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小逼窘的號舍裏,少年輕垂眼眸,不疾不徐地磨著墨。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張臉。


    眉若遠山,眼如秋水,每個五官都長得恰到好處,看著比玉還要精致,卻又似乎比瓷器還要脆弱。


    這樣的絕世姿容,別說女人見了挪不開眼,就是男人見了,怕也會心生憐惜。


    蘇清堯身子往後靠,指著江湛,低聲對自己最信任的師爺公孫昂說:“老公孫,你看那位考生……”


    公孫昂順著他的手指望過去,忙道:“那考生叫江湛,是烏頭縣的縣案首,也是年紀最小的縣案首。”


    “這本官還能不知道?”蘇清堯無語地白他一眼。


    身為主考官,也是要提前熟悉考生背景的,例如鳳陽府本地考生有多少,外地回祖籍的有多少;寒門子弟有多少,官二代和世家子弟又有多少,這些都得做足功課。


    而江湛,正在他的關注名單之列,而且是靠前的位置。


    “本官是說,你看他長得多俊啊。”


    公孫昂:“……”


    是很俊沒有錯了,但這是重點嗎?重點難道不是看誰最有希望中府案首嗎?


    “再俊也沒有用啊,考場上考的是真材實料,又不是身材長相。”


    蘇清堯挑眉,“你怎知他沒有真材實料?”


    “十六歲中縣案首,必定是有真材實料的。”公孫昂歎了口氣,指著另一邊的段秀,“可惜啊,他遇上了段公子,段公子從小由他祖父段老大人親自教導,又在國子監讀了好幾年的書,論才學論經驗,江湛都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江湛跟段秀立下賭約這件事,在整個鳳陽府傳得沸沸揚揚,蘇清堯自然也是聽說了的。


    而且他還查到,是自家那個攪屎棍外甥沈京斌為了巴結段秀,攪和出來的“好事”。


    “看來你挺看好段秀啊。”蘇清堯笑道。


    公孫昂不解,“東翁不看好他?”


    蘇清堯沉默片刻,然後點頭,“本官自也是看好他的。”


    段家跟蘇家都是鳳陽府有頭有臉的人家,平日裏也素有往來,雖然稱不上通家之好,但段秀沒去京城之前,跟蘇清堯的次子蘇慕關係不錯,偶爾也會來蘇家做客。


    這次的府試,段家早早就來打過招呼了。


    雖然沒有明說,但誰也不是蠢人,蘇清堯當然懂他們的意思。


    段家對這個府案首,勢在必得。


    不過蘇清堯做事一向有自己的原則,如果段秀實力配得上,他不介意順水推舟,送一波人情給段家,畢竟做官也不能太過死板,否則很容易把自己的路給走窄了。


    但要是段秀水平不行,那……


    他也不能做睜眼瞎,讓人詬病不是?


    在監考位上坐了一個時辰後,蘇清堯的老腰都坐硬了,幹脆起身去考生那邊巡視,順便活動一下手腳。


    他先是繞著考場走了兩圈,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在段秀的號舍前站定。


    段秀已經寫好了一篇文章,正往試卷上謄抄。


    蘇清堯低頭掃了幾眼。


    內容看得不是很清晰,但那手字著實漂亮,好似行雲流水,剛柔並濟,正是當下最時興的書聖王大家的字體。


    嗯,還不錯。


    蘇清堯暗暗點頭。


    視線上移,見段秀並沒有因為主考官的到來而生出什麽慌亂,依然淡定得很,連手都沒抖一下,內心越發滿意。


    然後繼續往前巡查。


    隔壁號舍裏的史多多見他過來了,眼神立馬飄忽起來,戰戰兢兢抬起頭,衝蘇清堯擠出一抹諂媚的笑。


    蘇清堯眉頭一皺,背著手麵無表情地走了。


    又繞了兩圈,最後繞到了江湛跟前。


    說實話,蘇清堯對這個少年考生還挺感興趣的。


    十六歲的縣案首,以前不是沒有,但極少,算得上鳳毛麟角。


    當然了,這隻是其一。


    其二麽,之前熊二向他稟報水匪那樁案子時有提過,說杜氏是陪著她家小叔子來鳳陽府參加府試,誤打誤撞才剿了賊窩。


    而那個小叔子,正好就叫江湛。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就是同一個人了。


    這江家還真是臥虎藏龍啊,江漓武功高強,一夜之間剿滅了土匪;杜氏醫術高明,一手毒藥毒翻了水匪;就連他們家的下人都不是好惹的,把摸魚寨的大當家打得落水而逃,連個全屍都沒撈著。


    本以為這就很了不得了,沒想到江漓的弟弟江湛竟也不是個平常人,小小年紀就中了縣案首。


    後生可畏啊。


    蘇清堯難免對江家人產生了好奇之心。


    他細細地打量起江湛來。


    之前是遠觀,隻覺得這小子長得真不賴;現在隔著這麽近的距離,蘇清堯再一次在心裏發出了感歎。


    真乃女媧炫技之作也!


    或許這就是老天爺的偏愛吧。


    自己那個不著調的外甥要是有江湛一半兒……哦不,哪怕十分之一的才情氣質,自己也不至於一見到他就煩!


    看完臉,這才去看江湛的試卷。


    咦?怎麽是空白的,竟然連一個字都沒有?


    蘇清堯不淡定了。


    在旁邊等了好半晌,見江湛跟個入了定的和尚似的,坐在位置上動也不動,終於忍無可忍。


    “你怎麽還不動筆?”他問。


    江湛忙起身行禮,乖乖答道:“學生尚未想好破題之法。”


    蘇清堯:“……”


    這都快午時了,連怎麽破題都沒想好??


    他有些失望,到底年紀小,名不副實也很正常,估計之前的縣案首也是瞎貓碰死耗子得來的。


    蘇清堯便沒再說什麽,轉身回了自己的監考位,一屁股坐了下來。


    公孫昂瞅了瞅自家大人的黑臉,疑惑地問:“怎麽了東翁,抓到考生作弊了?”


    “作弊倒沒有。”蘇清堯哼道,“不過可能真被你說中了,江湛不是段秀的對手。”


    公孫昂頓時心中了然。


    看來大人剛才是看到了兩人的試卷,所以才有此結論。


    他笑道:“這不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麽?再說了,段公子若是能得府案首,對東翁您來說也是件好事啊。”


    話雖如此。


    但不知道為什麽,蘇清堯有點不希望江湛輸,第一眼看到那個少年,他就覺得很有眼緣,總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跟親近感。


    他發誓,絕對絕對不是因為江湛長得好看!


    隻是可惜了,江湛這個寒門子弟,看樣子並沒有鯉魚躍龍門的實力啊……


    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午時。


    第一排中間的號舍裏,史多多放下了手中的筆,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兩篇大作。


    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說來也是運氣好,這兩道經義題他之前碰巧都寫過,而且還得到過夫子的誇獎。


    所以隻要憑著記憶再默寫出來就行了。


    現在,就剩下了最後一道程序,就是把這兩篇文章從稿紙上謄抄到試卷上,然後便可以交卷了。


    交頭卷的人,按照科舉不成文的規矩,主考官會當場考校一番。


    表現好的,名次絕對不會差。


    哪怕表現一般,也可以給主考官留下一些印象,總好過默默無聞。


    想到這裏,史多多越發亢奮,再次拿起了筆,準備開始謄抄。


    咕嚕。


    肚子卻在這時候不識趣地響了起來。


    史多多轉念一想,反正時間還多得是,過早交卷也不好,那就先吃個飯吧。


    於是伸手拉響了角落裏的鈴鐺。


    立馬有個差役走近前問道:“買飯還是上茅房?”


    “勞駕,買飯。”史多多遞上了一兩銀子。


    真以為他頭一回參加科舉沒經驗啊,居然問他是不是要上茅房。


    他敢上麽?


    一旦卷子上被敲上屎戳子的記號,那可就全完蛋了!


    差役很快拿著銀子走了,過了約莫半個時辰,送來了一盤子肥肉炒冬瓜,小半碗蔫黃的蔬菜,外加一碗糙米飯。


    史多多撇了撇嘴。


    一兩銀子,就買了這幾樣破爛玩意兒?


    看著就沒什麽胃口。


    不過他也就敢在心裏吐槽,麵上還是裝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盡數吃完了。


    一兩銀子呢,不吃完心疼。


    待差役把碗筷收走,史多多略微消化了一會兒,這才拿起了筆,開始謄抄起來。


    剛抄完第一篇,肚子突然絞痛了一下。


    他也沒太當回事,畢竟以前也有過這種症狀,一般要不了多久自己就能好。


    然而他失算了。


    這回不僅沒有好,反而越來越痛,還有一種想要拔腿往茅房跑的強烈衝動。


    史多多滿頭大汗。


    不,不可以!


    絕不能成為屎戳子中的一員!


    他一隻手捂著肚子,屁股夾緊,死死咬住牙關,免得叫出了聲。


    另一隻手則加快了謄抄的速度,想著趕緊抄完交卷,然後就可以直奔茅房了。


    或許是老天爺也可憐他。


    終於,他抄完了。


    然後立馬拉響了鈴鐺。


    還是之前那個差役,照例過來詢問,“上茅房?”


    差役想得很合理,才剛過午時,還早著呢,不可能這麽快就交卷。


    買飯就更不可能了,之前已經買過了。


    所以,隻剩下了最後一個選項——要拉屎。


    可惜他不知道的是,史多多現在最聽不得的,就是茅房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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