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話說血頂兒,由於它曾把黑母狼打得抱頭鼠竄,為奧古斯盤羊群贏得了羊打狼的史無前例的輝煌,因此,到了發情期,享受著與頭羊繞花鼎同等的特權,沒有哪頭公羊前來爭奪它身邊的母羊金薔薇。其實,就算眾羊不給它頭羊的特權,也沒哪頭公羊吃了豹子膽敢來同它一決雌雄的。它連黑母狼都不放在眼裏,還會鬥不敗一頭普通的公羊嗎?


    其他公羊互相鬥得天昏地暗,獨獨血頂兒在金薔薇的陪伴下,過著寧靜的日子。


    然而,這種超脫與安逸僅僅維持了一天,發情期的第二天開始,隨著蛇咬被短腿挑死,血頂兒就感覺到了一股無形的壓力,這以後,每死一頭大公羊就會給它增加一份壓力。它明顯地感覺到,眾羊對它的態度正在逆轉,尊敬變成了畏懼,羨慕變成了鄙視,尤其是對它頭上那對禾杈似的羊角,眼光裏透露出憎惡。它是頭聰明羊,當然明白其中的緣故,短腿、火鼻和滾雪窩依仗著它們朝前翹挺的羊角,在愛情“擂台”上稱王稱霸,連連挑死優秀大公羊,羊們看得心驚膽寒,理所當然要把朝前翹挺得直直的羊角為罪惡的淵藪。


    血頂兒十分苦惱,它當初之所以要把自己的羊角拉直磨尖,完全是受母羊猴戲噴在它額頂那層罷血光和靈光的啟示,完全是出於要打敗黑母狼替羊群除害替母羊猴戲報仇這樣一種信念和目的,它做夢也沒想到,改造羊角這樣一個舉動會給奧古斯盤羊群帶來災難。生命力最旺盛的大公羊一頭接一頭死去,不僅群體數量銳減,質量也大大下降,無疑是一場上等級的災難。


    誠然,它血頂兒沒直接參與被死神染指的愛情擂台賽,它的兩支羊角到目前為止還沒沾過一滴羊血,是清白無辜的,但是,它總覺得這場災難與自己有著某種聯係,有著一種因果關係。假如它從未改造過自己的角,短腿、火鼻和滾雪窩也絕不會改造它們的角的,當它們以它為榜樣,將羊角嵌進電擊石時,它還表示過讚賞並給予過鼓勵,從這個角度看,它血頂兒有不可推諉的責任。當滾雪窩在一天之內挑死了三頭大公羊,它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它曾走到短腿、火鼻和滾雪窩三頭公羊麵前,苦口婆心地勸說過,尖利的羊角不應成為窩裏鬥的凶器,而應該把角尖一致朝外,對準萬惡的黑母狼。遺憾的是,盤羊的天性並非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發情期同性之間爭鬥的衝動,也非勸一勸就能勸得掉的。短腿、火鼻和滾雪窩照樣我行我素,繼續製造流血事端。


    發情期的第五天早晨,短腿和火鼻來了個“開門紅”,分別把一頭名叫暴雨和一頭名叫山洪的公羊給挑得腸子都流了出來,慘不忍睹。滾雪窩更是膽大妄為,竟然看上了頭羊繞花鼎“號”準的母羊芊芊,跑到繞花鼎麵前,搖晃羊角,進行挑釁。


    誰都知道,奧古斯盤羊群有一條明文規定,其他公羊是不能與頭羊爭奪配偶的;滾雪窩公開這樣做,等於在蔑視頭羊的權威。繞花鼎開始還怒氣衝衝地搖著兩架盤成花結的羊角,似乎要同滾雪窩鬥個你死我活,但不知出於一種什麽心理,剛剛和滾雪窩羊角對羊角摩擦了一下,突然掉頭就走,遠遠跑到對麵的山梁上,像躲避瘟疫似的躲開了。母羊芊芊朝滾雪窩打了個厭煩的響鼻,鑽進一條狹窄的石縫,任憑滾雪窩千呼萬喚,再也不肯出來。頭羊的行為無疑是具有示範性的,大多數公羊都學著繞花鼎的樣,四處跑散,大多數母羊也好像不再有興致等待公羊來追求,紛紛從愛情“擂台”逃了出來。


    對人類而言,生命誠或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盤羊可沒這麽高的思想境界,對盤羊來說,生命最可貴,愛情價不高;若為爭偶死,實在劃不著。


    發情期的公羊停止了激情澎湃的追求,發情期的母羊關閉了春情洋溢的心扉,對奧古斯盤羊群來說,等於處在種群崩潰的邊緣;喪魂落魄的公羊喪失了求偶的信心,會四散飄零,一個個成為森林裏孤獨的流浪漢,而母羊們會離開這個冷酷的缺乏溫情的集體,跑到其他盤羊群去,為其他盤羊群生兒育女。假如真這樣的話,奧古斯盤羊群就不複存在,從地球上抹掉了。


    血頂兒憂心如焚,無論如何,它不能看著奧古斯盤羊群崩潰,它不能成為曆史的罪羊。它想,它或許能用非常手段製止短腿、火鼻和滾雪窩的殺戮行為。但它一對羊角能同時對付三對羊角嗎?它心裏一點把握也沒有。萬一它非但沒能製止住短腿、火鼻和滾雪窩,反而被它們刺倒,它要為母羊猴戲報仇的誓言就付諸東流了,更惱火的是,它死也是白死,奧古斯盤羊群照樣會崩潰潰。怎麽辦?好為難!它煩躁得像走進了螞蟻窩,渾身難受。


    這時,母羊金薔薇溫情脈脈地走攏來,靠在血頂兒身上,伸出柔軟的脖頸,想與血頂兒交頸廝磨,用自己火熱的情懷來熨平血頂兒紊亂的心境。金薔薇是頭聰慧的母羊,幾天來,隨著愛情“擂台”上一幕幕慘劇的發生,那些糊塗的羊們,都用責備的眼光看著血頂兒,仿佛血頂兒是這一起起血案的罪魁禍首,它明顯地感覺到血頂兒的情緒越來越壞,食不甘,寢不安,身體消瘦,幹什麽都沒有興趣,它知道,血頂兒是陷進了深深的自責之中。它覺得這實在太不公平了,血頂兒既沒慫恿短腿、火鼻和滾雪窩去殺羊,自己也沒有戕害過一頭公羊,何罪之有?血頂兒頭上那對禾杈似的角,兩次把凶惡的黑母狼打得屁滾尿流,為奧古斯盤羊群立下了了曆史的功勳,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血頂兒頭上那對禾杈似的羊角,是偉大的、光榮的、正確的羊角!遺憾的是,它金薔薇隻是一頭普通的母羊,“人”輕言微,它的看法絲毫也影響不了其他羊,其他羊照樣用一種看瘋子似的憎惡鄙夷的眼光看血頂兒頭上那兩支羊角。它法子可想,它隻能在血頂兒麵前更加溫婉更加纏綿,以期能消化一些血頂兒心中的煩躁。


    它的情意綿綿的頸窩剛剛貼到血頂兒的後脖頸上,突然,血頂兒一甩腦袋,把它的頸窩彈開了,動作粗魯生硬,很明顯,是討厭這種親昵。它好委屈,恨不得朝血頂兒臉上噴個響鼻,也還它一個尷尬,可又於心不忍,便用嗔怪的眼光定定地望著血頂兒。


    這一望,望得金薔薇心如針紮。它看見,血頂兒憔悴得仿佛老了好幾歲,滿臉憤怒而又無奈的表情,眼光死死盯住山頂上正得意忘形的短腿、火鼻和滾雪窩,身體在微微顫抖。哦,血頂兒的情緒已經激動到了極點,當然沒有心思再同它親親密密;它金薔薇剛才也看見短腿和和火鼻是怎樣把暴雨和山洪的腸子給挑出來的,也看見滾雪窩是怎樣傲慢無理地要和頭羊繞花鼎爭奪配偶,也看見繞花鼎還有許多公羊母羊已經四散潰逃了,當然也知道如果再不斷然處置短腿、火鼻和滾雪窩,奧古斯盤羊群就會有崩潰的危險。它猜出來了,群體崩潰的危險像一座大山似的壓在皿頂兒心坎上,這種巨大的精神上的壓力,很有可能會把血頂兒壓垮的。


    它不願意群體崩潰,更不願意血頂兒被壓垮。它明白了,光用雌性的溫存,是無法熨平血頂兒紊亂的心境的,它應該實實在在地幫助血頂兒減輕身上的壓力。它愛血頂兒,為了血頂兒,它願意獻出自己的一切,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它從血頂兒死死盯著短腿、火鼻和滾雪窩的憤怒而又無奈的眼光裏,已經讀懂了血頂兒的心聲,那就是想除掉這三個危害群體的家夥,可又覺得一對三有點力不從心,或許,它可以在這個問題上助血頂兒一臂之力的。它拔腿朝對麵小石山的山頂走去。


    這是日曲卡雪山山腰間一座孤零零的小石山,山頂是塊平地,大小約能容納十幾頭羊,光禿禿的,沒有樹,隻有石縫間長著疏疏朗朗幾叢野草。小石山地勢很險,四周都是懸崖峭壁,隻有一條窄窄的山脊線,把小石山的山頂連通到大霸嶴。


    此時此刻,短腿和火鼻就站在小石山的山頂上,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金薔薇來到山頂中央,使勁搖晃那條與眾不同的羊尾,宛如一條金色的絲帶在陽光下飄舞,隻要是發情期的公羊,誰見了都會心旌搖曳,把持不住;羊尾還像把扇子似的把它身上雌性的氣味扇開出去,這等於像撒傳單似的在散發請柬;它先朝東邊的短腿拋去一串媚眼,似乎在說:哦,你真是一頭英勇無雙的公羊,我理想中的白馬王子!然後,它扭過身來,朝西邊的火鼻送去一片嫵媚,似乎在說:嘿,你是盤羊世界裏舉世無雙的英雄,我夢寐以求的好伴侶!


    短腿和火鼻同時興衝衝地向金薔薇跑過來。對它們來說,雖然闖蕩了一個又一個愛情擂台,鬥死了一頭又一頭大公羊,但卻沒贏得任何一頭母羊的青睬,感情還掛在空當上,正求偶心切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呢,突然間年輕貌美的金薔薇主動向自己召喚,還搖著那條令羊眼花繚亂的金色尾巴,好比天上掉下個大餡餅,這等誘惑,哪裏抗拒得了,生怕自己跑慢了半步,錯過了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還有不打起來的道理?


    好一場惡鬥,羊角與羊角的每一次撞擊,都使對方皮開肉綻,可說是“針針見血,彈無虛發”。七八個回合下來,兩頭公羊頭部、頸部、肩胛和前腿彎都鮮血淋漓,像頭紅羊了。突然,短腿後退了幾步,猛地向前躍進,這一招叫秋風掃落葉,後退幾步是在助跑,形成一種銳不可當的氣勢,想把對方像落葉似的橫掃在地。巧極了,火鼻也是這麽個想法,也退了幾步後舉著朝前翹挺的羊角猛地向前躍進,都把自己當強勁的秋風,都把對方當無足輕重的落葉,你也掃,我也掃,你也用尖尖的羊角對著我的臉捅,我也用尖尖的羊角對著你的臉捅,隻聽嚓的一聲,短腿兩支羊角不偏不倚刺進了火鼻的一對眼球,與此同時,火鼻的一對羊角也準準地鑽進短腿的兩隻眼窩。


    “咩——”短腿和火鼻同時慘叫一聲,又同時往後退了一步,各自從對方的眼眶裏拔出自己的羊角,同時覺得世界變得一片漆黑,痛得狂奔亂跳,花樣滑冰似的在小小的山頂溜來滑去,終於,短腿一個箭步衝出懸崖,火鼻疼得在地上打滾時,也滾下了峭壁,兩頭公羊像兩片落葉,落進萬丈深淵。


    剩下一頭滾雪窩,就容易對付得多了。血頂兒按正常的公羊爭偶程序,找到滾雪窩。它心裏沉重得像壓了一塊石頭,苦澀得像含著一把黃連,它想起在它還沒有鬥敗黑母狼前,滾雪窩就開始崇拜它,追隨它,而它卻要把滾雪窩送到另一個世界去,這也未免太殘忍太不講哥們義氣了。倘若有其他辦法能讓瀕臨崩潰的奧古斯羊群恢複常態,它絕不會用這樣極端的辦法來解決滾雪窩的。是母羊猴戲用生命和鮮血鑄就了它頭上那對禾杈似的羊角,它一向認為這對鋒利的羊角隻有一個神聖的使命,那就是對付該死的狼,它從來沒有想過要用這對羊角去對付自己的同類;它實在是出於無奈才這樣做的,它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動作盡量幹淨利索,讓滾雪窩臨死前少受些痛苦。


    滾雪窩挺著兩支朝前翹挺一尺有餘的羊角衝過來了,血頂兒舉起羊角迎了過去,幾個回合後,它覷了個空,將兩支禾杈似的羊角貼地伸到滾雪窩的身體底下,然後用力抬頭,鋒利的羊角穿透了滾雪窩的咽喉,滾雪窩蹦跳起來,像隻笨拙的大鳥,飛上天空,又掉在地上,再也沒爬起來。


    散在山崖四周的公羊和母羊們,親眼看見三頭血債累累的公羊受到了血的懲罰,情緒這才平靜下來,又紛紛回攏到大霸嶴來。一場崩潰的危機總算克服了。然而,在血頂兒心靈裏,卻刻下了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創傷。它無法忘記,當它兩支鋒利的羊角穿透滾雪窩的咽喉,一片滾燙的血漿不知怎的飛濺到它的額頂上,事後,它跑到雪線上,將額頭浸泡在積雪裏擦了又擦,可總覺得擦不幹淨。過去它抬頭凝望日曲卡白雪皚皚的山頂時,額頂就會浮顯出一層光暈,那是母羊猴戲的血光,也是激勵它向凶惡的黑母狼挑戰的靈光,如今,血光褪色了,靈光也變得黯淡,神聖的光暈被塗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


    頭羊繞花鼎當然也看見血頂兒是怎樣結果滾雪窩的,它對這件事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它認為這是瘋子與瘋子在自相殘殺。它相信,有一定生活閱曆的成年羊們是會同意它的看法的,而年輕一代的羊,雖說現在還沒徹底覺悟過來,但這隻是個時間問題,用不了多久,它們也會看透瘋子的本質的。


    瘋子的本質,就是從根本上危害種群的生存利益。


    實踐出真知,實踐也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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