嘴檢查它的舌苔,一切正常,不像是生病的樣子。要是生病,它也不可能從幾十公裏外的羊蹄甲草灘將這頭一百多斤重的馬鹿搬運回葫蘆洞來的。它一定是累極了,就像人累極了一樣,要喘喘氣歇一陣才能吃得下東西。


    他不再管它,收拾完那副珍貴的鹿茸後,從馬鹿身上割了幾片巴掌大的薄肉,抹了些鹽巴辣椒,用香茅草裹紮好,在火塘上燒烤。金葉子回來了,他心情變好,肚子便開始“咕咕”叫,想吃東西了。橘紅色的火苗溫柔地舔吻著肉片,水紅色的肉片漸漸變得金黃,“吱吱”冒著油花,散發出一股異香,撩撥起他的食欲。他一口氣吃了許多,肚子塞得鼓鼓的。可惜,金葉子隻吃生肉,不吃熟食,無法與他同享這鮮美的烤肉。


    這時,金葉子站立起來,表明它已緩過勁來。他又將那隻鹿腿送到它麵前,它用鼻子聞聞,伸出舌頭來舔了舔鼻子,做了個吞咽的動作,但還是沒撕咬那隻鹿腿。


    “怎麽啦,金葉子,你怎麽不吃呢?”他撫摸它的背,心裏惴惴不安。


    它從他身邊走開去,來到洞底它天天躺臥的那個地方看了看,又到他睡的石床前站了站,還來到它喝水的水罐,旁轉了轉。它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用鼻吻做嗅聞狀,眼光迷惘,顯得戀戀不舍的樣子。最後,它回到他身邊,神態有點憂鬱,脖頸在他的腿上輕輕蹭動,嘴裏“嗚嚕嗚嚕”發出一串奇怪的聲音。


    六指頭的心一下收緊了,他突然意識到,金葉子是在跟他,也是在跟葫蘆洞——它生活了兩年多的家,進行告別儀式。他恍然大悟,它之所以要冒險到曾經受過驚嚇的羊蹄甲草灘去捕捉公鹿,是知道他喜歡長著四平頭鹿茸的公鹿;它肚子空空卻不吃鹿腿,是要向他表明它是完完全全為他獵取這頭公鹿的;它用獵殺公鹿來感激他的養育之恩,告訴他它要走了。


    他心裏暖乎乎的。它沒有不辭而別,沒有一走了之,它懂感情,知好歹,不愧是他從小養大的女兒啊!他雖然舍不得它走,但心裏得到了許多安慰。他仔細地替它清理掉身上的泥漿草屑,揩幹臉頰上的水珠,捋順它的體毛,好像在為出嫁的女兒喬裝打扮。


    “金葉子,你要走,我不能攔你的。”他摟著它的脖頸說,“別忘了我,經常來看看我。喔,要是你過得不順心,你就回來,這兒永遠是你的家。”


    它不斷舔吻著他右手的第六根指頭。


    他相信它聽得懂他的話。雖然他是人,它是虎,但他覺得他和它彼此間的心是相通的,它除了不會說人話外,什麽都懂。


    洞口灌進了月光,金葉子從他的懷裏抽身出來,麵朝著他,一步步後退,退到洞口,一掄尾巴,倏地一個轉身,躥出洞去。他奔到洞口看時,它已消失在水銀般的月光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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