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慘案發生時,我剛巧舉著望遠鏡在例行觀察,事情的經過以及每一個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帥郎和貴夫人順著高山氣流滑向林濤起伏的穀底,找尋在草叢裏遊竄的蛇類,雄鷯哥老毛照例履行著自己的職責,為雕巢鋪墊幹淨的草絲,兩隻幼雕並排站在樹冠一根橫枝上,曬著太陽,一切平靜如常,沒有任何要出事的預兆。


    一片枯葉,被清風托舉著,顫顫悠悠從山頂飄落下來,越過我的頭頂,像小船兒似的駛向大青樹,不偏不倚,砸在幼雕武大的後腦勺。說是砸,顯然是誇大其詞了,還不如說碰了一下武大的後腦勺更為確切。枯葉兒輕薄,肯定不會把武大打疼,更不用說碰傷了。武大被嚇了一跳,翅膀亂抖,身體搖晃,尖嘯一聲,定下神來,扭頭望去,大概是想看看誰在嚇唬它,那片枯葉早已順著樹杆滑落下去了,它什麽也沒看到,疑心的眼光便轉到了站在旁邊的丸小身上,呦呀呦呀叫了兩聲,好像在審問嫌疑犯: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從背後襲擊了我?受了冤枉的丸小自然咽不下這口窩囊氣,把身體側斜過來,怒目而視,嘴裏還不幹不淨地叫罵著,肯定在回敬對方:眼瞎了還是神經搭錯了?你有什麽證據說我從背後襲擊你?你是在犯誣陷罪!武大本來性子就烈,哪裏忍受得了這般奚落,亮出嘴喙就朝丸小啄去。丸小也不是盞省油的燈,正閑得沒事幹呢,打一架活動活動筋骨也蠻好的,便毫無懼色地迎了上去。兩隻堅硬的嘴殼叩碰撞擊,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響,就像冷兵器在交鋒一樣。


    雄鷯哥老毛見狀立即振翅起飛,像過去幾次一樣,飛到兩隻幼雕跟前,學著成年蛇雕的叫聲,一個勁地勸架。武大和丸小根本不予理睬,反而將戰爭逐步升級,嘴殼啄咬之外,還頭撞肩抵,比打冤家更狠。老毛看看勸架無效,隻好將自己的身體塞進兩隻幼雕之間。


    武大正打得熱火朝天,突然被第三者插足,強行將它與對手隔離開,氣不打一處來,尖利的嘴喙瞄準老毛的眼窩雨點般啄去,老毛隻得把頭往另一側扭,以免遭剜眼的酷刑。


    這一扭,老毛把自己的腦袋和脖頸送到了丸小的爪下。丸小順勢抬起一隻爪子,一把掐住老毛的脖子。武大則在背後啄咬老毛的背。那架勢看起來,活像是兩隻蛇雕在合夥宰殺一隻鷯哥。武大的鉤嘴十分厲害,叼住老毛的背,連毛帶皮往下拽;丸小的爪子更是毒辣,揪緊後就不再鬆開,還得意地仰天長嘯。


    透過望遠鏡我看見,雄鷯哥老毛疼得渾身顫抖,連叫都叫不出來了。武大和丸小雖未成年,但畢竟是猛禽,與生俱來就有噬食小型鳥類的衝動,基因裏就帶著殺戮的技能,雄鷯哥老毛若還不設法掙脫的話,幾分鍾以後,極有可能就成為這兩隻幼雕的犧牲品了。


    雄鷯哥老毛不顧一切地雙腿在橫枝上用力一蹬,隨即扇動翅膀。我猜想,它的本意,絕非是要謀害這兩隻幼雕,而是想從它們帶有虐殺傾向的惡作劇中脫身出來,不願稀裏糊塗送命。然而,它這一跳,等於重重拽了這兩隻幼雕一把。丸小本來就金雞獨立,沒站穩當,那爪子掐著老毛的脖子來不及鬆開,被帶出了橫技;武大的臉被老毛扇動的翅膀啪啪左右開弓掃了兩個耳光,一個趔趄,重心偏仄,也從樹冠上跳落下去。


    丸小身體被帶出橫枝的一瞬間,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掐住老毛脖頸的爪子,老毛終於脫險,騰空飛翔。丸小也拚命拍扇翅膀,但翼羽還沒完全長豐滿,翅膀還嫩得很,就像一個還沒學會遊泳的人,手忙腳亂撲騰,身體還是像秤砣似的往下沉。武大也尖叫著搖動翅膀,但氣流仿佛與它作對似的,刮得它團團轉,翼羽就像大風中被吹翻的傘,一根根朝上翻翹,也無可奈何地墜落下去。


    它們都還沒到能自由飛行的年齡,它們沒有任何掌握氣流和風向的能力,它們的翅膀隻是起到了減緩下墜速度的作用,沒像塊石頭似的筆直往下墜落,而是呈一條斜線跌落下去。雄鷯哥老毛在空中兜了個圈,很快清醒過來,急叫著,飛到武大的頭頂,伸出雙爪,仿佛是要摟抱住在氣流中掙紮的武大;正在元寶狀窩巢前給四隻小鷯哥喂食的雌鷯哥徐娘聽到老毛的叫聲後,立即疾飛過來,一個俯衝竄飛到丸小身邊,繞著圈子,發出一串串稀奇古怪的鳴叫,我猜想大概是在告誡丸小不要驚慌並傳授飛行秘訣。


    然而,老毛和徐娘的努力終究白費,體態嬌小的鷯哥是不可能在空中摟抱住身體比它大一倍以上的幼蛇雕,徐娘也不可能在短暫的數秒鍾之內教會一隻從未飛過的幼雕掌握飛行本領。我的望遠鏡慢慢往下移動,過了一會,兩隻幼雕躍進山腰一片茂密的灌木叢裏,再也看不見了。


    雄鷯哥老毛失魂落魄地飛回雕巢,不停地發出撕心裂肺的叫聲,一會用頭撞著樹杆,一會身體在枝蔓間擠來擠去,顯得十分痛苦後悔的樣子,好像自知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彌天大罪。雌鷯哥徐娘回到自己的窩果,像隻無頭蒼蠅似的在巢邊顛跳著轉來轉去,一聲比一聲叫得悲苦叫得淒楚,傷心欲絕,如喪考妣,嚇得四隻小鷯哥縮在窩巢裏連頭都不敢抬連大氣都不敢喘。


    就在這時,呦(口歐)--天空傳來一聲高昂的雕嘯,哦,帥郎和貴夫人獵食歸來了。帥郎爪下攫抓著一條腦袋已被啄爛的百花錦蛇,喜氣洋洋地飛在前麵,一落到樹頂網絡狀枝林間,便呦呀呦呀呼喚幼雕前來啄食。它當然不可能聽到幼雕回應的叫聲,也不可能見到急不可耐前來搶食的幼雕的身影。嘎呦?它發出長長一聲疑問,豎起腦袋瞪起眼睛四下顧盼。貴夫人剛吊起雙翼垂直雙腿準備降落,見帥郎如此神情,複又搖扇翅膀騰飛起來,在樹冠上方繞了兩匝,嘎呦啊嘎呦啊叫喚著找尋著,聲音也因焦急而發抖。


    雌鷯哥徐娘蓬鬆井背上的羽毛,衝著在天空巡飛的貴夫人,做出一副雛雕乞食的模樣;雄鷯哥老毛則埋頭將雕巢裏被糞便弄髒的草絲清掃出來。這有點不打自招的意味。貴夫人孤疑的眼光在徐娘和老毛之間看了兩個來回,好像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大嘯一聲,氣急敗壞地朝鷯哥巢俯衝下去。帥郎也將百花錦蛇晾在枝椏上,疾飛起來,嘎呦怒嘯一聲,撲向鷯哥巢。


    雄鷯哥老毛在雕巢裏啾啾叫著,飛快扒刨草絲,還用身體撞擊巢壁,好像存心在搞破壞,看樣子是想把怒氣衝天的貴夫人和帥郎引到自己身邊來。遺憾的是,貴夫人和帥郎沒有中它的調虎離山計,仍徑直撲向鷯哥巢。


    徐娘模仿著雛雕的叫聲,將身體蓋在元寶狀窩巢上。然而,這一招此刻不靈了,貴夫人連停頓都沒有停頓,刹那間飛臨鷯哥巢,伸出一隻雕爪,在徐娘身上掃了一下,徐娘立刻被掃出巢去,羽毛飄零,在空中撲騰。元寶狀窩巢沒了遮蓋,四隻小鷯哥暴露在外。隨後撲下來的帥郎伸出一隻爪子在鷯哥巢裏撈了一下,攫抓住一隻小鷯哥,飛到空中,使勁一捏,吱--可憐的小鷯哥在雕爪下發出一聲急叫,便被捏得氣絕身亡,帥郎一鬆爪子,小鷯哥像枚山核桃筆直墜下深淵。


    貴夫人斜著翅膀在天空劃出一個小圓圈,再次凶神惡煞般地撲向鷯哥巢。這時,雄鷯哥老毛已從雕巢飛回來,和雌鷯哥徐娘一起攔在元定狀窩巢前,企圖阻止貴夫人行凶。


    但它們哪裏是貴夫人的對手啊,貴夫人巨大的雙翼鼓著雄風,擺出餓鷹撲食的架勢,橫衝直撞,一爪子抓過去,險些抓住老毛的脖子,一嘴喙啄過去,差點鑿穿徐娘的腦門。


    兩隻鷯哥無力抗拒凶暴的蛇雕,隻有掉頭飛逃。貴夫人氣勢洶洶地停落在鷯哥巢上,鉤嘴猛地啄下去,當它重新抬起頭來時,嘴裏叼著一隻小鷯哥。小鷯哥拍翅蹬腿掙紮,無奈雕嘴是殺戮的利器,又恰巧夾在小鷯哥細弱的脖子上,隻見貴夫人用力甩了甩嘴殼,小鷯哥就像被割斷了氣管一樣癱軟不動了。剩下的兩隻小鷯哥嚇得魂飛魄散,跌跌衝衝爬出巢,拍扇翅膀,想飛又不敢飛,想跳又不敢跳,順著巢前的橫枝往葉叢裏躲藏。貴夫人吐掉被它的嘴啄夾得窒息而死的小鷯哥,大步流星追上去,一爪子又捏碎了一隻鷯哥。最後剩下的那隻小鷯哥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不顧一切地從橫枝躍入空中,拚命拍打翅膀,想飛起來逃出蛇雕的魔爪。它從沒飛過,翅膀也還嫌嫩,斜斜地朝山下飄落。


    正在天空巡飛的雄蛇雕帥郎半斂翅膀俯衝下去,表演了一個老鷹捉小雞的絕招,轉眼間就把那隻可憐的小鷯哥握在了抓掌間……暴怒的貴夫人好像還不解恨,又用強有力的雕爪將編織得十分精巧的元寶狀鷯哥巢撕扯成碎片。僅僅兩分零十三秒的時間,四隻羽毛漸豐即將長大的小鷯哥就死於非命,一窩鷯哥家破“人”亡。


    徐娘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肝寶貝被害,真是肝膽欲裂,痛不欲生,在空中呼天搶地地尖嚎著;老毛目睹自己辛辛苦苦哺育大的四隻小鷯哥慘遭殺害,真是五內俱焚,天旋地暈,嘴腔吐出帶血的詛咒,做出種種追捕、攫抓、撕扯、啄咬、吞咽的動作,在想象中把兩隻凶手蛇雕殺死一幹遍!貴夫人還嫌報複得不夠,陰沉沉的眼光跟蹤著在空中翻飛的老毛和徐娘,嘎呦啊--朝棲落在大青樹冠的帥郎發出一聲聯絡性質的嘯叫,嘎呦啊--帥郎回應了一聲。兩隻蛇雕突然一起振翅飛翔,一個往東,一個往西,飛出去約四五十米遠,又一起掉轉頭來,形成鉗形之勢,舞動著讓其它鳥類聞風喪膽的爪子,朝那對正陷於痛苦之中無法自拔的鷯哥撲過來。


    老毛尖叫一聲,領著徐娘往東逃,東麵的天空有帥郎攔截,領著徐娘往西逃,西麵的天空有貴夫人嚴密把守。鉗形攻勢越來越逼近,眼瞅著犀利的雕爪就要無情地落到它們身上,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雄鷯哥老毛一隻翅膀耷落一隻翅膀高翹,身體在空中滴溜急旋了半圈,帶著雌鷯哥徐娘朝我飛了過來。我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兩隻鷯哥已落到我麵前的岩石上,並跳飛過我的肩頭,迅速鑽到我背後的石坑裏去了。好險哪,它們剛剛躲進石坑,帥郎和貴夫人便緊跟著俯衝下來。飛到我麵前,帥郎愣了愣,偏反翅膀轉身飛開了,貴夫人也朝我悻悻地嘯叫一聲,擦著我的身體掠飛過去。


    我扭頭看去,兩隻鷯哥縮在石坑底端的角落裏,翅膀相擁著,害怕得瑟瑟發抖。唉,可憐的鳥,無端遭受滅頂之災。我心裏油然產生一種憐憫與同情。我是整個事件的目擊者,隻有我清楚兩隻幼雕從樹上摔下去的事實真相,要不是兩隻幼雕太淘氣太惡劣太野蠻,是不會釀成這場災難的。怪罪這對鷯哥,是沒有道理的。可惜,它們無法為自己申訴,我也無法為它們辯護。


    貴夫人和帥郎飛回大青樹冠,嘴對嘴嘀咕了一陣,好像在商議著什麽。一會兒,它們又展翅朝石坑飛來。飛臨我頭頂,貴夫人嘎呦高嘯一聲,伸出爪子在山壁狠狠抓了一把,滾滾而下的碎石泥屑揚了我一身,我知道,那是在逼我交出逃犯,不然就要對我以窩藏罪論處。


    帥郎則在我麵前頡頂翻飛,發出一聲聲含有警告意味的長嘯,好像在對我說:隻要把那對在逃的鷯哥交出來,就沒你的事了!按理說,我是個動物學家,理應超脫,不該介入它們之間的爭紛。但是,我心裏明白,這是一場冤案,這是一場錯殺,我若交出這對鷯哥,不僅於心不忍,還有一種落井下石助紂為虐的犯罪感。再說,雄鷯哥老毛曾把我從睡夢中叫醒,使我免遭毒蠍子的蜇咬,也算是救過我的半條命,現在它有難來投奔我,我怎能昧著良心把它交出去?


    我決計不理會貴夫人和帥郎的威脅。


    貴夫人見我不肯就範,嘯叫著衝了下來。我朝它扔了一把碎石,將它擊退。帥郎緊跟著撲飛過來,我扣響了發令槍,把它嚇走。但它們好像不把這對鷯哥殺死決不罷休,一次一次朝我進攻。貴夫人眼珠通紅,燃燒著複仇的毒焰;帥郎麵目猙獰,一聲比一聲叫得慘烈,發誓要為摔下樹去的兩隻幼雕討還血債。


    我是抵擋不了多久的,我想,要真正解決問題,隻有拔出我隨身佩帶的防身用的左輪手槍,射殺這兩隻瘋雕。但它們是我的重要的研究對象,也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不到萬不得已,我是不能這麽做的。可我也不能迫於淫威出賣自己的良心與尊嚴,將無辜的鷯哥交出去供這兩隻瘋雕虐殺。我必須尋找一個既能保全鷯哥性命又能平息蛇雕怒火的兩全之策來。我是看著兩隻幼雕從樹上掉下去的,它們撲楞著翅膀斜斜而下,掉進山腰灌木叢,我有一種預感,這兩隻幼雕還活著!要是能找到它們,並把它們送回大青樹,矛盾就迎刃而解了。


    我決定試一試,雖然在陡峭的岩壁上攀爬,我要冒一定風險,但就目前的情形,我要擺脫困境並拯救鷯哥,舍此之外,別無良策。我打開采集植物樣本用的小布袋,將袋口移到兩隻鷯哥麵前,柔聲說道:“來,別怕,鑽進去,相信我,我這是在幫助你們!”老毛和徐娘用疑慮重重的眼光互相對視了一下,不知是從我和藹親善的表情中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還是從我與蛇雕對抗的行為舉止中看出了我的感情傾向,它們猶豫了一陣,老毛終於先鑽進了布袋,徐娘也壯起膽子跟著跳了進去。我收緊袋口,將袋繩套在我的脖子上,將小布袋揣進我的懷裏。


    在再一次擊退了兩隻蛇雕的瘋狂攻擊後,我跨出石坑,取下掛在山壁上的那隻強巴天天用來給我吊送食物和水的竹籃子,手抓草根樹枝,腳踩石縫岩角,慢慢往下爬。從我棲身的石坑到山腰灌木叢,約有七八十米遠,這真稱得上是一段艱苦卓絕的旅程。山壁很陡,布滿巨大的卵石,圓滾滾的卵石上還長著墨綠色的青苔,連猿猴見了都會發愁,我一介書生,平時又不愛體育鍛煉,才往下爬了十來米,便腿酸手疼,快支持不住了。最要命的是,兩隻蛇雕根本不理解我這是在冒著生命危險替它們找尋掉下樹去的寶貝幼雕,還以為我是帶著這對鷯哥想逃跑呢,在我頭頂盤旋著嘯叫著伺機朝我進攻。


    有一次,我一把誤抓住一根帶刺的荊棘,右手掌被刺進三根半寸長的毒刺,正左手抱住一棵小樹用牙齒咬拔右手掌的毒刺呢,帥郎呀呀尖嘯著從背後朝我俯衝下來,我急忙蹲下身去,戴在頭上的氈帽還是給它搶走了,差點把我的頭皮也給掀了去。我扣響了發令槍,這才遏製住它的猖狂攻擊。還有一次,我踩在濕膩膩的青苔上,雙腳滑空,手抓著一根藤條,整個身體是在岩壁上,貴夫人趁機撲飛過來抓我的背,我隻好拚命搖晃藤條,讓身體像鍾擺似的晃蕩,它抓偏了方向,爪子落到我挎在肩頭的竹籃子上,把籃底抓出一個洞。要是我被它抓了個準,我肯定會疼得雙手不由自主地鬆開,掉下山去,摔成肉餅。


    爬了一半,我就開始後悔。我覺得自己這樣冒險,是很不值得的。要是現在我失手摔死了,恐伯沒有人會理解我同情我;舍己救人而死,死得光榮,重於泰山,舍己救鳥而死,算個什麽呢?死得莫名其妙,輕於鴻毛。連悼詞也不好寫啊,說我為了救一對野生鷯哥,英勇無畏地與蛇雕進行搏鬥,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參加我葬禮的小姐們聽到這裏不笑咧了嘴才怪呢。是的,蛇雕屬於濫殺無辜,可這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濫殺無辜的現象,狼捕羊,虎抓鹿,狐狸捉雞,螳螂捕蟬,土匪綁票,強盜越貨,黑手黨大開殺戒,恐怖分子劫持飛機……都是無辜的生命在遭受踐踏,我有本事去管嗎?是的,鷯哥蒙受的的確是一樁冤案,但別說野生動物了,就是人類社會,冤假錯案比比皆是,蒙冤受屈家常便飯,冤鬼多如牛毛,冤魂滿地行走,又有幾個人肯站出來替他們鳴冤叫屈,又能奢望有誰會替他們平反昭雪呢?我又不是森林警察,也沒有誰聘請我當動物法官,我何必管得這麽寬呢!我真想打退堂鼓,如果兩隻蛇雕允許的話。可我抬頭望望山崖上的石坑,又低頭望望山腰的灌木叢,最終還是打消了退縮回去的念頭,原因很簡單,兩邊的距離基本是對等的,下到灌木叢和上到石坑須冒的風險一樣大,須費的力氣同樣多,既然如此,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呢。唉,千不怪萬不怪,隻怪我心腸太軟,太容易感情衝動。


    太陽偏西時,我好不容易來到山腰的灌木叢。我的衣裳和褲子都被荊棘勾破了,狼狽得像個叫化子;兩隻手掌上磨出了好幾隻血泡,火燒火燎般疼。貴夫人和帥郎還在我頭頂盤旋,不懷好意地朝我嘎呦嘎呦嘯叫。我顧不得休息一下,立刻像動物一樣趴在地下,四足行走,鑽進密不透風的灌木叢。才爬行了五六米,我便發現有兩個黑影在樹根後麵蠕動,光線很暗,看不清楚是什麽。我扭亮旅行小電筒,一束光亮照射過去,哈,就是兩隻幼雕!它們也看見我了,驚慌地往後退縮,想同我玩捉迷藏,可它們才退了幾步,便被一團麻絲似的細藤蔓纏住了腿和翅膀,越掙紮越五花大綁。我爬過去,先扯了幾根藤蔓,橫七豎八捆在竹籃上,將竹籃編織成一隻臨時鳥籠,然後動手解開幼雕身上的藤蔓,將它們塞進竹籃子裏。


    爬出灌木叢,我仔細看了看,兩隻幼雕沒受什麽傷,武大折斷了兩根翼羽,丸小腿上劃破了點皮,血已凝固。用不了多長時間,武大的翅膀上就會長出新羽,丸小的腿傷也會不治而愈的。


    貴夫人眼尖,我剛爬出灌木叢,便看見被我關在竹籃裏的兩隻幼雕了,驚喜地長嘯一聲,迅速降低高度,就在距離我頭頂兩三米的低空盤桓,眼睛死死盯著竹籃子,呦呀呦呀柔聲呼喚著。我注意到它的兩隻爪子都縮進腹部,表明沒有要攻擊我的動機。兩隻幼雕從藤蔓編織的網格間伸出腦袋,張大嘴,呦兒呦兒叫著,一麵訴說著曆險故事一麵向親鳥乞討食物。帥郎則幹脆飛落到我麵前,懇求的眼光望著我,用嘴喙來鉤拉我手中的竹籃子,我明白它的意思,求我把竹籃子交給它,它要抓住竹籃子將兩隻幼雕帶回大青樹冠去。


    “不不,還是讓我來吧。”我搖了搖頭,揮手把帥郎攆開。它能抓著十多斤重的蛇在藍天翱翔,當然也能將這隻竹籃子帶回大青樹,我是擔心它回到樹冠後,要爪撕嘴咬才能解開捆綁在竹籃子上的藤蔓,在這個過程中,萬一失手,圓形的竹籃子從圓形的樹冠間滾落下來,後果不堪設想。唉,算啦,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天,還是由我自己把兩隻幼雕送回雕巢比較牢靠,免得節外生枝,前功盡棄。我動手將竹籃子牢牢綁在我的背上,順原路往山崖上爬。帥郎好像也明白了我的意圖,不再來與我搶奪竹籃子,而是在我身邊來來回回巡飛,一路護送著我。在登一道石坎時,我一腿踩在一塊活動的石片上,身體歪仄,碎石和泥土嘩啦嘩啦往下淌,帥郎呦呦尖叫起來,好像在告誡我千萬要小心!有一隻鷂鷹路過峽穀,離我很遠,對我並不構成威脅,但帥郎怒嘯一聲,箭一般撲飛過去,迫使鷂鷹改變航向,逃出峽穀。我快爬回到大青樹時,左側山壁的一條岩縫裏突然鑽出一隻花背鬆鼠,我被嚇了一跳,停了下來,帥郎立刻像張黑色的網朝花背鬆鼠罩過去,花背鬆鼠倉皇逃回岩縫,帥朗不肯罷休,棲落在一塊岩石上,腦袋伸進岩縫,朝裏灌去一串殺氣騰騰的嘯叫,我敢打賭,花背鬆鼠嚇得靈魂出竅,起碼大半天不敢再從岩縫裏鑽出來。


    忠心耿耿,保駕護航,當然不是為我,而是為竹籃裏兩隻幼雕。貴夫人在我開始登山時,扶搖直上,飛回大青樹去,過了一會,嘴裏叼著一條雪白的蛇肉,飛臨我的頭頂,也不征求我的意見,也不經過我的同意,便棲落到我的肩上,將蛇肉塞進呀呀乞食的武大的嘴裏。然後它又急扇翅膀直衝藍天,數分鍾後又叼著一條蛇肉來喂丸小。它怕餓著兩個寶貝,不厭其煩地飛來飛去。這可苦了我,我懷揣一對鷯哥,背著兩隻幼雕,負重登高,本來就吃不消,貴夫人還要一次又一次地停棲在我的肩頭,給我增加了沉重的額外負擔,直累得我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太陽快落山時,我總算爬到大青樹冠,將武大和丸小平安送進盆形雕巢。


    回到石坑,我已渾身癱軟,精疲力盡。


    我從懷裏掏出小布袋,打開袋口,將老毛和徐娘放出來。現在沒事了,我想,貴夫人都帥郎已找回摔下樹去的幼雕,沒理由也沒必要再對兩隻鷯哥實施狂暴的複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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