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圓通山動物園靈長類動物展區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黑猩猩館了。也許是當地的氣候與水土特別適宜黑猩猩生活,在其他城市動物園很難繁殖的黑猩猩,在圓通山動物園卻“人”丁興旺。六十年代初從非洲引進一雄兩雌三隻黑猩猩,發展到如今,已有大大小小二十餘隻,成為我國動物園係統中名副其實的黑猩猩名門望族。


    黑猩猩是一種群居性動物,凡群居性的哺乳類動物,個體生命之間免不了有強弱之分,由此廣生地位差異,形成等級製度。


    除了母猩猩和小猩猩,五六隻成年雄猩猩中,地位排在最末等的是一隻名叫奴隸的十六歲齡黑猩猩。之所以給它起這麽一個明顯含有貶義的名字,是因為它的行為在許多方麵都與我們人類發明的奴隸這個詞的詞意有內在聯係。據負責飼養這群黑猩猩的金師傅說,奴隸是隻命運多舛的黑猩猩,剛出生幾天,母猩猩就患產褥熱醫治無效死在動物園附設獸醫院的手術台上,靠人工喂牛奶養大。兩歲半時,在假山上玩耍一腳踩滑摔下來,跌斷了腿骨,在治療過程中又不懂得配合,兩次都接錯了位,不得不將已經愈合的腿骨敲斷了重新再接,折騰了大半年,才算治好了那條腿。雖然沒落下什麽殘疾,但影響了發育,較之其他同齡黑猩猩,長得又小又瘦。


    本來,失去母猩猩庇護的小猩猩就夠不幸的,再加上它體質虛弱,日子就更難熬了,常常遭同伴的欺淩。特別是那幾隻年齡與它相仿的幼猩猩,經常拿它當練武的靶子,一會兒在它身上施展拳腳,一會兒追咬得它抱頭鼠竄。開始,它還試圖反抗,遭到其他幼猩猩圍攻時,奮起反擊,齜牙咧嘴亂咬一氣,但每一次反擊,都會招來更瘋狂的報複,蒙受更惡意的淩辱,使境況變得更加悲慘。久而久之,它的自尊心被摧毀了,反抗意識越來越淡薄。


    金師傅告訴我,在它六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事,促使它的性格徹底奴性化了。事情發生在夏天的一個中午,其他黑猩猩有的鑽進假山的石洞裏睡覺,有的趴在樹幹的陰影下納涼,奴隸黑猩猩則蹲在假山下吃一塊香蕉皮。這時,一隻兩歲齡的小猩猩爬到它頭頂的岩石上,撒下一泡尿來。它突然遭熱尿淋頭,狼狽地跳開去,搖頭甩肩,將身上臭烘烘的尿液抖掉,那塊香蕉皮也被汙染糟蹋了,隻好扔掉。喜歡惡作劇的小猩猩高興得一會兒拍腦袋一會兒拍胸一會兒拍屁股,在岩石上蹦撻雀躍。


    奴隸黑猩猩氣得臉上泛起一層血光,兩隻招風耳朵也顫抖起來。它四下覷望,見其他黑猩猩都不在跟前,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突然一個躥躍跳上岩石,抓住那隻淘氣的小猩猩,“啊嗚”在小猩猩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它大概是覺得一隻乳臭未幹的小猩猩都敢來欺負它,忍無可忍了,也許它以為背著其他猩猩懲罰一下淘氣鬼,不會惹出多大麻煩的。這一口咬得忒狠忒重,把小猩猩的肩膀連皮帶肉咬掉了一塊。小猩猩疼得跳起來,喊爹哭娘,在岩石上打滾。猩猩們從樹上和假山上擁過來看熱鬧。


    小猩猩的母親,那隻眉心有一顆紅痣名叫美人痣的母猩猩,發瘋般地嗥叫著,扭住奴隸黑猩猩廝打。好幾隻成年雄猩猩和雌猩猩幫著母猩猩參與這場毆打。直打得奴隸黑猩猩黑毛飛旋,皮開肉綻,倒在地上,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要不是金師傅發現得及時,拚命用鐵棍敲擊籠子,大聲吆喝恫嚇,把那幫殺氣騰騰的成年黑猩猩驅散,後果不堪設想。奴隸黑猩猩在地上足足躺了兩天,這才勉強能站起來行走。


    這以後,它徹底放棄了與命運抗爭的想法,不管是已進入暮年的老猩猩還是剛出生幾個月的小猩猩,誰欺負它它都逆來順受,不僅不敢反擊,連怨恨的情緒都不敢流露出來。


    暴力與專製,足以把一個生命的自尊與自信摧垮,對普通生命來說,寧死不屈是很罕見的,大部分都會彎腰屈服,忍氣吞聲地苟活下去。能活下去是最重要的。


    就我這段時間的觀察,奴隸黑猩猩生活確實很淒慘。進食時,從來不敢與其他黑猩猩爭搶,都是等它們吃飽喝足後,跑到食盆邊撿食殘渣剩羹,好在動物園食物充足,每餐都有剩餘。金師傅可憐它,還時常在其他黑猩猩吃完散開後,又往食盆投一把食料,使它不至於挨餓。睡覺時,從來不敢擠到假山或那棵銀杏樹上,都是蜷縮在鐵絲圍網邊,孤苦伶仃,沒有哪隻母猩猩會去陪伴它。


    說它是奴隸黑猩猩,除了地位極低境況不佳外,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就是對首領大鼻子處處表現出來的奴顏媚骨。


    目前在黑猩猩館占據家長位子的是一隻名叫大鼻子的成年雄猩猩。黑猩猩與同族兄弟褐猿和大猩猩相比,除毛色和體型不同外,五官上還有兩個明顯差別,一是長著一對很顯眼的招風大耳,二是鼻孔很小很窄。但首領卻長著一個在黑猩猩裏頭絕無僅有的大鼻子,鼻梁隆起,龍準豐滿,使它看起來顯得很威嚴,好像天生就是當領袖的料。


    其他黑猩猩當然也尊敬大鼻子,特別是那些正處在育幼期的母猩猩,也時常會表現出討好首領的舉動來,比如大鼻子背上癢癢了,旁邊的母猩猩會主動跑上去替它整飾皮毛,比如大鼻子要蕩秋千了,正在秋千架上玩耍的那隻黑猩猩馬上會自覺地跳開去,把秋千架讓給大鼻子。但無論是誰,都沒有奴隸黑猩猩這麽殷勤這麽露骨地巴結討好大鼻子。


    大鼻子很貪吃,在吃它最愛吃的蘋果時,把好幾隻蘋果攬在懷裏,另一隻手還抓兩個,拚命往嘴裏塞。蘋果是好東西,幾天才喂一次,數量也有限。因為大鼻子是首領,其他黑猩猩哪怕饞得要命,也不敢前來爭搶,都候在周圍,當大鼻子一走動,總有蘋果會滾掉下來,便一窩蜂擁上去搶,誰搶到歸誰,抓起蘋果就逃到別處去飛快吃掉。但奴隸黑猩猩就不同了,我親眼看到,有一次一隻蘋果掉到它跟前,它一把抓住後,立刻跑到大鼻子麵前,將那隻蘋果放到大鼻子懷裏。這行為,僅用自卑是解釋不通的,除了自卑,還含有一種拍馬屁的意味。


    平常,沒事的時候,奴隸黑猩猩總會在大鼻子周圍轉悠,要是大鼻子露出身上瘙癢的樣子用手在背上亂抓,而它身旁又恰巧沒有其他雌猩猩,奴隸黑猩猩便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衝到大鼻子跟前,跪在地上,梳理大鼻子淩亂的背毛,認真清除躲藏在毛叢深處的跳蚤和扁虱。


    我很能理解奴隸黑猩猩為什麽要這樣做。一個自身力量較渺小的生命,為了改善自己的卑微境況,為了能提升自己在群體中的地位,必然會盡其所能巴結討好那些掌握著自己命運的權貴。生活需要安全感,有了靠山才有安全感,趨炎附勢,是獲得安全感的捷徑。


    倒是大鼻子好像並不在意奴隸黑猩猩的阿諛奉承,當奴隸黑猩猩將滾掉的蘋果交還它懷中,它沒有任何讚許鼓勵的表示;當奴隸黑猩猩搶著替它整飾皮毛,它愛理不理,有時還會把奴隸黑猩猩粗魯地推搡開,厲聲嗬斥,將其趕走。


    對於首領大鼻子來說,沒必要與一隻地位低卑的黑猩猩建立特別友誼,這有損於它的形象。


    奴隸黑猩猩並不氣餒,還繼續像往常那樣一有機會就巴結討好大鼻子,很有點堅韌不拔的精神。對於它來說,與大鼻子交好,得到大鼻子的另眼相待,是改變生存環境的唯一途徑。


    就在這時,黑猩猩館裏發生了一起不尋常的爭鬥。


    一隻名叫狄斯的成年雄猩猩,趁大鼻子到水池邊去喝水,爬到假山頂大鼻子坐的那塊正方形石頭上,一屁股坐了下來,還興奮地撅起嘴唇發出“咿歐咿歐”的吼叫。誰都曉得,假山頂那塊正方形石頭歸大鼻子所有,坐上去高高在上,鳥瞰整個占地一畝多的黑猩猩館,自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雖然黑猩猩們沒有什麽龍庭寶座的概念,但每隻黑猩猩都曉得,這塊正方形石頭象征著權力與威勢。狄斯是這群黑猩猩中的第二號人物,今年二十二歲,對於黑猩猩來說,這年齡如日中天,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候,也是最渴望出“人”頭地想擁有一切的時候。毫無疑問,狄斯這一行為,含有犯上作亂的性質。


    當大鼻子喝完水回到假山頂時,狄斯非但不從那塊正方形石頭上退卻,還齜牙咧嘴地衝著大鼻子咆哮,好像在說:“這位子你坐得我也坐得,大家輪流坐莊!”大鼻子自然不會答應,兩隻成年雄猩猩廝打起來,扭成一團。雙方出手都很狠,狄斯咬傷了大鼻子的脖頸,大鼻子抓破了狄斯的耳朵。狄斯雖然年輕力壯,但格鬥經驗略遜一籌;大鼻子雖然格鬥經驗豐富,但力氣明顯不占上風。扭打了一個多小時,還沒決出勝負,雙方都已累得口吐白沫,癱倒在地撲哧撲哧喘粗氣,隻好休戰。


    要是在野外,在荒蠻的非洲叢林,發生這種情況,狄斯會從群體中拐走一隻自己中意的雌猩猩,離群出走。但不會走得太遠,而是保持一個恰當的距離,尾隨著群體,就像台下的在野黨監視台上的執政黨一樣,等待時機,尋找機會。或者等大鼻子再衰老些,或者等大鼻子發生意外,便卷土重來,一舉將大鼻子攆下台去,自己榮登首領寶座。


    但這是在動物園裏,空間有限,躲不開繞不走,冤家聚頭,針尖麥芒,狄斯和大鼻子隻能互相用仇視的眼光你看我我看你。它們沒有再度打起來,那是因為力量均衡,誰也沒把握取勝。


    均衡帶來和平,動物界和人類社會在這一點上是相通的。


    寫到這裏,有必要交代大鼻子的年齡了。大鼻子已有四十出頭,對於黑猩猩這一物種來說,已經步入了夕陽年齡段。所謂夕陽年齡段,就是生命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但還沒有完全衰老。在黑猩猩世界,當家長雄猩猩處於夕陽年齡段,群體就會動蕩不安,處於多事之秋。


    就在這時,大鼻子對待奴隸黑猩猩的態度發生了變化。這天黃昏,大鼻子端坐在假山頂那塊正方形石頭上,摳抓後背一塊皮膚,奴隸黑猩猩趕緊跳過去,幫它整飾皮毛。幾秒鍾後,一隻年輕的雌猩猩跑了過來。往常,遇到這種情況,大鼻子立刻會將奴隸黑猩猩趕走,而讓年輕的雌猩猩替它整飾瘙癢的皮膚。然而,這一次,大鼻子卻瞪起眼睛,朝年輕雌猩猩呀地發出一聲嘯叫,很明顯,是不讓年輕雌猩猩靠近它。年輕雌猩猩悻悻地離去了。


    當時我和金師傅恰巧在黑猩猩館旁聊天,目睹了這一幕。


    奴隸黑猩猩仔細地用舌尖舔出大鼻子毛叢中幾隻扁虱,幹得十分賣力。完事後,奴隸黑猩猩轉身想離開。突然,大鼻子伸出一隻毛茸茸的黑胳膊,一把摟住奴隸黑猩猩的肩膀,將它拉到自己麵前,在它背上翻揀毛叢,做出整飾皮毛的動作來。


    這讓我和金師傅都頗感意外。整飾皮毛是靈長類動物中一種非常重要的交際手段,一般都是地位低的給地位高的整飾皮毛,而很少有反過來的現象。就我們所觀察到的,別的黑猩猩都給大鼻子整飾過皮毛,而大鼻子除了為它最喜愛的那隻名叫嬌娃的雌猩猩整飾過一兩次皮毛外,從未給其他任何黑猩猩搔過癢癢捉過寄生蟲。現在大鼻子當眾為奴隸黑猩猩整飾皮毛,雖然做得很潦草很馬虎,隨便抓搔幾下就結束了,但對於奴隸黑猩猩來說,實在是一種難得的恩寵與殊榮。奴隸黑猩猩匍匐在地,舔吻大鼻子的後肢爪掌,可謂戚撒潦禽。


    “千好萬好,馬屁最好。”金師傅感慨地說,“奴隸堅持不懈地拍馬屁,到底拍出好結果來了。”


    對金師傅的意見,我不敢苟同。我覺得光用拍馬屁討取歡心不足以解釋大鼻子為何打破常規降尊紆貴替奴隸黑猩猩整飾皮毛,它隻消態度上稍稍客氣點,就足以讓奴隸黑猩猩心花怒放了。這件事不能僅從友誼這個淺層麵去理解,而應當從權力與生存的深層麵去透視原因。聯係前幾天發生的大鼻子與狄斯那場至今不見輸贏分曉的爭鬥,考慮到大鼻子處於夕陽年齡段,我以為,這是一個信號,奴隸黑猩猩的地位將節節攀高,成為大鼻子支撐權力的新生力量。


    就黑猩猩這種動物而言,當首領步入夕陽年齡段,感覺到僅憑自己的力量很難維持統治,感覺到占據年齡優勢的身強力壯的和自己地位接近的野心勃勃的黑猩猩日益對它的權威構成威脅,便會設法尋找一個搭檔,共同維護現有的權力結構。條件隻有一個,就是對它絕對忠誠。如果將一個地位偏低的黑猩猩破格提拔,地位像坐直升機似的扶搖直上,被提拔者必然感恩戴德,在原先忠誠的基礎上更多了一重孝忠,就像雙保險一樣。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在這之後,大鼻子不斷對奴隸黑猩猩施恩加封。當它懷裏的蘋果滾落在地,奴隸黑猩猩撿到後送還給它,它把蘋果塞到奴隸黑猩猩的嘴裏;進食時,它允許奴隸黑猩猩擠到它邊上,和它共同享用;蕩秋千時,它讓奴隸黑猩猩與它並排站在秋千架的踏板上;晚上睡覺,它也讓奴隸黑猩猩睡在它的腳跟。


    有一次,一隻不諳世事的半大黑猩猩還用老眼光看問題,以為奴隸黑猩猩是隨便可以欺侮的下賤者,抓起一隻爛番茄扔在奴隸黑猩猩臉上,把奴隸黑猩猩弄成唱京戲的大花臉。奴隸黑猩猩勃然大怒,一個箭步衝到高興得手舞足蹈的半大黑猩猩麵前,狠狠抽了一個脖兒拐,把半大黑猩猩揍得像隻陀螺似的原地旋轉。


    半大黑猩猩的母親,一隻高大豐滿的雌猩猩嗥叫著從假山上奔下來,另有兩隻雄猩猩也揮舞著雙臂想幫著雌猩猩一起收拾修理奴隸黑猩猩。大鼻子站了起來,威嚴地吼了一聲,很明顯,是在警告那些企圖聚眾鬧事者:“誰敢動奴隸黑猩猩一根毫毛,我決不輕饒!”嚇得那兩隻想來管閑事的雄猩猩立刻將站直的身體蹲了下來,悶聲不響地溜進山洞去。那隻雌猩猩還不肯罷休,還瞪著眼珠子往奴隸黑猩猩身上撲,大鼻子抓著一根藤蔓從假山頂蕩秋千似的蕩下來,一腳蹬在那隻雌猩猩的背上,雌猩猩跌成個狗啃泥,看看自己無論如何也占不著便宜,委屈地叫了幾聲,識相地躲到一邊去了。


    過了幾天,那隻桀驁不馴的雄猩猩狄斯到水池邊喝水,恰巧大鼻子喝完水在水池邊撒了一泡尿。狄斯捂著鼻子歐歐歐叫,大概是指責大鼻子太不講衛生了。大鼻子把狄斯的批評視為大逆不道,朝狄斯的臉上噴了一口唾沫。狄斯自然不服氣,雙方動手打了起來。


    奴隸黑猩猩立刻趕過來幫大鼻子的忙。也不知是它天生就有極強的表現欲,還是想報答大鼻子的知遇之恩,奴隸黑猩猩表現得十分勇敢,像頭瘋牛似的拚命往狄斯身上撞,臉被抓破了,手臂被咬傷了,也絲毫不退縮,大有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氣勢。狄斯雖然凶悍,也不是它們的對手,僅兩個回合,便抵擋不住,抱頭逃竄。奴隸黑猩猩仿佛比大鼻子更懂得痛打落水狗的道理,窮追不舍,直打得狄斯遺體鱗傷,躺在地上爬不起來,這才揚揚得意地跟著大鼻子回假山上去。


    狄斯遭此毒打,威風喪盡,再也不敢有任何忤逆的表現了。


    這件事後,大鼻子對奴隸黑猩猩更信任更親近了,一天數次讓奴隸黑猩猩替它整飾皮毛,它自己也動手替奴隸黑猩猩整飾皮毛。在黑猩猩群落,經常互相整飾皮毛,相當於人類社會某些人經常聚在一起喝酒敘談,帶有結拜聯盟的性質。


    不消說,奴隸黑猩猩的地位蒸蒸日上。生命都有點勢利,好幾隻過去經常欺負它的雄猩猩都轉而巴結討好它,有一隻名叫黛絲的年輕雌猩猩還主動向它頻送秋波拋去愛的紅繡球。它的食物豐盛精美,住進能遮風擋雨的假山洞穴,消瘦的身體很快養得壯壯實實,黯然無光的皮毛變得油光閃亮,像塗了一層黑釉。看起來,它比大鼻子更高大強健,更容貌出眾,更具有首領的風采和氣度。


    然而,它在大鼻子麵前仍然保持著過去那副奴顏媚骨,一點也沒有改變。撿到大鼻子滾落的蘋果,它照樣恭恭敬敬地送回去;大鼻子覺得身上癢癢時,它立刻會趕過去悉心替大鼻子整飾皮毛;當大鼻子給它整飾皮毛時,它照樣感激涕零地舔吻大鼻子的大腳丫。有一次,它發現大鼻子很喜歡吃遊客隔著鐵柵欄遞進來的花花綠綠的糖果,便一見遊客就伸手乞討,討得了糖果,即使沒有其他黑猩猩看見,也決不私藏獨吞,一定送到大鼻子手中。


    它把攀附權貴溜須拍馬,當做自己安身立命的法寶、飛黃騰達的武器。


    金師傅出於對“小人”這類角色的鄙夷和痛恨,斷言道:“瞧著吧,用不了多久,奴隸就會把大鼻子推翻,自己當首領的。它這種德性,它這副嘴臉,活脫脫就是個奸臣賊子。”


    然而,好幾個月過去了,金師傅斷言肯定會出現的現象並未出現,大鼻子仍穩穩當當地做著它的首領。也許,奴隸黑猩猩根本就沒有想要推翻大鼻子自己當首領的野心,它徹底翻身了,它已經十分滿足了,它一輩子都感激大鼻子的提攜之恩,永遠也不會篡奪大鼻子的領導權。


    有一點可以預測,大鼻子百年之後,這個群體的家長位子非奴隸黑猩猩莫屬。


    我覺得,奴隸黑猩猩飛黃騰達,已是這群黑猩猩中公認的第二把手,再繼續叫它奴隸,實在是名不副實,犯了小小的誣陷罪,理應改個更切合實際些的名字,例如暴發戶或新貴什麽的。但金師傅不同意,說它永遠隻配叫奴隸這個名字。


    好在它隻是一隻黑猩猩,聽不懂人類的語言,不會提什麽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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