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黑母狼睜開惺忪睡眼,抬頭望望天,啟明星剛剛升起,它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從草叢中站了起來。


    它對自己能否活著逃出牢籠似的小石山,已經徹底絕望了。那頭瘋羊像釘子似的釘在山脊線狹窄的咽喉路段,它已無計可施。本來,它還指望挨到深夜,瘋羊會因極度困乏而打瞌睡,它好趁機溜走,但它剛這樣想,奧古斯盤羊群就摸黑回到了大霸嶴,山脊線兩側,布滿了哨羊,它隻要一出現在羊的視界內,哨羊就會“咩咩”吼叫,無論那頭瘋羊是醒著還是睡著,它都沒不有可能悄悄接近瘋羊的。它心裏很清楚,這一次它是在劫難逃了。這沒什麽,它想,它殺死了九隻小羊羔,血祭自己的三個小狼崽,它還咬死了十幾頭成年盤羊,也差不多夠本了。它饑渴難忍,心想,反正免不了要和瘋羊一起墜進深淵的,早晚都得死,還不如少受點活罪,早點把事情了結掉。它死,也一定要拉著瘋羊墊背。它不能等饑餓把自己折磨得狼不像狼鬼不像鬼,渾身虛脫乏力,再去撲瘋羊;真要這樣的話,萬一自己因為極度虛弱沒能咬住瘋羊與瘋羊一起墜下深淵,而是被瘋羊用禾杈似的羊角捅下深淵,讓殺子仇敵仍然活在這個世界上,那它死也不會瞑目的。它決定等明天早晨旭日東升時,就迎著火紅的太陽,披一身燦爛的朝霞,昂首闊步走向瘋羊,大氣磅礴地朝瘋羊撲過去;反正是活不成了,還不如挑個能襯托它光輝形象的好時辰,死它個轟轟烈烈,死它個光彩奪目。


    主意已定,它臥在草叢裏睡著了,


    它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一覺,竟然把悲劇睡成了喜劇。


    醒來一看,天色尚早,太陽還躲在大山背後睡懶覺呢,肚子倒咕咕餓得慌,差不多快餓得眼冒金星了;小石山上連隻老鼠也找不到,真是座名副其實的死牢。穿過那條百把米長的山脊線,倒是有許多美味可口的盤羊,遺憾的是讓那頭羊角比刀劍還鋒利的瘋羊把守著路口,它過不去,自然也就吃不到。那就看看吧,看雖然看不飽,但望梅止渴,多少總能緩解一些饑餓感。


    它睜大眼睛朝山脊絨望去,老天爺,它看不懂啦,山脊線兩側的哨羊,不見了,站在山脊線後麵那塊空地上的奧古斯盤羊群,也看不到了,隻有那頭瘋羊還孤零零地躺臥在山脊線上。這怎麽可能呢,深更半夜,羊群就是要到其他地方去吃草,也應該等到天亮再走哇。它懷疑是自己餓昏了頭,看花了眼,使勁眨巴眨巴眼睛再看,啟明星和雪光的雙重映照下,山野一片銀白,能視度很高,確實看不到一隻羊的影子,它唯恐自己的眼睛會騙它,便抬起鼻子聳動鼻頭做了幾個深呼吸,它正好處在頂風的位置,風把對麵的氣味源源不斷地送進它靈敏的鼻孔,它聞了又聞,除了瘋羊,沒有任何別的盤羊的氣味。


    莫非是那頭瘋羊死了,死牢的門自動敞開,羊群這才離去的?這不太可能,瘋羊雖然被它咬破了頸皮,但並沒受致命傷啊。它輕輕走到山脊線,又輕輕沿著山脊線徑直走到離瘋羊十幾米遠的正前方,瘋羊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聲,仔細聽聽,聲調均勻有力,平穩起伏,是熟睡狀態發出的鼾聲,這家夥正睡得香呢!


    莫非奧古斯盤羊群在唱空城計?不不,瘋羊已經把它關進死牢了,唱空城計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完全沒有必要的。


    那麽,究竟是什麽原因,使得奧古斯盤羊群要趁著瘋羊熟睡之際全體離去呢?難道盤羊們是有意要救它這匹狼?不不,羊救狼,千古奇聞,它才不會那麽天真呢;再說它在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裏殺死了那麽多的羊,假如意念可以殺狼的話,它早就被這些羊碎屍萬段的。


    這事怪得不能再怪了,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


    但再怪的事情,也應該能找到合理的解釋的。天底下的事情都貫穿著一條因果鏈,不存在沒有原因的結果。它想,隻有這樣解釋才符合邏輯:羊群被它無休止的追咬嚇破了膽,也像它一樣,把頭上長著一對禾杈似的羊角的公羊看做是招惹災禍的罪羊和瘋羊,要鏟除禍根,把熟睡中的瘋羊當做媾和的禮物送給了它。


    這是它夢寐以求的最喜歡的禮物,不要白不要。


    它要抓緊時間以最佳方式來接受這筆“禮物”,不然等到瘋羊醒了,“禮物”就會變成可怕的“戰神”。它略一思索,疾步走到瘋羊麵前,將尖尖的狼嘴照準瘋羊的喉管和頸側的動脈血管,用足所有的力氣,狠狠咬了下去。


    這很容易,瘋羊歪仄著腦袋睡得很熟,被撕咬開頸皮受了傷的一側正好暴露在外麵,好像老天爺故意要讓它咬方便。


    血頂兒正做著一個好夢,黑母狼被它尖利的羊角捅了個正著,狼心狼肺狼肝狼腸流了一地,然後一失足從懸崖上摔了下去,摔成一攤狼肉醬。天空飄來一朵祥雲,它舉目望去,母羊猴戲站在五彩雲霞裏,用親切的眼光凝望著它,“咩咩咩”,用柔和的叫聲呼喚著它,它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慢慢變輕,像雲一樣升騰起來,投進母羊猴戲的懷抱……


    突然,它覺得自己的脖頸一陣刺痛,像被大黃蜂蜇了一下,不不,比被大黃蜂蜇要疼得多,還像被什麽東西卡住了脖子,連呼吸都變得困難了。它被疼醒,睜開眼,黑母狼凶神惡煞地站在它麵前,那張臭烘烘的狼嘴像把鐵鉗;卡住了它的脖子,不不,這絕對不可能的,它想,黑母狼又不是什麽隱身狼,能瞞過哨羊的眼睛走到它身邊來,四周靜悄悄,沒聽到羊群報警,也沒聽到羊群喧嘩,哦,它知道了,它此刻正在做夢,一個很可怕的噩夢。醒醒吧,它不願噩夢纏身;醒醒吧,噩夢醒來是早晨。


    它閉起眼,讓噩夢從腦子裏溜走,然後又怦地睜開眼,它想,它該從夢境中回到現實了,它該看到站崗的老羊忠誠地守在哨位上,看到眾羊站在它身後的空地上,看到母羊金薔薇正用溫熱的舌身頭舔它背脊上的傷口;遺憾的是,它仍舊隻看到黑母狼那雙燃燒著複仇毒焰的綠瑩瑩的眼睛,脖頸仍然疼得要窒息,它吃力地睜圓眼,朝四麵張望,除了麵目猙獰的黑母狼,一隻羊也見不到。假如這不是夢,它要按照照既定方針,帶著黑母狼一起從懸崖上跳下去的,它想,它掙紮著要站起來,它的羊蹄在地上踢蹬了幾下,突然,它覺得被卡得死死的脖頸一陣鬆快,有一種解脫了的輕鬆,一種繃緊的身心突然鬆弛的愜意,一種飄飄欲仙的快感,渾身軟得沒有一絲力氣,不想動彈,像全身叮滿了瞌睡蟲似的,有一種嗜睡的感覺;一股紅色的液體從它的頸側像條小溪似的往外流,腦袋軟耷耷地落在地上,怎麽也抬不起來。它覺得自己這個樣子,很像是被黑母狼咬斷了脖子,不不,這絕對不可能的,它想,即使其他羊棄它而去,它心愛的母羊金薔薇也一定會忠心耿耿地守護在它的身邊的,與它同生死,共患難;它這一定是噩夢還沒有醒來,它想,這一定是夢中的恐怖。它再次閉起眼,想讓自己從噩夢中醒來,可它的眼皮,再也沒能睜開來。


    黑母狼不斷地用爪子撕扯著血頂兒那兩支禾杈似的羊角,它恨透了這對羊角,曾經像穿冰糖葫蘆似的挑死了了它的一窩小寶貝,它索性把羊頭給咬了下來,連同那兩支羊角,一起扔進萬丈深淵,但願這世界上,再也不要有長著這等羊角的瘋盤羊。然後,它開膛剖腹,大口嚼咬那顆鮮紅的羊心,味道好極了,不僅滿足了它肚子的饑渴,還滿足了它複仇的欲望。


    吃飽喝足後,它伸出長長的狼舌舔著沾在嘴角的臉上的血絲,陰森森的狼眼遙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雖然看不見什麽,但它知道,奧古斯盤羊群肯定就躲在某座山巒的樹林裏,它隻要嗅聞著草葉上的羊膻味,跟蹤而去,就能找到羊群,但它放棄了前去追殺的念頭,它吃飽了,還剩大半隻羊,夠它吃兩天的,沒必要那麽著急地現在就去獵食。大仇已報,它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來了。留著活羊比留著死羊好,死羊時間放長了會腐爛,活羊時間放長了不僅不會腐爛,還會生下小羊羔,使羊肉增值。輿古斯盤羊群是它活的糧食倉庫,它什麽時候餓了,什麽時候去取就行了,活殺活吃,鮮美無比。


    要不是這頭瘋羊殺了它的小狼崽,它是舍不得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將奧古斯盤羊群一半的羊都宰殺掉的,它這是在糟蹋自己的財產呢,好心疼啊;現在,倉庫隻有過去的半大了,該適當地節儉些,不能再揮霍浪費了。它衷心希望奧古斯盤羊群能多多繁殖,糧食倉庫總是越大越好的。


    希望奧古斯盤羊群興旺發達,在這一點上,黑母狼和繞花鼎的心願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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