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那頭雲豹,本來已氣焰萎落,準備打退堂鼓了,可當它目睹了老象王火紮阻止影疊通過山埡口的情景後,立刻又來勁了,氣勢磅礴地連吼數聲,張牙舞爪朝影疊進逼過來。


    影疊條件反射般地又朝山埡口逃去。


    老象王火紮凶神惡煞般地站在山埡口,就像關嚴的一扇門。


    影疊再次逃到火紮麵前,沒等火紮掄起長鼻抽打過來,兩條前腿一彎,就要跪在地上。它實在無路可走了,隻有向蠻不講理的火紮乞求饒恕,現在不管強加在它 頭上什麽罪名,它都一概承認。它再也不敢有被冤枉的想法。隻要火紮能出手相救,它願意承認自己被逐出群體是罪有應得咎由自取,它願意降格做火紮忠誠的奴 仆,鞠躬屈膝也在所不惜了。


    影疊雄性的精神世界已瀕臨崩潰,直率的性格頃刻之間就要扭曲了。


    老象王火紮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假如火紮是要把一頭桀驁不馴的公象改造成順民,它會出手相救,把粘在影疊屁股後麵的雲豹趕走的。恩威並施已經足夠了,可 使影疊終身對它服服帖帖。可它對影疊寄托的是另一種希望。它無論如何都不能出手相救。它很清楚,現在是影疊性格定型的關鍵時刻;是獨立不羈勇於向苦難抗爭 的王儲,還是逆來順受向命運屈服的奴仆,成敗在此一舉。影疊兩條前腿已朝它跪下,說明靈魂中的奴性正扮演主角;倘若它這時出手相救,這奴性的性格永遠也無 法逆轉了,影疊這輩子也算完蛋了。它必須讓影疊將靈魂中的奴性驅走,要做到這一點,勸慰和勉勵是無用的,隻有無情地威逼。影疊是被死亡嚇得跪倒的,它要用 死亡逼得影疊重新站立起來。它要造成這樣一種局麵:對影疊來說,站起來是死,跪下也活不了;跪下必死無疑,站起來或許還有一線生機;或者死在豹牙下,或者 死在象王的象牙下,請挑選吧。


    火紮撅起兩根象牙,牙尖閃耀著寒光,以泰山壓頂之勢朝欲跪未跪的影疊衝刺過去。那氣勢與力量,一看就知道是動了真格的。


    影疊兩條前腿已經跪下去了,兩條後腿還屈立著,見狀大驚,一骨碌站了起來,掉轉身拚命竄逃。它雖然躲過了火紮象牙的刺擊,卻給雲豹的進攻提供了契機。雲豹嚎叫一聲撲躍過來。


    狡猾的雲豹雖然不可能詳細了解戛爾邦象群內部微妙複雜的關係,但已看出影疊是被排斥在群體外的可憐蟲,別看山埡口有一大群象,還有不少讓它望而生畏的 大公象,但都不會來幫這頭倒黴的小公象的忙,不會來管閑事;象們都袖手旁觀,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在慫恿它放開膽子放開爪子蠻幹一通。它早就餓壞了,小公象 的肉還是蠻好吃的。它恨不得能一口咬斷影疊頸側那根動脈血管,用甘甜的象血滋潤自己饑渴的胃。


    出於避重就輕的本能,影疊在原地轉了一百八十度的彎,將屁股對著已躍到半空中的雲豹。


    隨著一聲豹吼,影疊隻覺得屁股上壓下個沉重的軀體,兩條後腿顫抖著站不穩,龐大的身體快被拖倒;它顛動搖晃身體,想把雲豹從自己的屁股上摔下來,遺憾的是雲豹的爪子已摳進它的皮囊,比螞蟥叮得還牢。


    雲豹已在啃咬它的屁股蛋,撕心裂肺地疼痛。屁股雖然對大象的整個身體來說不算特別重要,但要是真的被雲豹啃咬去,它就變成沒屁股象,這也實在太不雅觀了。


    老象王火紮站在山埡口,無動於衷,一雙象眼陰沉得像兩口枯井,沒有一絲同情和憐憫。


    影疊徹底絕望了。它不再指望得到同類的援救。幻想破滅,麵對現實,前麵是絕路,後麵是死路。橫豎一死,還不如拚了,同雲豹決一雌雄,死在同雲豹的拚搏中,總比死在老象王火紮的淫威下要榮耀些。


    尖銳的豹爪肆無忌憚地在影疊的後腹部和屁股蛋上撕扯開好幾道長長的口子,火燒火燎般疼。影疊隻好馱著雲豹向山岩倒退,最好能把雲豹頂到石壁上,象屁股就能變成巨大的碾子,把豹骨碾碎。還沒等它退到山岩下,雲豹已見勢不妙從象屁股跳下地,調整方位又躥撲上來。


    影疊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反正都是死,還不如死個痛快呢。它不再消極地躲避逃遁,也不再把自己碩大的象屁殷像活靶子似的朝向雲豹。它轉過身,將臉朝向雲豹。正麵雖然有脆嫩的喉管,有致命的頸椎,但也有可以掄打的長鼻和可以戳通豹腹的象牙。


    這一轉身,其實就是雄性性格的一次成功突變,一次質的飛躍,一次嶄新的升華。


    任何高級生命體,都有卑汙和高尚、懦弱和勇敢的兩重性,就看在性格塑造的過程中哪一重是顯性,哪一重是隱性。


    雲豹也不是好惹的,騰跳、撲躍、後掀、掃尾,憑借輕靈的身段,始終占據上風,把影疊撕咬得半身都是血汙。


    象吼聲和豹吼聲驚天動地,攪得山埡口犧犧惶惶。


    老母象佳佳聳動著長鼻吼叫著想鑽過狹窄的山埡口來為影疊助戰。別的象可以袖手旁觀,它無法袖手旁觀,它是影疊的親娘,它不能眼睜睜看著影疊被雲豹大卸 八塊。可它剛剛跑到山埡口,便被火紮粗魯地搡開了。它不甘心,還想用長鼻開遭從火紮身旁硬擠過去;火紮吼叫一聲,一梗脖頸,兩根象牙斜過來,在老母象佳佳 的胸側犁開兩條血槽,鮮血漫流出來。


    老母象佳佳四肢乏力,咕咚一聲癱倒在地。


    火紮執意要讓影疊單獨對付雲豹。火紮憑著幾十年出生入死的叢林生活經驗,心裏雪亮,影疊和雲豹,可說是勢均力敵。影疊雖然筋骨還稚嫩,象牙還不夠鋒 利,也缺乏與猛獸拚搏的經驗,但體大力不虧,是有足夠的力量與凶殘的雲豹抗衡的。影疊之所以占不了上風,是缺乏自信。影疊在豹牙豹爪麵前先矮了三分,怎能 發揮自己的全部優勢呢?自信是成功的基礎,是強者的特色,是王者風采的全部謎底。


    火紮相信,在死亡的威逼下,在求生欲望的強烈驅動下,影疊會獲得自信的。


    假如影疊始終沒有獲得自信,最後還是被雲豹活活撕碎了,對火紮來說,這也沒有什麽可惜的,隻能證明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對象,隻能證明影疊不夠資格成為戛爾邦象群未來的新象王。影疊要是個劣者,那就活該被淘汰掉。


    山埡口,站著一群沉默的大象。


    山埡前的緩坡,象與豹颶風般地在廝打。


    影疊的眉眼間又被豹爪撕拉開一條口子,血滴了下來,眼前一片紅。它的潛伏在心底裏的野性被喚醒了。反正是死,與其被動挨打,窩窩囊囊被惡豹吃掉,還不 如主動進攻,弄它個魚死網破呢。它撅起象牙,猛烈地挑刺戳捅,舞得眼花繚亂。雲豹一不留神,肩胛被象牙捅了個血窟窿,疼得歐歐直叫,轉身欲避開象牙的鋒 芒,可能是因為過度疼痛,那條豹尾竟一反常態,軟綿綿地拖曳在地,像條快凍僵的蛇。影疊計上心頭,往前一躍,一隻前足準準地踩在豹尾上。象的體重堪稱陸上 動物第一,拔河比賽有明顯優勢。雲豹四肢蹬地,豹頸抻得老長,擠眉弄眼,嘴角都扭歪了,還是無法把自己那根黑黃節斑的豹尾從象足下拔出來。


    豹尾蹦得像條弦,噗,豹尾下的**裏屙出泡豹屎來。象的鼻子又長又大,嗅覺也就異常靈敏,對氣味也就異常敏感,那泡豹屎就屙在影疊的鼻吻底下,就像踹 翻了一隻糞缸,惡臭難聞,熏得影疊差點沒暈倒。要真暈倒了,就會讓雲豹白撿了便宜。影疊趕緊用鼻子卷起一撮沙土,撒在豹屎上,蓋住了臭味。


    雲豹什麽招都使盡了,還拔不出豹尾,便旋轉身想咬影疊踩著豹尾的那隻象足。影疊早有準備,身體往前傾,兩根象牙朝送上門來的豹臉刺去。這叫踩尾擊頭, 一種挺別致的戰略戰術。雲豹旋身太急,一脖子撞在象牙上,頸皮被挑破,變成了花頸豹。現在影疊占據了主動,信心陡增。哈,看來自己嘴裏的兩根象牙並不是山 泥捏的蘆花搓的豆腐做的。芭再接再厲,索性將一隻前蹄朝前跨了半步,用牙去挑雲豹的腰。要是挑個準,雲豹的小命就算完了。


    雲豹四爪蹬地,不顧一切地躥跳起來。嘣的一聲,那根漂亮瀟灑凝聚著豹子一半威風的尾巴被拉斷了,半截軟耷耷地拖在雲豹的屁股上,半截還踩在影疊的象腳下。


    豹子斷尾,猶如斷魂。雲豹淒厲地吼叫一聲,朝山埡下一片灌木林逃竄。半截斷尾滴著血,綠草地上歪歪扭扭畫起一條紅線。


    影疊雄赳赳氣昂昂地追趕過去,得意得好像在打一隻落水狗。


    雲豹到底是熱帶叢林裏的賽跑健將,很快逃得無影無蹤。空漠的遠山偶爾傳來幾聲嘶啞的豹吼,如泣如訴。


    影疊以勝利者的姿態昂首闊步回到山埡口,戛爾邦象群已不知什麽時候全部撤走了,隻有象娘佳佳孤零零地癱在地上,象娘的胸側有兩條很深的血槽,影疊知道,這是老象王火紮留下的傑作。


    影疊的長鼻纏著象娘佳佳的長鼻,母子相伴,一起生活吧。


    象娘佳佳顫顫巍巍站起來,一雙象眼淚水晶瑩,眺望西邊那座樹木蔥蘢的孤山,悲吼數聲。刹那間,影疊擊敗雲豹所產生的勝利的喜悅消失得無影無蹤。象娘在用身體語言告訴它,它已預感到死期將臨,要去西邊那座孤山下的象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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