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白唇雕的拯救】


    你一早醒來就覺得心情格外煩躁,有一種被困在沙漠裏找不到水源的幹渴感。你一口氣喝了一竹筒清泉水,那種火燒火燎般的幹渴感非但沒有消失,反而加劇了。你曉得這是精神上的一種幹渴,即便喝下整條白龍泉也無濟於事的。


    同往常一樣,馬拐子用一種男人生硬的動作把你鎖到岩石上。突然間,你早已麻木的心靈纖顫起來,莫名其妙地覺得自己被灌進了石磨,轉動的石磨把你碾成了粉末。你想錄把心情沮喪的原因歸咎到天氣上去——天氣惡劣,情緒也會變得惡劣。但天空碧藍如洗,紅豔豔的太陽從黛紫色的山峰背後冉冉上升,太陽四周籠罩著一層輕薄的雲霓,就像一位豆蔻年華的少女穿著一件薄如蟬翼的紗衣,美極了。暖融融的陽光灑滿山穀、河流、草原和雪山,大地金碧輝煌,顯得生機盎然。


    天氣好得無可挑剔。


    你不明白自己今天是中了邪還是著了魔。無端的恐懼使你變得極其敏感,你緊張地注視著天空。


    它來了。望著它嬌美的倩影,你突然明白了,自己今天早晨的心情為何會突然變壞。


    你似乎同人類一樣,也有一種神秘的心靈感應。


    當它在對麵的山峰沿著彎彎曲曲的雪線飛翔時,你就認出它來了。其實它離你還相當遙遠,看上去就像一隻蝴蝶般大小,又因為是逆光,隻看得見一個模模糊糊的黑色的剪影。但你還是一眼就認準是它。你太熟悉它了,毫不誇張地說,即使你瞎了眼,也能憑感覺認出它來。


    它是你的驕傲,你的寶貝,你的又一個天空——專供你雄性的靈魂自由翱翔的天空。


    你永遠也不會忘記你和它第一次邂逅時的情景。


    那是三個月前一個陽光明媚的下午,主人達魯魯和女主人莫娜都到蕎麥地裏去鋤草了,你閑得無聊,就順著古戛納河穀強勁的氣流飄出日曲卡雪山北麓,一直飛到神女峰。你在高空逍遙地平展翅膀,盡情地享受著陽光的溫暖和春風的甜美。突然,神女峰背後傳來兩聲尖厲的雕嘯。你飛過去一看,一隻白唇雕正和一條銀環蛇在空中鏖戰。


    看得出來,這是一隻初出茅廬、缺乏捕獵經驗的金雕,雖然雕爪攫抓住了蛇,卻沒能攫住蛇的要害部位。老練的金雕擒蛇,要麽抓住蛇的七寸,使蛇腦袋無法轉動噬咬;要麽抓住蛇的尾尖,飛到空中立刻搖擺抖動,把蛇骨抖散。抓蛇最忌諱抓中段,看上去抓了個正著,卻無法置蛇於死地,反而給蛇造成許多反撲的機會。此刻,這隻白唇雕正錯誤地抓著蛇的中腹部。


    一般來說,金雕是蛇的克星,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不是絕對的,都有例外。假如一隻年輕的擒蛇技藝生疏的金雕碰到一條足智多謀的老蛇,結局就往往會出現可怕的逆轉。金雕體內沒有抗蛇毒的免疫力,隻要不小心被蛇咬一口,照樣要中毒身亡,變成蛇的一頓美餐。


    你一眼就看清,被攫在空中的是一條脫過七層蛇皮的老蛇,有半丈來長,比酒盅還粗,黑色的軀幹上有幾十道銀白色的節環,三角形的腦袋上兩隻蛇眼賊亮賊亮。它顯得異常老練,一尺多長的尾部繞了兩個圈,緊緊纏在白唇雕的右腿上,這樣白唇雕就無法鬆開雕爪把它從空中摔下來。蛇頭倒豎著,火紅的蛇芯子一吞一吐,舔著白唇雕的左腿,劇毒的蛇牙差一點就要噬咬到雕腿的肌肉了。


    顯然,白唇雕和這條銀環蛇已在空中糾纏很久。白唇雕翅膀滯重,顯得有點氣力不支,煩躁地嘯叫著,一會兒用嘴殼朝蛇頭亂啄亂咬,一會兒上下頡頏,大幅度地旋轉翻飛。銀環蛇敏捷地躲避著啄咬,頑強地蠕動著,一毫米一毫米地將身體從雕爪下掙脫出來。突然,蛇脖子朝上一弓一挺,在白唇雕左腿上咬下一片金色的羽毛,銜在蛇嘴裏,高擎在空中,像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


    情形十分危急,再這樣僵持一會兒,這條該死的老蛇肯定會從雕爪下掙脫出足夠長的脖頸,咬中雕腿,白唇雕就會在十秒鍾之內慘日啪一聲,從高空墜落地麵。


    你迅疾地飛撲過去。現在,要把白唇雕從險境中解救出來,是非常困難的,老蛇差不多有一尺長的脖頸可以自由扭動伸縮,隻要稍有疏忽,不但救不了白唇雕,反而會把自己的命也搭上的。但你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類慘遭蛇的殺害而無動於衷。你飛到白唇雕的下麵,盡量貼近老蛇。你前後撲扇翅膀,朝蛇頭扇去一團團讓白唇雕心驚膽戰的雄風;你亮出雕喉,拋出一聲聲令爬行動物喪魂落魄的尖嘯。你要製造出一種恐怖,摧毀銀環蛇頑抗的意誌,使它由沉著變得驚慌,由驚慌變得絕望。


    生命之間的搏殺實際上是意誌的較量。


    老蛇的眼裏流露出恐懼,虛張聲勢地朝你矯健的身影猛咬了幾口,蛇牙隻咬到空氣。


    白唇雕見你前來相救,精神大振,均勻地扇動翅膀,平穩地朝前緩飛。


    你小心翼翼地朝白唇雕的爪子靠近,再靠近。你用嘴殼朝蛇芯子試探性地啄了一下,老蛇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神態惡狠狠地弓挺著脖子朝你咬來,又咬了個空。就在蛇脖後縮的一瞬間,你閃電般伸出嘴殼咬住了蛇的下巴頦。白唇雕鬆開雕爪,你用力往後一拽,整條蛇都被你叼在嘴上了。老蛇還想垂死掙紮,卷起一米多長的軀幹,朝你的翅膀纏繞過來,你一鬆嘴殼,把老蛇從高空摔了下去。


    白唇雕嘎——嘎——嘎——發出勝利的歡叫,一斂翅膀從雲端紮下地去,啄食那條已被你摔得奄奄一息的銀環蛇。


    這時你才看清,你解救的是一隻年輕的雌金雕。它身材才頎長,脖頸嬌細,全身金色的羽毛細密光滑,散發著雌性特有的芬芳氣味;嘴殼與眾不同,自得透明,像是用冰雪塑造成的。


    好一隻美麗的雌雕!


    白唇雕已從地上叼起死蛇飛回空中,它飛到你身邊,將半條蛇吞進肚去,然後朝你使勁搖晃著露在白嘴殼外的下半截蛇。它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讓你來和它同享這美味佳肴。


    你有權分享這條蛇的,因為是你幫它擒獲了這條蛇。你的肚子也確實有點餓了,可你猶猶豫豫不敢將嘴殼伸過去。一雌一雄兩隻金雕,互相幫襯,共同狩獵,又一起進食,這似乎已經超越了同類之間純粹的合作關係,變成了玫瑰色的友誼。


    你還是情場新手,你有點膽怯。


    白唇雕仍固執地貼著你身邊飛行,一個勁兒地搖晃銜在嘴殼裏的半截蛇。


    你不好意思再客氣了,一麵繼續飛翔,一麵扭過頭去,張嘴啄住了吊在空中的半截蛇。你的嘴殼無意間和白唇雕的嘴殼碰撞了一下,一股溫柔而又強烈的電流把你那顆雕心燒得滾燙。多麽美妙的身體接觸!


    你想將蛇攔腰扯斷,但蛇的皮肉和脊骨都有一定的韌性,要雙方向相反的方向同時用力才能扯得斷,可白唇雕卻在你拚命撕扯時,順著你的力將身體傾斜過來,使你花了很多時間很多力氣都未能把蛇扯斷。


    你和它比翼飛到一塊盛開著五彩繽紛的野花的草坪上空,它大概是累了,收斂翅膀降落下去。你隻有跟著它停棲下來。這樣也好,你想,在地麵上就更有力量把這條銀環蛇扯斷了。你不再需要朝相反方向用力,隻要站立在原地,用雕爪攫住草根和泥土,咬緊嘴殼用力朝後一蹬,立刻可以分解了這條死蛇。


    可是,白唇雕卻仍然像在空中那樣,你隻要一用力就似乎站不穩似的朝你傾斜過來。你不大相信它連站穩的力氣也沒有了。瞧它那神態,朝你調皮地眨巴著眼睛,金褐色的瞳人含情脈脈。這裏頭有鬼,當然是你渴望而又喜歡的鬼把戲。


    你又將死蛇扯拉了好幾次,你的嘴殼和白唇雕的嘴殼一次又一次碰撞著,你的翅膀也和它的翅膀一次又一次摩擦纏綿。好極了,你希望這是一條永遠也扯不斷的蛇。你希望這條蛇變成一根永遠也扯不斷的紅絲線,紅絲線的一頭拴著你的心,另一頭拴著它的心。


    劈——蛇皮、蛇肉和蛇骨終於經不起長時間的擰、拉、絞、扭,在你最不願它斷的時候攔腰斷成了兩截,一截在你的嘴裏,一截在它的嘴裏。


    身體之間美妙的碰撞和接觸被迫中止了。


    你怔怔地望著它,它也怔怔地望著你,彼此都覺得有點尷尬。


    你很快就將半條蛇吞進肚去,它也蠕動著喉管,把半條蛇咽進去了。


    老蛇已經扯斷,食物已經分享,你似乎已沒有理由再逗留在它身旁了。你極不情願地拍拍翅膀,飛上天空,準備離去。就在這時,你聽見它朝你發出一聲長嘯。這嘯叫聲非常特別,音調委婉綿長,似有一絲哀怨,又有幾多依戀;好像是在呼喚和挽留,又好像是在坦露熾熱的情懷。


    你滿懷信心地重新降落到草坪上。白唇雕臉上帶著雌雕特有的羞赧,朝你迎來……


    哦,陽光是那麽溫暖,草坪上姹紫嫣紅的野花開得那麽鮮豔,好一個理想的婚床!


    從此,你在生活中扮演了兩種角色。你既是主人達魯魯忠實的獵雕,又是白唇雕多情的丈夫。你並沒有因為對白唇雕的愛而影響為主人擒捉獵物,但隻要一有空閑,你就飛到神女峰去,享受家庭的溫馨。


    白唇雕活潑淘氣,一會兒要同你比賽在寬廣無垠的草原上誰能先擒到奔突逃竄的黃鼬,一會兒貼在你的多身旁讓你一遍又一遍或用清涼的雪水或用晶瑩的晨露幫它梳理羽毛,一會兒讓你帶著它飛到風雪彌漫的雪山埡口去探險,一會兒又邀你在漆黑的夜晚登上山峰觀看瑰麗的日出景象……


    生活變得豐富多彩,充滿了令你迷醉的情趣。


    可惜,好景不長,蜜月還沒過完,你就被主人鎖進雕巢,賣給了馬拐子。你失去了行動自由,無法再到神女峰和白唇雕相會了。


    現在,它正沿著山峰彎曲的雪線朝你飛來。


    你撐開翅膀趴在岩石上一動也不敢動。你閉起雕眼把腦袋埋在翅膀底下。你唯一的辦法隻能是裝死。你希望白唇雕別看見你,即使看見了也別認出你來。自從被賣給馬拐子做了誘雕,你日夜想念它,想得苦極了,但你不願和它在這種場合團聚,這兒有羅網有陰謀有生命危險,你更不願意讓它看見你正在扮演可恥的誘雕角色。


    你聽見翅膀扇動的聲音越來越響,嘎呀——,嘎呀——呀,山野裏響起一串你十分熟悉的嘯叫聲,如悲似泣,像在叫魂。


    你不知道,自從那個漆黑的夜晚你被達魯魯鎖進雕巢,兩個多月來,白唇雕飛遍了整個日曲卡雪山和尕瑪爾草原,到處尋找你的蹤影。它的翅膀飛累了,嗓子叫啞了,豐滿的身材也愁得消瘦了一圈。


    你多麽想睜開眼來看看它,多麽想發生奇跡讓你從鎖鏈下掙脫出來飛到它身邊去,和它一起回到野花盛開的神女峰,和它形影相隨永相廝守,迎著朝霞同它一起外出覓食,披著夕陽同它一起歸巢,過自由自在的野雕生活。但你知道,這幻想是不可能實現了。你不敢睜眼,也不敢喘息,你知道,隻要你稍一動彈,它銳利的雕眼就會發現你,就會興奮地朝你歡叫,就會隨著山風的節奏翩然舞蹈,就會帶著生離死別的思念不顧一切地飛到你身旁,用情意繾綣的眼光凝望著你,用雌性溫熱的翅膀摩挲你的脖頸。但隻要它一飛到你的身邊,它就會成為馬拐子網中的獵物。


    白唇雕,千萬別過來,千萬別看見我,你就當我已葬身狼腹或遭雷擊死亡,把我忘掉,重新再找一隻可心的雄雕做伴吧,你在心裏暗暗祈禱。你此刻唯一的願望就是真的死去,讓它斷絕找你的念頭。


    遺憾的是,你求死不能。


    怪這可惡的天氣太晴朗了,怪山野沒有汙染的空氣,透明度太高了,它到底還是發現了你,嘎嘎地厲聲嘯叫起來。你聽到頭頂上空傳來振翅飛翔的聲音。糟糕,它認出你來了。雖然你把腦袋埋在翅膀底下,但你身上特有的氣味和羽毛特有的光澤還是被它認出來了。你們是一對伉儷,它太熟悉你的氣味和你羽毛間的特征了。


    你知道,隻要白唇雕的爪子一落到岩石上,尼龍大網就會無情地把它罩住。你不能讓它成為犧牲品,你必須及時製止它的衝動!


    你不能再繼續裝死了。你猛地將腦袋從翅膀底下鑽出來,伸長脖子,來了個起死回生。嘎嘎——呀!嘎嘎——呀!你朝離你頭頂僅幾米遠的白唇雕發出了報警的叫聲。


    白唇雕被你的突然蘇醒嚇了一大跳,偏仄翅膀,一個急拐,飛離了絕壁。


    你鬆了口氣。


    但白唇雕飛出沒多遠,便又掉頭飛回來。它為找到了你而欣喜萬分。


    此時此刻,你是多麽希望能讓,巳雌性的翅膀撫慰你受傷的心靈,多麽希望能將自己沉重的頭顱靠在它柔軟的頸窩間,用金雕特有的語言訴說你這段時間所遭受的委屈和苦難。但你怎麽能為了自己的精神需要而把它送進火坑呢?


    你必須趕它走。


    你一麵繼續發出尖銳的嘯叫以示警告,一麵拚命掙動身體,把身上的鐵鏈子抖得嘩啦啦響。這動作是對你目前處境的最好說明。


    果然,白唇雕的視線落到拴住你雕腿的那根鐵鏈子上,雕眼裏久別重逢的喜悅消失了,它恐慌地叫著,在離你十幾米高的天空盤旋轉圈,既不離去,也不降落。


    呀呀嘎——呀呀嘎——你凶狠地催促它趕快離開。


    它在你的頭頂盤旋了一陣,突然,猛地收斂翅膀,像箭一樣筆直降落到你身旁,兩隻雕爪攫住綁在你身上的鐵鏈子,拚命撕扯,嘴殼啄住鐵鏈子,又咬又啃,活像在對付一條凶惡的毒蛇。遺憾的是,這是一條用鐵製作的毒蛇,十隻金雕也無法弄斷,


    白唇雕的嘴殼被鐵鏈硌得開裂了,流出乳白色的體液;雕爪尖琍的指甲被摳斷了兩顆,滲出殷紅的血。但它仍然發瘋般地攫住鐵鏈又撕又咬。


    它想把你從鐵鏈下拯救出來。


    哐啷!你聽到背後傳來一聲金屬的叩擊聲。你太熟悉這可怕的聲響了,這是馬拐子躲在暗處拉動繩扣後尼龍絲網即將籠罩下來的聲響。你來不及細想,急忙用腦袋頂著白唇雕的尾部,用力把它彈撞出去。


    白唇雕驚叫一聲,拍扇翅膀飛上天空。


    嘩啦,巨大的尼龍絲網在鉛墜子的拉牽下,將你躺臥的那塊岩石罩了個嚴嚴實實。好險哪!網的邊緣扣在了白唇雕的尾羽上,又空滑下來。假如再慢半秒鍾,你心愛的白唇雕就成了你的又一個犧牲品。


    白唇雕被嚇壞了,飛出很遠才掉過頭采。


    馬拐子從隱蔽的斑茅草叢裏走出來,一路歎息:“可惜了,多好的一隻雌雕,準能賣大價錢。唉,我老嘍,動作慢了點,讓它給跑囉!”他懊惱地自責著,從岩石上收起尼龍網,重新掛在絕壁上,布置好機關。


    這一切,盤旋在空中的白唇雕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心裏放寬了許多。白唇雕已經知道這裏有羅網有陰謀還有暗藏的捕雕人,已經知道你現在的身份是誘雕,它不可能再蹈覆轍了,你想。沒有哪個傻瓜會在同一個地方摔第二跤的。


    果然,你看見,白唇雕悲鳴著在你頭頂繞了三圈,就振翅朝山穀外飛去。去吧,你想,飛得越遠越好,不要回頭。它果真沒有再回頭,一直朝山外的日曲卡雪山飛去。它的身影在藍天白雲間越變越小,像片金色的葉子,最後失在一片輝煌的日光裏。


    絕壁恢複了寂靜。這也許是你和白唇雕今生今世最後一次見麵了,你想。但願它不要因為你被迫當了誘雕,又差點使它誤中捕雕人馬拐子的圈套,而記恨你一輩子。


    在馬拐子的催促下,你又懶洋洋地開始工作。今天運氣不太好,你叫了兩三個時辰,仍然不見同類的影子。


    太陽開始西沉了。馬拐子一臉晦氣,從斑茅草叢裏鑽出來,用葫蘆給你喂了幾口水,還喂了你半隻竹鼠,神色陰鬱地對你說:“巴薩查,我們已經三天沒收獲了,今天要是再落空,唉,家裏就要窮得揭不開鍋了。”


    你對馬拐子的窮困潦倒沒有興趣,但你也不願被他看成是無能之輩,既然已下海做了誘雕,就不能白吃捕雕人的食。你吃了竹鼠和水,不再磨洋工,開始朝天空和雪山深處發出極具誘惑性的鳴叫。


    嘎——呀—一咕,嘎——呀——咕……


    對同性是挑戰對異性是挑逗的叫聲連續不斷地在山穀間飄蕩回響。


    你的辛勞沒有白費,瞧,在山穀的盡頭,沿著蜿蜒的山脊線,有一個金色的小圓點,頂著強勁的山風,朝這兒疾飛。穿過一團柳絮似的白雲,掠過一片燦爛的陽光,金色的小圓點逐漸放大。從來者的飛行高度、速度和姿勢看,你立刻斷方定是你的同類。


    不錯,你想,果然有笨蛋會來上鉤的。


    你愈發叫得起勁。


    來者和夕陽形成一條水平線,在較遠的距離外,你隻看得見它金色的輪廓。


    它穿過炫目的陽光,飛進一片山峰的陰影裏。突然間你的聲帶僵住了,再也發不出半點音來。當來者身上那圈刺眼的光暈消失後,你看清了它的容貌,竟然是白唇雕!


    這不可能,你想,這一定是幻覺。是因為你對白唇雕骨銘心的思念,是因為你疲勞傷神頭暈眼花,所以才會將另一隻陌生的雌雕錯看成白唇雕的。你眨巴著雕眼,再仔細看去,點沒錯,細脖兒紅爪子,還有那罕見的白嘴殼,確確實實是你心愛的白唇雕!


    你驚得目瞪口呆。


    它怎麽可能再飛轉來呢?它已經曉得這裏有羅網有陰謀有捕雕人,它為什麽還要來自投羅網呢?


    你不知道,對一隻癡情的雌雕來說,愛侶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你不知道,對白唇雕來說,看著你被綁在岩石上做誘雕,比死更難受。


    你不知道,隻要還有半線希望,它絕不會放棄把你從鎖鏈下拯救出去的努力。


    你不知道,剛才它飛離山穀,是去尋找食物,填飽肚皮後,好來對付這條比毒蛇還可惡的鐵鏈子。


    白唇雕飛到你頭頂,長嘯一聲,落到你身旁,用尖利的嘴殼和雕爪撕咬拴住你身體的那根鐵鏈子。它顯得十分從容鎮定,沒有慌亂,也沒有恐懼,仿佛已把剛才險遭不測的事給忘得一幹二淨了。


    白唇雕也太健忘了。


    你急得用嘴殼朝它身上猛啄,用腦袋使勁頂它的背部,想把它從岩石上攆走。你厲聲嘯叫著,提醒它這兒是名副其實的死亡之地。但你的努力是徒勞的,它忍受著你的啄咬,仍然專心致誌地對付那條無法對付的鐵鏈子。


    終於,那預示著尼龍網即將下落的鐵器撞擊聲響起來了。你已望見頭頂一張透明的大網正迅速籠罩下來。你將腦袋頂在白唇雕胸口,使出全部力氣,猛一用力,白唇雕被你從岩石上撞彈開去。它完全可以借此機會振翅高飛的,這是它逃命的最後一絲希望了。可是,它卻發瘋般地撲向尼龍網,用嘴用爪用整個生命同這透明的怪物進行殊死的搏鬥。


    完了,一切都完了,尼龍網無情地罩落下來。馬拐子得意地笑著從斑茅草叢中鑽出來,沒費多大力氣就把白唇雕捉進竹籠子裏。


    你掙紮、嘯叫、抗議、詛咒,把鐵鏈子搖得咣啷咣啷響,但一切都無濟於事……


    白唇雕最後向你投來深情的一瞥,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花。馬拐子隨即笑著用布罩住了竹籠子……


    你知道,明天一早,馬拐子就會把白唇雕送到鎮上的農貿市場去。白唇雕不是成為人類餐桌上的名貴佳肴,就是變成實驗室的標本,或者成為高級賓館的華麗裝飾,或者成為城市動物園的展品。


    厄運是免不了的。


    是你誘惑了它,是你害了它,是你把它引入羅網的!你的心像被扔到油鍋裏煎,比死難受一百倍。


    你決心用死來贖罪,來洗刷自己的罪孽和恥辱。你一又次拒絕進食進水,你又一次躺在岩石上不叫也不動。


    “唉,老毛病又犯啦!”馬拐子說。他大概很迷信上次成功的經驗,又故伎重演,把你綁在絕壁下的岩石上,讓太陽暴曬,等你渴得嗓子冒煙時,用葫蘆在離你嘴殼一寸遠的地方倒出一滴滴清泉水,讓你嗅水的清香,聽水珠砸地的脆響。


    假如沒有白唇雕,你也許又會經不起這種折磨而屈服。但你的意誌剛開始動搖,你眼前就浮現出白唇雕的倩影,於是,你的心田裏流淌出一股甘甜清亮的小溪,幹渴消失了。你坦然地望著馬拐子手中的葫蘆。


    “見鬼,你怎麽變得不怕渴了?”馬拐子用陰鷙的眼光望著你,“好哇,看究竟誰拗得過誰!”


    馬拐子又將一隻肥碩的牛蛙用線拴住,吊在你麵前。你早已餓得氣虛眼花,你恨不得將牛蛙一口吞進肚去。尤其是當牛蛙在你麵前驚慌地掙動四肢,你除了難以遏製的食欲被勾起以外,還平添了一種獵食的本能衝動。但你一想到你將為貪吃這隻牛蛙會再次出賣雄雕的靈魂,饑饑餓感便神秘地消失了。


    “怎麽,你真想餓死?”馬拐子惡狠狠地嚷道,“好吧,我成全你。”


    你被綁在岩石上整整三天三夜,你無數次挫敗了馬拐子用葫蘆滴水和線拴牛蛙的誘惑。你已餓得快虛脫了,睜開眼來樹變成了紅色,太陽變成了藍色,連視覺都模糊變形了。你知道自己快因衰竭而死亡,你沒有什麽遺憾,也沒有多少痛苦。你平靜地等待著死神將你收容去。


    你又想錯了。


    第四天早晨,馬拐子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把你從岩石上鬆解下來,關進竹籠,馱在騾子上,來到離雪山鎮不遠的一個小山坳裏,以可觀的價錢轉手賣給了一位姓程的女人。馬拐子稱這位三十來歲的女人叫程老板,街坊鄰居稱她為程姐。


    馬拐子並不是對你動了惻隱之心才不把你餓死的,他是舍不得白丟一筆錢。


    程姐是雪山鎮一帶有名的養雕專業戶。你是被作為種雕買來的。


    你開始了一種新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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