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小溪邊發生的事,使頭羊繞花鼎終於明白血頂兒為啥要把自己的羊角扳直。


    那是金秋一個美麗的黃昏,夕陽坐在山頂上,像隻碩大無朋的金橘。滿山的楓葉像片火燒雲,把整個大霸嶴都映紅了。繞花鼎率領奧古斯盤羊群到小溪邊飲水。正當羊們敞開肚皮喝個痛快時,擔任哨羊的老公羊吞日突然抻直脖子朝溪流對岸“咩咩”叫了兩聲,聲音短促尖厲,一聽就知道是在報警。所有站在溪邊飲水的盤羊刹那間都停止飲水,揚起脖子,挺直前腿,彎曲後腿,做好跳起來逃竄的準備。繞花鼎一麵舉起前蹄,一麵翹首向對岸望去,隻要它的蹄子一落到溪邊的卵石上,發出敲擊聲,整個羊群就會像一陣風似的逃進地形複雜的山溝溝去。


    首先映入它眼簾的是一匹黑狼的剪影。那匹黑狼在距離小溪對岸約兩百碼的一條小路上穿行,夕陽把黑狼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說真的,它的前蹄差不多就要叩擊下去了,可就在這時,它又看見黑狼嘴裏叼著一件很大的東西,仔細望去,原來是一頭小獐子,這使得繞花鼎改變了主意,沒立即將舉起的前蹄叩擊下去;它是閱曆豐富的頭羊,它曉得一匹狼在正常的情況下,獲得了獵物,就不會再沒完沒了地進行獵殺,也就是說,狼隻有在饑餓狀態下才對羊群感興趣。這匹黑狼剛剛逮到一頭小獐子,一般來說是不可能放下小獐子來追逐奧古斯盤羊群的。


    接著,繞花鼎又發現了一件更能讓它放心的事,那匹黑母狼不知怎麽搞的,叼著小獐子走十幾步,就要停一停,把小獐子放下來,張著嘴,拖出鮮紅的舌頭,大口大口喘氣,這表明這匹黑狼已經筋疲力盡了,繞花鼎好生奇怪,狼是以凶悍頑強著稱的猛獸,善於長途奔襲,逮一隻小獐子,就算很累很辛苦,也不至於會疲憊到這種程度。它再用心朝黑狼打量,哦,黑狼的腰粗得像節佛肚竹,腹部鼓起一大坨,像塞著一隻南瓜,原來是匹懷孕的母狼,而且是臨近分娩的母狼,行動不便,又怕傷了胎氣,不敢劇烈運動,所以才叼著小獐子走幾步就要歇一歇。它知道,臨近分娩的母狼隻要有死耗子可吃,就不會大動幹戈來追攆善於奔跑的盤羊群。


    又是叼著一頭足夠吃兩三天的小獐子,又是腆著肚子臨近分娩的母狼,等於雙重保險,是不會足對奧古斯盤羊群構成實質性的威脅的。


    繞花鼎輕輕將那隻舉起的前蹄放落下來。


    果然不出它的所料,黑母狼走到羊群的正對麵,連看一眼羊群的興趣都沒有,嗥都不向羊群嗥一聲,默默走它自己的路。


    到底麵對著的是羊的宿敵,雖說按目前的情形是不會有危險,但繞花鼎仍不敢太大意,目不轉睛地望著正在河對岸穿行的黑母狼,其他羊也學著頭羊的樣,目送著黑母狼離去。


    眼瞅著一場危機就要化解為有驚無險的遊戲了。突然,寂靜的小溪邊“咩——”爆響起一聲憤怒的吼叫,一頭羊衝出群體,撒開四蹄向小溪對岸奔去。溪水很淺,最深的地方才浸沒盤羊的肚皮,四隻羊蹄踢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猶如一條大魚在拚命甩動尾巴。繞花鼎吃了一驚,舉目望去,唉,又是血頂兒!


    這家夥真是吃了豹子膽,瘋得沒邊沒沿了。狼不來欺負羊,羊理當暗自慶幸,它倒好,還主動衝上去挑釁,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繞花鼎想阻撓,但已經來不及了。轉眼間,血頂兒衝過小溪,粘在黑狼那根蓬鬆的大尾巴後麵了。


    黑母狼不可能聽不到血頂兒在後麵追逐的動靜,可它既不朝後麵張望,也沒慌張地加快步子,仍不緊不慢叼著小香獐走它自己的咯。狼不愧是山林猛獸,鎮定自如,風度翩翩。


    血頂兒快踩著狼尾巴了,勾下腦袋,亮出禾杈似的一對羊角,四蹄生風,猛力朝前撞去。這家夥,大概是想將又長又尖的羊角從狼的屁眼裏捅進去,捅它個透心涼吧。想得倒挺浪漫的。可沒等它角尖沾著狼毛,黑母狼嗖的一下旋過身來,叼在嘴裏的小香獐像件威力極大的武器,猛拍在血頂兒的羊角上,血頂兒身子一仄,閃了個趔趄,險些跌倒;幸好它年輕,腿腳靈便,像跳芭蕾似的顛了兩顛,扭頭躥開了。黑母狼從脖子裏威嚴地低嗥了一聲,轉過身去,繼續趕路。


    聰明的黑母狼,一定也看出血頂兒是頭瘋羊,所以不屑理睬,繞花鼎想。


    繞花鼎朝小溪對岸“咩咩”叫了數聲:“算了吧,孩子,別自己跟自己過不去了,羊根本就不是狼的對手。第一個回合,你就輸得屁滾尿流,瘋勁兒也該醒醒了吧。趁那匹該死的狼還沒被你惹火,趁狼還沒對你動殺機,你快回到小溪的這邊來吧。”


    遺憾的是,血頂兒把它的勸慰當做耳邊風,在對岸那條小路上兜了個圈,又吼叫一聲,撅著羊角追趕黑母狼。繞花鼎看得很清楚,血頂兒神色悲壯,雙眼通紅,鼻孔裏噴出一股股粗氣,完全是一種玩命的架勢。這家夥一路跑還一路“咩咩”叫喚,大概是在發表什麽義正詞嚴的戰鬥檄文吧。隻有複仇者才會這樣瘋狂地不自量力。


    突然問,繞花鼎算解開了心裏的一個疙瘩,破譯了一個謎:血頂兒為什麽會發瘋。原來是對母羊猴戲的死耿耿於懷,鑽進牛角尖出不來了,才弄得精神失常的!沒錯,瞧那匹匹黑母狼,眼角上吊,眼光綠瑩瑩,渾身毛色漆黑,卻奇怪地長著兩隻尖尖的黃耳朵,確確實實就是一年前咬死母羊猴戲的那匹黑狼!


    為母複仇,這發瘋的原因雖然很高尚,很美麗,很值得同情,卻不值得讚賞,更不值得鼓勵。是的,狼吃羊,很殘忍,很不“人”道,所有的羊都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狼都死光光,可這現實嗎?


    翻開奧古斯盤羊群的曆史,其實就是一本狼吃羊的血淚史,可以說每一頭羊都有親“人”葬身狼腹,不是母親被吃,就是兒女被咬,再不就是兄弟姐妹慘遭毒害。說得再透徹一點,羊的最後歸宿就是狼的肚子(包括老虎豹子的血盆大口和獵人的火藥槍);你打著燈籠去找,恐怕也找不到一頭正常老死的羊來,甚至很難找到病死的羊。羊的生存字典裏,就沒有正常死亡這一說,都是被猛獸和人吃掉的。例如小公羊滾雪窩的姐姐就是被一窩小狼崽你一口我一口淩遲咬死的,小母羊金薔薇的外婆幾個月前就是被這匹黑母狼追到一座懸崖上一腳踩空摔成肉泥的……毫不誇張地說,奧古斯盤羊群每一頭羊都苦大仇深,都和狼有著血海深仇。假如大家都像血頂兒那樣,發著瘋勁兒要找狼複仇,還怎麽活下去啊?


    試想一下,一頭羊,隻要親“人”被害,就見到狼的影子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過去,與狼拚命,被狼咬死,結果會是什麽樣呢?奧古斯盤羊群早就滅種滅群,死得一個不剩了。退一萬步說,就算不被狼咬死,整天揣著複仇的心事,整天愁眉苦臉盒,活得有多累呀!對狼造不成任何傷害,反倒自己浸泡在精神的苦水裏,吃吃不香,睡睡不安,該歡樂的時候沒法歡樂,該享受生活甘美時不能盡情享受,純粹是在作賤自己。


    事實上,千百年來,羊對狼的殘暴肆虐早就司空見慣了,並進化出一套有效的策略,那就是心胸豁達,泰然處之。狼總是要吃羊的,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矛盾,那就看做是一種不可更改的命運好了,逆來順受,化被動為主動;你吃你的,我活我的,看你胃口有多大;你把我們都吃光了,你也得餓死,你隻好省著點吃,有節製地吃。盤羊早就學會了把不正常的暴斃狼腹看做是正常的壽終正寢,你還能耐何我什麽?親“人”遇害,把悲痛縮短到最低限度和最短時間,哀咩數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這也是一種講究時效嘛;羊一走,茶就涼,過後不思量,活著的羊該歡樂還是歡樂,該享受照樣享受,該發情的痛快發情,活得有滋有味;這才是正統的也是傳統的盤羊的處世哲學。


    背離了這個哲學,不是瘋就是傻!


    血頂兒很快又趕上黑母狼了,這家夥,舉著羊角從側麵向黑母狼進攻,大概是想造就一匹斷腰狼吧。黑母狼扔下小香獐,縱身一躍,避開了羊角的鋒芒,反而繞到血頂兒後麵,朝肥墩墩的羊屁股蛋撲去。這一撲撲了個正著,兩隻狼爪搭在羊腰上,張嘴就朝羊屁股咬去。對狼來說,羊屁股上那坨肉味道好極了。繞花鼎隔著河看得很清楚,那副尖利的狼牙已經啃到血頂兒的皮肉了,唉,血頂兒這輩子算是玩完了,因為狼的這個撲咬位置對狼極為有利,通常情況下,凡狼咬著了羊的屁股,羊就很難逃出狼的魔爪;羊屁股上火燒火燎般疼,求生的意誌減了一半,狼的整個身體壓在羊的下半身,兩條羊腿兒支撐不起,抖抖索索勉強走幾步,就會後腿一屈,跪倒在地,狼就會趁機朝前一拱,咬住羊最致命的脖子,活羊就變成一堆任狼宰割的肉了。這情景,已經是屢見不鮮了,看來今天又要重複一次了,繞花鼎想。白白送死,傻也不傻?瘋也不瘋?


    血頂兒在原地拚命蹦跳著,接連踢起兩條後腿,學著野馬野驢的樣,尥蹶子。繞花鼎悲哀地搖著頭,唉,別說尥蹶子了,現在就是翻筋鬥也沒用了;就算你有一身力氣,你又能一口氣尥多少蹶子呢?狼爪像釘子一樣嵌進羊的皮肉,狼的身體像螞蟥似的釘在羊的背上,隨著羊尥蹶子的幅度上下起伏,羊蹄根本無法踢到狼,也就奈何不了狼。當你筋疲力盡的時候,狼就輕輕鬆鬆的把你收拾掉了。


    繞花鼎覺得已經可以把血頂兒的戶籍從奧古斯盤羊群裏劃掉了。


    繞花鼎疏忽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黑母狼正臨近分娩,肚子裏的小生命成了它的累贅和負擔。血頂兒一口氣尥了二三十個蹶子,開始,黑母狼還能趴在羊腰上勉強不掉下來,但正在尥蹶子的羊背顛簸得猶如十二級台風中的小舢板,黑母狼頭暈目眩,身體很難保持平衡了;在劇烈的顛動下,肚子裏的小家夥大概也感覺到難受,在裏頭拳打腳踢,疼得黑母狼嗞嗞嗞往肚子裏灌冷氣。一般的羊,背著一匹狼,連續尥二三十個蹶子,差不多就要累得口吐白沫了,可血頂兒那股瘋勁兒驚人的大,毫不停頓地又尥出一十八個蹶子,一十八,幺八,要發,果然是個很吉利的數字,一麵尥蹶子還一麵在原地像陀螺似的旋著圈,黑母狼支持不住,嘴皮兒發麻,狼爪兒發顫,“咕咚”一聲從羊背上栽了下來。算它運氣,在它滑落時,血頂兒剛巧前一個尥蹶子結束,後一個尥蹶子還沒開始,不然的話,一對羊後蹄踢在它鼓鼓的肚皮上,絕對會踢出一匹流產狼來。


    黑母狼四爪一落地,又想再次躍上羊背,但已經遲了,血頂兒嗖的一下轉過身來,兩支禾杈似的羊角像威力無比的防禦係統,擋住了狼牙狼爪。


    狼眼和羊眼四目相對,黑母狼那根鮮紅的舌頭伸得老長,吭哧吭哧喘著粗氣,血頂兒閉著嘴,嘴角像蟹似出一些白色的泡沫。


    黑母狼低嗥著,“嗥”一聲就往往後退一步,退到那頭小香獐跟前,謹慎地叼起小香獐,臉朝著血頂兒,又連連後退,一直退到山岬口,一轉身,消失在莽莽的山林裏。


    剛才還威嚴地站立著的血頂兒在狼影消失的刹那間,四腿一屈,跪倒在地,嘴裏湧出一大團白沫來。


    它太累了,神經緊張到了極限,體力也消耗到了極限。


    這個瘋子,運氣倒還不錯,總能夠逢凶化吉,死裏逃生,繞花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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