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斑羚又稱紅崖羊,毛色紅豔,數量稀少,僅產於雲南高黎貢山,為國家一類保護動物。大前年,省動物研究所和圓通山動物園組織了一支狩獵隊,在高黎貢山尋找了兩個多月,耗資數萬元,在當地山民的大力協助下,用挖捕獸陷阱的辦法,捉得七隻活赤斑羚,三雄四雌,運到昆明,養在圓通山動物園,指望它們能在人工飼養的條件下繁衍後代,以拯救遍這一瀕臨滅絕的珍稀動物。


    赤斑羚最早的羊圈設在圓通山南麓的一塊緩坡上,草場空曠,空氣清新,陽光充足,飲水方便,食料精美。但它們好像很不喜歡這個環境,整日驚恐不安地在羊圈裏東奔西突,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尤其是三隻雄斑羚,動不動就用頭頂兩支尖利的犄角“乒乒乓乓”地拚命撞擊柵欄,身體很快消瘦下來。開始,管理人員並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認為它們是害怕來來往往的遊人,不樂意被圍在柵欄裏,所以才焦躁不安的。類似的情況在其他剛剛被送進動物園來的動物身上也曾經出現過。一般來說,一個月左右動物們就會適應新的生活,情緒漸漸平靜下來。


    兩個月過去了,這七隻赤斑羚仍精神亢奮得像中了魔一樣,亂吼亂叫。三個月過去了,它們的眼睛布滿血絲,瘋子似的在羊圈裏亂躥亂撞,各個瘦得皮包骨頭。終於有一天,那隻身架最大犄角最長的雄赤斑羚長咩一聲,七竅流血,倒地而亡。經解剖,死於心力衰竭。動物園的管理人員這才慌了手腳,到北京請來了中科院專門研究動物行為學的蔡教授,讓他幫助指點迷津。


    不愧是這方麵的權威人士,蔡教授在圓通山裏走了一圈,便道出了問題的症結。原來,距離羊圈僅三十多米遠的半山腰,有一隻豹籠,籠子裏養著兩隻金錢豹。豹籠的位置略高於羊圈,中間沒有任何遮蔽物;更糟糕的是,這是一條狹長的山穀,豹籠處在上風口,經常刮穿堂風。高黎貢山沒有老虎,最大的食肉獸就是金錢豹,這就是說赤斑羚在高黎貢山時最危險的天敵就是金錢豹了。一抬頭就能望見金錢豹矯健的身影,一呼吸就能聞到金錢豹身上那股肉食獸特有的腥臊味,就像一柄寒光閃閃的寶劍高懸在頭頂,隨時都有可能會劈斬下來,它們的身心如何能鬆弛下來呢?


    這就像一個人,時時刻刻籠罩在死亡的陰影下,分分秒秒處在生存危機的巨大壓力下,即使給他住花園洋房、穿綾羅綢緞、吃山珍海味,他會覺得安寧幸福嗎?


    管理人員在圓通山北麓鳥族館背後一片金竹林裏為赤斑羚開辟了一個新家,這裏環境幽雅,與猛獸集中的南麓隔著一座山,別說見不到金錢豹的身影,聞不到肉食獸的氣味,連虎嘯豹吼也休想傳得過來。鳥語花香,竹葉婆裟,一片青翠,連遊人也很少光顧這裏,清靜得就像深山古刹。


    搬遷的第二天,赤斑羚的情緒便安穩下來,食量與日俱增,睡眠也恢複了正常,不到一個月,就膘肥體壯,跟剛剛被逮著時差不多了。但奇怪的是,好像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六隻赤斑羚在新羊圈裏很少跑動,吃了睡,睡了吃,要不就懶洋洋地躺在竹林裏欣賞太陽透過竹葉灑在地上的光斑。半年後,隻隻赤斑羚養得肥頭大耳,尤其是兩隻雄斑羚,因脂肪層過厚,臀部的皮膚被繃緊得呈半透明狀,仿佛輕輕一擰就可以擰出油來。它們越來越懶得動,精神委靡不振,彼此間十分冷漠,除了進食,整天各自躺臥在地上迷迷糊糊打瞌睡。


    大家都眼巴巴等著小赤斑羚出世呢,可一年過去了,還是六隻赤斑羚,也不曉得它們是不是想爭取當計劃生育的模範。


    有人認為萬惡胖為首,由於胖,所以不想運動,由於不運動,所以缺少活力,由於缺少活力,所以至今沒有添丁增口。於是就減少它們的食料,但效果不大,它們好像喝涼水也能長膘;還買了“更嬌麗”減肥茶給它們飲用,錢花了不少,最後也沒變得嬌麗起來。


    又半年過去了,四隻母斑羚肚子仍沒什麽動靜。


    沒辦法,隻好又把蔡教授從北京請來。蔡教授觀察思考了兩天後,提議給赤斑羚再搬一次家。他親自挑選了新羊圈的位置,在圓通山西麓幾棵海棠樹背後一塊盆形的窪地。


    說也奇怪,赤斑羚第二次搬家後,沒幾天,性情便變得活躍起來,在圈裏蹦蹦跳跳,彼此間和睦親密,再沒有哪隻赤斑羚會連續幾個小時躺臥在地上一動不動。它們仍吃得不少,但脂肪層卻在逐日減薄,體形很快恢複了正常。尤其是兩隻雄赤斑羚,雙眸清亮,叫聲洪亮,精神抖擻,生機勃勃。幾個月後,四隻母斑羚先後產崽,赤斑羚的數量一下子由六隻增加到十隻。


    有人說蔡教授讀過《易經》,精通陰陽八卦,學過太極氣功,會看風水,用眉心那隻無形的天眼看出西麓海棠樹背後那塊盆形窪地是龍脈與鳳脈交匯的風水寶地,從命象上說必定多子多孫。我不相信這種奇談怪論,我總覺得蔡教授建議把赤斑羚由鳥族館背後的金竹林搬遷到海棠樹背後的盆形窪地,是基於他對動物行為學的深邃研究,是有科學依據的。


    一年後,我到北京參加一個筆會,特意去拜訪了蔡教授,請教赤斑羚兩次搬家的奧秘。蔡教授沉吟了一會兒,說了這麽一句話:“對生命而言,不能壓力太大,也不能沒有壓力。”


    我茅塞頓開,我大徹大悟。


    生命既脆弱又堅韌。說生命脆弱,因為作為個體生命,總是和死亡聯係在一起的,生生死死,有生就有死,外界的條件起了變化,不利於生命延續的因素逐漸加大,超過了生命所能忍受的限度,生命就會扭曲變形,就會碎裂崩潰,就會走向它的反麵--死亡。說生命堅韌,因為生命並非易碎易燃易爆物品,生命的存在既需一定的客觀條件,卻又不苛求條件,每年降雨量僅為幾毫米的沙漠裏還有沙狐和紅柳,海拔四千米終年積雪不化的高黎貢山頂上還有苔蘚和雪蓮花,生命存活的尺度十分寬泛,具有相當的彈性和可塑性性;生命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質,那就是可壓性,在適宜的壓力下,改變自己的質地與密度,釋放出潛在的能量,向環境施放反壓力。


    不用再作任何解釋,我就理解了蔡教授為何要把赤斑羚從鳥族館後麵的金竹林裏搬出來,我就懂了為什麽赤斑羚搬到海棠樹背後的盆形窪地就會生機盎然。


    在鳥族館後麵的金竹林裏,環境太優越了,既聽不到虎嘯豹吼,也聞不到肉食獸的腥臊味;既不必為生命擔憂,也不用為食物操心,不需要強健的體魄來躲避天敵,更不需要互相依賴抗拒災難,對赤斑羚來說,生存的壓力降低到零。沒有了壓力,生命必然會鬆弛,必然會稀釋,必然會萎縮,必然會黯然失色。個體之間無所依存,關係也就必然會日趨冷漠。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除了長膘,還能長什麽?


    海棠樹背後的窪形盆地,距離金錢豹籠約一百多米,雖然有枝葉茂盛的海棠樹遮擋,看不見金錢豹的身影,但如果刮南風,依稀能聞到金錢豹身上那股肉食獸特有的腥臊味,夜深人靜時,能清晰地聽到金錢豹那可怕的吼叫聲。這是一個適宜的位置,這是一個適宜的距離,赤斑羚知道有天敵存在,卻又不是近在咫尺,感覺到危機的存在,卻又不是不可抗拒的滅頂之災。這壓力恰到好處,既沒超出赤斑羚生命所能承受的極限,又時常沉甸甸地壓在它們心尖,迫使它們丟棄怠惰、撿回勤勉、強健體魄、親密合作,以抵禦可能會出現的危機。


    生命是劍,越磨礪越閃光;生命是鋼,越鍛造越輝煌。沒有壓力的生命是空虛的生命,或者說是鬆散的生命;沒有危機感的生命是低質量的生命,或者說會變成低質量的生命。適當的壓力,能點燃活力,能激活靈性,能擺脫平庸。


    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不僅不該詛咒壓力,必要時,我們還該為自己增加一些壓力,讓自己變得更充實,讓生活變得更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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