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頭羊繞花鼎決定率領眾羊離開大霸嶴,離開大霸嶴的目的是要離開血頂兒。


    自從磐石事件發生後,黑母狼就像一個幽靈,在奧古斯盤羊群四周徘徊。這家夥簡直是狡詐、凶狠、殘忍、貪婪的集大成者,是惡魔的化身,是地地道道的劊子手,總是不聲不響突然就出現羊群周圍,沒有嗥叫,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宣戰,轉眼間撲進羊群。它好像事先偵察好了似的,總是選準血頂兒不在場的地方作為攻擊的突破口,例如血頂兒正在山坡的北麵和金薔薇待在一起,黑母狼冷不丁就從山坡的南麵躥進羊群,當血頂兒聽到動靜,急忙從北坡趕到南坡,黑母狼已罪惡得逞後跑得無影無蹤。


    最讓羊群受不了的是,黑母狼偷襲的目標總是選定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像個最狠毒的黑色女妖,躍上一隻小羊羔的背,毫不留情地把小羊羔的脖子擰斷。開始羊們還以為黑母狼之所以愛咬小羊羔,是因為剛出生不久的羊羔體力弱,腿腳軟,容易捕捉,可有一次,當黑母狼從草窠裏突然跳出來撲向一頭名叫狼不食的小羊羔,(狼不食是個辛酸的名字,意思是這個小羊羔命很賤,連狼都不喜歡吃,想以此來保佑這隻小羊羔逃過狼災,平安長大。)狼不食的母親,那頭名叫薸薸的母羊,一看血頂兒離得尚遠,要想等血頂兒趕來援救,怕是遠水救不了近火,狼不食早就讓狼食了,無奈何,就裝著一腳踩在青苔上滑倒了的樣子,一瘸一拐落到狼不食後麵,想代替小寶貝讓黑母狼撲咬。可黑母狼卻偏偏放過送到嘴邊的不咬,繞了個彎死命追上狼不食,唉,狼不食的名字最終也沒能保佑小家夥不被狼食。


    羊們終於明白了,黑母狼之所以盯著剛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咬,完全是出於一種殘忍的報複心理,出於一種變態的瘋狂。黑母狼的三隻小狼崽被血頂兒像串冰糖葫蘆似的串在羊角上,它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專門殺小羊羔祭莫三隻小狼崽的亡靈。


    黑母狼在暗處,奧古斯盤羊群在明處,黑母狼神出鬼沒,羊群防不勝防。


    奧古斯盤羊群的母羊們正處在生育的高峰期,已經出生的五隻羊羔,無一例外都被黑母狼咬死了,還有十幾頭母羊肚子圓鼓鼓沉甸甸,都快臨盆了,可看看前麵五隻小羊羔橫遭蹂蹂躪的慘狀,誰還敢生呀?生出來就是黑母狼的撲咬目標,倒還不如藏在肚子裏頭保險呢。要命的是,那玩意兒不是銀行存單,不想取出來盡可以在裏頭多放些日子;瓜熟蒂落,小羊羔在肚子裏長成了形,憋不住了,巴得早點能鑽出來呢。愁得那些大肚子母羊們各個像掉進火坑。


    繞花鼎想來想去,覺得隻有離開血頂兒,才能讓十幾頭孕羊平安分娩,才是奧古斯盤羊群唯一的生路。說到底,這場巨大災難的禍根是瘋羊血頂兒,瘋子瘋狂的行為導致了黑母狼瘋狂的報複,奧古斯盤羊群沒必要為瘋子犧牲,為瘋子殉葬。它覺得現在離開血頂兒的時機已經成熟,自從磐石事件發生後,羊們已經認識到血頂兒已由一顆耀眼的明星變成了一顆令羊頭疼的災星。遠離災星,當然是一個明智的決策,相信會得到眾羊的擁護。


    離開血頂兒,有兩種方案可供選擇,一是把血頂兒趕出奧古斯盤羊群的居住地大霸嶴,二是讓血頂兒留下而羊群撒出大霸嶴。它左思右想,覺得第一種方案可行性很小,後遺症卻很多:首先血頂兒願不願意離開大霸嶴就是個問題,它若賴著不走,你有力量去驅逐嗎?就算血頂兒願意離開,黑母狼會及時知道並跟著血頂兒一起離開嗎?盤羊社會又沒有報紙電視可做廣告,說曾經與黑母狼女士結下殺子之仇的羊先生血頂兒日前已遷出大霸嶴喬居某某密林;不登廣告,萬一血頂兒倒是離開了,黑母狼卻還蒙在鼓裏,仍滯留在大霸嶴為非作歹,豈不是叫釀成災難的瘋羊血頂兒逍遙自在,而讓無辜的羊們替它背黑鍋?沒辦法,隻有選擇第二方案,羊群主動撤出大霸嶴,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果然不出繞花鼎的所料,當它把要離開大霸嶴離開血頂兒的信息在羊群中傳遞開後,幾乎所有的羊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對飽受狼患之苦的羊來說,這等於是離開火坑,離開油鍋,離開死神。


    那天早晨,繞花鼎率領羊群沿著一條羊腸小道,向日曲卡山麓腹地遷徙,走到大霸嶴的邊界地帶,繞花鼎爽突然就用身體擋住血頂兒,哦,先生,我們不能帶你一起走的,你請回吧。


    血頂兒愣了愣,很快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衝到繞花鼎麵前,昂著頭,“咩咩”高聲叫著,似乎在責問:羊群遷徙,為什麽要獨獨放下我呢?


    繞花鼎也揚著脖子“咩咩”叫喚,叫得理直氣壯:


    ——你還嫌奧古斯盤羊群的羊羔死得不夠多嗎?你想想吧,你給羊群帶來了多少麻煩!先是發情期有九頭年輕力壯的大公羊死於非命,不不,我算錯了,是十二頭公羊死於非命,短腿、火鼻和滾雪窩也應該包括在內,現在又是五隻羊羔慘遭屠殺,不都是因為你,異想天開地要改變頭上羊角的形狀?你是害群之馬,是罪魁禍首,我要是你啊,早就自己一頭撞在岩石上死掉算啦。你還有什麽臉要求羊群帶你一起走?


    繞花鼎覺得自己義正詞嚴,就像大法官在審判證據確鑿的罪犯。遺憾的是,血頂兒對它正義的審判置若罔聞,不但沒羞愧地往後退卻,還用身體擠撞著它繞花鼎,想衝破阻擋擠到羊群裏去。


    對血頂兒來說,當然不願離開奧古斯盤羊群。盤羊是一種群體意識很強的動物,不習慣孤獨的生活。在盤羊的觀念裏,隻有那些做錯了事的淘氣鬼邑,才會被群體拋棄,流浪森林。血頂兒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不該遭到群體遺棄的,更重要的是,它從小生活在奧古斯盤羊群,對它來說,群體就是難以割舍的家,它是這個大家庭中的一分子,它有權利待在這個大家庭裏的。它憤慨地“咩咩”叫:


    ——黑母狼咬小羊羔,這也能怪罪在我身上嗎?狼是羊的宿敵,這個世界上自從有了羊並有了狼,也就有了狼吃羊的罪惡,都怪我嗎?


    繞花鼎輕蔑地打了個響鼻,朝血頂兒送去一副不屑答辯的神態。


    誠然,奧古斯盤羊群過去也經常遭到狼的襲擊,也經常會遇到狼害,但和眼下黑母狼窮凶極惡的撲咬相比,是有著天壤之別的。過去羊群碰到狼,也會驚慌奔逃,也總有倒黴的羊被狼撲倒,但一般情況下,一匹狼隻要追上其中一頭羊,就會停止追擊,就會放過其他的羊,對正常的狼來說,撲咬羊無非是要塞飽饑餓的肚子,一旦有一頭羊倒在了它的爪牙下,有羊肉可吃了,暴行便自動終止。對狼來說,羊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敵,用不著趕盡殺絕;羊不過是味道鮮美的食物,食物嘛,既要享用,又要愛惜,所謂的愛惜當然不是不吃,而是夠吃了就不要再去狂捕濫殺,以免浪費。因此,奧古斯盤羊群過去遇到的每一場狼害,都隻犧牲一頭羊,極少有例外。


    還有,對羊不抱特殊成見的狼,衝進羊群後,不會犯挑食的毛病,也就是說,不會隻咬某種類型的羊而不咬其他類型的羊,狼總是一口氣猛追,哪頭羊逃得慢,就逮哪頭羊,狼害中,遇害的往往是體力衰弱的老羊或身患殘疾的病羊或先天不足的羊羔,沒有特殊的意外,健康的成年羊和健壯的羊羔是不會落人狼口的。因此,羊遭遇到狼後,雖然也驚恐不安,雖然也慌裏慌張,但並不會產生窒息般的極度恐懼和世界末日來臨似的絕望感,尤其是對那些身強力壯的羊來說,隻要發揮正常的奔跑水平,隻要注意別被藤子絆住腿別踩青苔滑了蹄,是不會有性命之虞的。說得極端一點,對奧古斯盤羊群大多數羊來說,狼害其實就是一場賽跑,隻要不落到最後,就算跑贏了。過去任何一場狼害,從未對奧古斯盤羊群構成生存意義上的大威脅,淘汰極個別的老弱病殘,對群體的損害微乎其微。


    而眼下的黑母狼,早就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狼吃羊了,黑母狼衝進羊群後,咬翻一隻羊羔,根本不肯罷休,轉身又盯著另一隻羊羔咬,五隻羊羔全讓它咬死後,仍嫌不夠,又盯著大肚子母羊撲咬,這哪裏還是肚子餓了想吃羊肉,分明是在進行一場滅種滅族的集體大屠殺嘛!在黑母狼的眼裏,羊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鮮美食物,而是發泄仇恨的對象,不共戴天的死敵。即使是奧古斯盤羊群最強壯的優秀大公羊,狼害也不再是一場輕鬆的賽跑,而變成與死神在玩捉迷藏;每一頭羊都惶惶不可終日,腦袋提在褲腰上,小命吊在刀尖上,這日子還怎麽過呀?


    是誰惹得黑母狼這般窮凶極惡的?這還用得著解釋嗎!


    血頂兒根本不管這一套,仍一個勁地擠過來,用胸脯頂著繞花鼎的背,用力推搡著。瘋子不僅臉皮厚,力氣也很大,繞花鼎抵擋不住,連連後退。


    “咩——”繞花鼎不得不發出讓其他大公羊過來幫忙的命令。


    五六頭大公羊趕過來,堵在羊腸小道上,羊角對著血頂兒,築起了一道封鎖線。


    血頂兒根本不買賬,吼了一聲,頭一低,亮出頭上那對禾杈似的羊角,躍躍欲衝。它的羊角尖尖上,閃耀著冷凝的光澤。


    趕來助戰的大公羊們你望我,我望你,麵麵相覷,突然,一齊朝山道兩旁的草叢和樹林潰逃了。封鎖線不攻自破,就像用沙子壘成的牆,被激流一衝就衝垮了。血頂兒那對禾杈似的羊角讓黑母狼見了都害怕,普通大公羊怎能不膽怯呢。


    連頭羊繞花鼎也不得不跳到路邊去,避開血頂兒羊角的鋒芒。


    哼,敬酒不吃吃罰酒,看誰還敢遺棄我,血頂兒冷笑一聲,大搖大擺地朝前麵的羊群走去。


    羊群之所以要從熟悉的大霸嶴遷到陌生的地方去,就是為了遠離禍水,若讓禍水跟著羊群一起流,何必還要頂著路途的辛勞去遷徙呢。


    繞花鼎目瞪口呆,不知該怎麽大辦才好。


    就在這時,母羊群裏不知是誰“咩”地高叫一聲,霎時間,十幾頭大肚子母羊一起擁上羊腸小道,腆著圓鼓鼓的肚皮,排著隊,迎著血頂兒,一步步走過來。


    繞花鼎仔細看了一下,除了金薔薇,奧古斯盤羊群所有懷著羊羔還沒有分娩的母羊全都出動了。金薔薇在發期是血頂兒的配偶,肚子裏懷的是血頂兒的種,對血頂兒有一種依戀親情,當然不會參與阻擋血頂兒的行動。這無礙大局,繞花鼎想,有十幾頭母羊已經足夠稱得上聲勢浩大了。


    血頂兒的麵前,重新築起了一道封鎖線。若單純衡量實力,這道封鎖線比剛才五六頭大公羊組合的封鎖線要脆弱得多;母盤羊比起公盤羊來,身體小了整整一圈,頭頂的羊角也細短得多,隻盤一個花結,性情溫順,體小力弱,不善打架;肚子裏懷著羊羔的母盤羊,身體負擔加重,心理負擔也加重,比平時更虛軟更懦弱。這樣的封鎖線,別說隻有一道,即使有三道,血頂兒也能輕易衝破的。瞧走在最前麵的兩頭母羊,肚子墜得都差不多擦著地麵了,最多還有兩三天就要臨盆,虛弱得不堪一擊。可是,血頂兒的感覺裏,眼前這道由懷孕的母羊組成的封鎖線,卻比剛才大公羊們組合的封鎖線要厲害十倍,不,要厲害千百倍,就像決堤的山洪,傾瀉的雪崩,蔓延的野火,奔騰的泥石流,它根本無力阻擋,更不用說鼓起勇氣去衝破了。它隻能一步步往後退。


    母羊們受到鼓舞,變得囂張起來。有幾頭母羊撒開腿徑直朝血頂兒衝去,撞在血頂兒身上,還想用羊角去敲血頂兒的腦殼。


    血頂兒連滾帶爬向後退卻,避免自己的身體碰撞著母羊們,還將那對禾杈似的羊角收向腦後,緊緊貼在脊背上,唯恐不小心會傷著那些母羊。對盤羊這類動物來說,公羊身上天生有一個禁忌,就是不對母羊動粗,在這方麵,公盤羊稱得上是合格的紳士。血頂兒麵對著的又是懷孕的母羊,那圓鼓鼓的肚子裏有小生命在躍動,它自己也曾經是從母羊的肚子裏生出來的,那是一柙偉大而又神聖的現象。假如它現在亮出頭上那對禾杈似的羊角去衝撞麵前的母羊,不僅殺死了一個母親,還殺死了一個無辜的小生命。除非它現在立刻蛻化成一匹惡狼,它是決不會這麽去做的。


    那些母羊一麵逼著血頂兒往後退,一麵朝血頂兒“咩咩”亂叫:


    ——你要跟著我們走,你就是存心不讓我們平平安安把肚子裏的伯小羊羔生下來!


    ——你知不知道你是個掃帚星,你知不知道你會把黑母狼給引來的,你知不知道黑母狼會把我們辛辛苦苦生下來的小寶貝啊嗚一口咬死的?你還要跟我們走,我們真懷疑你跟黑母狼是不是穿一條褲子的同黨,一鼻孔出氣的幫凶!


    ——你一定要跟我們走的話,請你現在就用你鋒利的羊角把我們母子挑死算啦,反正有你在奧古斯盤羊群,我們母子的性命遲早要送給黑母狼的!


    ——你怎麽還要賴在奧古斯盤羊群裏,你不知道天下還有羞恥兩個字嗎?


    血頂兒迷惘、困惑,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要遭到全體羊的唾棄。是的,這幾天黑母狼咬死了幾隻羊羔,給奧古斯盤羊群造成了很大損失,它心裏也很難過的;它不是沒盡力,每每一次黑母狼出現,它都不顧一切地朝黑母狼衝去,恨不得立刻扭住黑母狼拚它個你死我活;黑母狼十分狡猾,總是避實就虛,不跟它打照麵,它有什麽辦法呢?


    母羊們繼續用身體,用羊角,用厭惡的神情,用鄙夷的眼光,一個勁地擠對著血頂兒,血頂兒無法抵擋,節節敗退,更嚴重的是,它的自信心遭到了殘酷的打擊;幾乎所有的羊都討厭它,都像趕蒼蠅似的驅趕它,它還有什麽臉賴在奧古斯盤羊群裏?罷罷罷,就讓它獨自留在大霸嶴對付黑母狼吧。


    它悲哀地“咩咩”叫著,退到很遠很遠的一座小山包上,目送著羊群遠去。


    總算甩掉了一個大包袱,總算清除了一顆會壞了一鍋湯的老鼠屎,繞花鼎鬆了一口氣,樂顛顛地帶著羊群走出大霸嶴地界。


    剛剛走出大霸嶴地界,突然,金薔薇從悶頭趕路的羊群裏躥出來,掉轉頭,奔回大霸嶴去,一路奔,還一路朝遠處的血頂兒發出離別重逢的熱情叫聲。這頭情迷心竅的母羊,願意留下來陪著瘋子去送死,那就請便吧。各羊的前途自己選擇,各羊的命運自己掌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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