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置放在小路上的捕獸鐵鋏夾住了一隻大公狼。沉重的鐵杆正好砸在它的腦袋上,我們看見它時,它已經死了。我們把它拖回野外動物觀察站,將狼皮整張剝了下來。入夜,我和強巴坐在用犛牛皮縫製的帳篷裏,點起一盞野豬油燈,喝著醇釅的青稞酒,天南海北地閑聊。我在省動物研究所工作,專門從事動物行為學的研究,這次到高黎貢山來,就是想收集有關這方麵的第一手資料,為撰寫博士論文作準備。強巴是當地的藏族獵手,是我雇來當向導的。我們正聊得高興,突然,外麵傳來嗚——嗚——的狼嗥聲,聲音高亢淒厲,就像嬰孩在啼哭。“狼來了!”我緊張地叫了起來。“還遠著呢,它在一華裏外的亂石溝裏,因為順風,所以聲音傳得遠。”強巴輕描淡寫地說。狼嗥聲一陣緊似一陣,如泣如訴,像在叫魂哭喪,很不中聽。我說:“難怪有句成語叫鬼哭狼嗥,果然是世界上最難聽的一種聲音。”“普通的狼嗥沒那麽刺耳。”強巴說,“這是一隻馬上就要產崽的母狼,公狼不在身邊,所以越叫越淒慘。”說著,他瞟了一眼晾在帳篷上的那張狼皮,不無同情地說,“它不知道它的老公已經死啦。唉,這隻母狼要倒黴了,它產下狼崽後,沒有公狼陪伴照顧,它和它的兒女是很難活下來的。


    強巴不愧是在山林闖蕩了三十多年的經驗豐富的獵人,不僅能聽懂不同的狼嗥聲,而且對狼的生態習性有很深的了解。很多研究資料表明,雌性犬科動物在分娩期和哺乳期,是無法像雌性貓科動物那樣,獨自完成產崽和養育後代的過程的。最主要的原因是,貓科動物以埋伏奇襲為主要獵食方式,而犬科動物習慣長途追擊捕捉獵物。剛剛產下幼崽的身體虛弱的母狼,沒有足夠的體力去遠距離奔襲獲得食物,因此,狼社會普遍實行的是單偶家庭製,公狼和母狼共同承擔養育後代的責任。我又喝了滿滿一木碗青稞酒,酒酣臉熱之際,突然冒出一個怪念頭:如果我把大公狼的皮裹在身上,跑去找那隻即將分娩的母狼,會怎麽樣呢?冒名頂替成功的話,我就能走進狼窩,揭開狼的家庭生活的秘密,獲得極其珍貴的科學研究資料!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強巴,他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地說:“這……這行得通麽?它不是瞎眼狼,它……它一眼就能認出是真老公還是假老公的。”“不會的。”我很自信地說,“狼主要是靠嗅覺識別東西。動物行為學有一個著名論斷:哺乳類動物是用鼻子思想的。對狼來說,鼻子聞到的比眼睛看到的重要得多,也真實得多。我身材瘦小,和一隻大公狼也差不了多少,我裹著公狼皮,渾身都是它所熟悉的公狼氣味,能騙過它的。”“萬一它朝你撲來怎麽辦?”“我有這個。”我拍拍插在腰間防身用的左輪手槍,“對付一隻大肚子母狼,還不是小菜一碟。”我從小就喜歡冒險,喜歡做別人沒做過的事。在青稞酒的助興下,我的荒誕念頭變成了一種無法抑製的渴望和衝動。我把外衣外褲脫了,將還沒晾幹的狼皮胡亂縫了幾針,像穿連衣裙似地套在身上。時值初秋,在身上穿一件狼皮衣裳,冷暖還蠻合適的。


    烏雲遮月,山道一片漆黑。我提著一隻雞,作為“丈夫”饋贈妻子的禮物,循著狼嗥聲,朝前摸去。走了約一華裏,果真有一條亂石溝,怪石嶙峋,陰森恐怖。我一踏進石溝,近在咫尺的狼嗥聲戛然而止,四周靜得讓人心裏發慌。一股冷風吹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肚子裏的酒全變成了冷汗。我突然清醒過來,媽的,我怎麽那麽愚蠢,揣著小命往狼窩鑽?哺乳類動物是用鼻子思想的,這話能當真麽?說不定是哪個偽學者胡謅出來沽名釣譽的。母狼幹嗎非得用鼻子思想?難道它的眼睛就不能幫助它思考問題嗎?就算這個論斷是正確的,萬一它上呼吸道感染鼻子堵住了呢?我越想越害怕,趁現在母狼還沒發現自己,三十六計走為上。我剛要轉身溜之大吉,突然,我前方七八公尺遠的一塊岩石背後,出現兩點閃閃綠光,就像亂墳崗上的磷火。現在,想不幹也不行了。我渾身觳觫,學狼的模樣趴在地上,暗中拔出手槍,上了頂膛火,為自己壯膽。


    嗚——傳來一聲悠悠長長的嗥叫,微型燈籠似的兩點綠光飄也似的向我靠近。月亮從兩塊烏雲間的空隙裏露出來,借著短暫的光亮,我看見,這是一隻高大健壯的黑母狼,唇吻很長,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它腆著大肚子,一麵緩慢地朝我走來,一麵伸長脖子,抖動尖尖的耳廓,聳動發亮的鼻翼,做出一副嗅聞狀。它這是在驗明正身呢,我一顆心陡地懸吊起來。我身上除了公狼的氣味,還有人的氣味和酒的氣味,我擔心它會聞出蹊蹺,聞破秘密,聞出我是殺害它真正丈夫的凶手,這樣的話,它不同我拚命才怪呢。我食指扣住扳機,槍口對準它的腦袋,但沒舍得打。一篇精彩的博士論文比一次冒險重要多了,不到最後關頭我不能放棄努力。我打定主意,要是它走近我並作勢要撲向我時,我才能開槍。它好像能猜透我的心思,不遠不近,就在離我三步的地方停住了,定定地望著我,胸脯一起一伏地呼吸著,用鼻子對我辨別真偽。我不能無所作為地等著它來聞出破綻,我想,我該做點什麽來促使它解除懷疑。我想起我手中還有一隻雞,就把雞扔到它麵前。它立刻用前爪按住雞,仔細嗅聞起來,聞了一陣後,悶聲不響地蹲坐下來。我看不清它的表情,但我在一本教科書上看到過這樣的介紹,犬科動物一旦蹲了下來,就表示還沒產生進攻的企圖。我稍稍放寬了心,接著又捏著鼻子壓低喉嚨學了一聲狼嗥。我們研究所裏專門有一盤進口的各種各樣狼嗥的原版錄音帶,為了應付野外考察,我曾像唱卡拉ok似的跟著錄音機操練過。我叫得平緩舒展,尾音還漸沉兩個八度,據資料介紹,這種聲調表示兩隻熟識的狼見麵後互相致意問好。但願這錄音帶不是假冒偽劣產品。


    我一發出嗥叫,沒想到,黑母狼像觸電似的跳了起來,眼光更綠得可怕。完了,我想,我又做了一件蠢事。我雖然跟著錄音機模擬過狼嗥,但不可能像真正的狼嗥得那麽地道,就像業餘愛好者怎麽操練卡拉ok也學不會大腕歌星特有的韻味一樣。在黑母狼聽來,我的嗥叫聲肯定就像老外學中國話一樣,洋腔走調,別扭難聽。這是真正的不打自招啊,果然,它的尾巴唰地平舉起來,教課書上說的,尾巴平舉是狼即將撲咬的信號,它的喉嚨深處傳來低沉的咕嚕聲,那是咆哮的前奏。我緊張得渾身冒起雞皮疙瘩,我不能再等了,我隻有先下手為強了。我正要扣動扳機,就在這時,它奇怪地抖了抖身體,尾巴軟綿綿地耷拉下來,已湧到舌尖的咆哮似乎也被它強咽了下去。嗚——噢——呦——它發出一聲綿長的變調的嗥叫,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一種輕微的埋怨。我長長地噓了一口氣,鬆開了扳機。


    黑母狼停止了對我的審查,迫不及待地對付爪下那隻雞。它看起來是餓極了,猛烈撕扯,快速吞咽,稀哩嘩啦,風卷殘雲。最多幾分鍾時間,一隻四斤重的老母雞就被它吃得差不多了。我心裏的一塊石頭這才落地。我知道,狼是一種機敏的動物,它若對我還有所懷疑的話,是不肯隨便吃我扔給它的東西的。從情理上說,它接受了我的饋贈,也就表明接納或者說承認我是它的“丈夫”了。黑母狼匆匆吃完雞,轉身朝亂石溝深處奔去。它步履踉蹌,可又一副心急火燎的樣子,好幾次被亂石絆倒了,哀嗥一聲,又掙紮著往前跑,隻有消防隊員和急救中心的醫生才像它這般匆忙焦急。我手腳並用,跟在它後麵爬,我隻能爬,世界上還沒有能用兩足直立行走的超狼。爬就爬,這沒什麽了不起的,人類的祖先不就是用四隻腳走路的嗎,我無非是為了工作的需要暫時的返祖現象而已。黑母狼竄過一棵高大的孔雀杉,繞過一片灌木叢,一頭鑽進一個石洞去。隨即從黑黲黲的石洞裏,傳來拉風箱般的喘息聲,傳來身體猛烈的扭動聲。不多一會兒,天空亮起一道閃電,我才看清,石洞不大,約四個平方米,黑母狼躺在石洞中央,身體底下有一攤血汙。哦,它生產了。霎時間,我明白了,它之所以對我摹仿得很拙劣的狼嗥聲不予深究,草草地結束了對我的審查,是因為它臨近分娩,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對我的真偽細細辨識。我真幸運,如願以償地走進了狼的家庭。


    石洞裏傳來黑母狼痛苦的呻吟,我在洞口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鑽進洞去。洞裏有股濃烈的血腥味和臊臭味,說心裏話,我是不願意進去的。可我現在的身份是大公狼,賴在洞外不進去,不就顯得待它太疏遠了嗎?罷罷罷,要想了解狼的生存奧秘,吃點苦受點罪總是免不了的。我捂住鼻子,往洞裏鑽,呦——嗚,黑母狼嬌弱無力地叫了一聲,我一聽就明白,這是歡迎我進洞。看來,狼的習慣和人差不多,妻子分娩時總是希望丈夫陪伴在身邊。我身體塞進洞去,腦袋伸在洞外,這樣起碼鼻子可以少受點罪。半夜,老天下起了大雨,刮的是西南風,傾斜的雨絲順著風勢,直往石洞裏灌。石洞又小又淺,我若離開洞口,冷風和雨點肯定全部落在黑母狼身上,那對正在分娩的黑母狼和剛剛產下的狼崽來說,無疑是致命的威脅。我倒不是同情黑母狼和它的崽子,但若它們遭到不幸,我的實驗也要夭折。我別無選擇,隻有將自己的身體權當一次雨傘,替它們擋住這該死的風雨。我蹲在洞口,任憑風吹雨打。雨越下越大,我被淋得像隻落湯雞,不,是落湯狼。時間一長,我冷得瑟瑟發抖,上下牙齒咯咯咯地打架。我快支持不住了,就在這時,呦,呦,背後傳來柔聲的嗥叫,接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磨蹭著我的背。唔,它是感激我替它遮擋了風雨。它理解我的行為,它懂得我的心意,我心裏湧起一股暖流,風雨澆在身上,好像也沒剛才那麽冷了。天亮時,雨才停住。我看見,黑母狼的懷裏,躺著三隻小狼崽,兩黑一黃。黑母狼真是一個能幹的母親,不僅自己把臍帶咬斷,把胎胞剝掉並吃了下去,還把小家夥們身上的血汙舔得幹幹淨淨。它的尾根還滴著血,大概是頭胎。它的身體顯得很虛弱,軟綿綿地躺在地上,疲倦地閉著眼睛。小家夥們眼睛還沒睜開,憑著一種本能,在媽媽身上爬來爬去,尋找到**,貪婪地吮吸著乳汁。動物幼小的時候都是很可愛的。三隻小狼崽細皮嫩肉,身體呈半透明狀,茸毛細密,像錦緞般的閃閃發亮。黑母狼堪稱是天底下最稱職的母親了,它用舌頭舔掉小狼崽的尿,把小狼崽拉的屎用爪子推到角落並用沙土蓋起來,盡它的所能保持窩巢的清潔衛生,減少會招引來天敵的氣味。


    研究過動物的人都知道,動物界缺少父愛。絕大多數種類的動物,例如老虎、山貓、野牛、雪兔等等,雄性隻在發情交配間才跟雌性待在一起,一旦雌性懷孕後,雄性便會招呼也不打地棄雌性而去。解釋這種現象並不困難,雌性動物在生育和培養後代很長一段時間裏,雄性不但得不到溫存,還要沒完沒了地付出勞役,動物都是按快樂原則生活的,沒有快樂隻有受苦,雄性當然要躲得遠遠的。對於公狼為什麽就能在母狼產崽期間自始至終陪伴在母狼身邊,成了許多動物學家饒有興味的研究課題。有的說,狼是一種高智商的動物,有最基本的血緣遺傳的概念;有的說,狼和人類一樣,天生就具備一種父親的責任感;有的說,公狼有一種苦行僧的特點,喜歡吃苦受罪。而我,卻親身體驗到了另一種答案。我根據狼的特點,也根據黑母狼的需要,每天下午外出獵食。我當然不可能像真正的大公狼那樣憑本事在荒野捕捉到獵物,我都是手腳著地爬出黑母狼的視界後,立刻就直起腰來,走回我的觀察站,吃飯洗澡,美美地睡上幾個小時,然後拿起強巴事先給我從集市上買回來的東西,一隻雞、一隻鴨或一隻兔,冒充我的狩獵成績,太陽下山時,踏著暮色返回狼窩。讓我感慨的是,每次我臨要出洞前,它從不忘記要站起來走到我的身邊,用一種憂鬱的、期待的、戀戀不舍的眼光長時間地盯著我,伸出粗糙得像尼龍刷子似的狼舌,舔舔我的額頭,喉嚨裏發出一種嗚嗚的憂傷的聲音,好像在對我說,隻要我一跨出石洞,它就開始盼望我早點歸來。傍晚,我的身影一出現在亂石溝,黑母狼就會驚喜地輕嗥一聲,從石洞裏躥出來迎接我,它跑到我的身邊,不斷地嗅聞我的身體,熱情的眼睛像燃燒的火炭,喜滋滋地望著我,在我身邊輕快地跳躍著,旋轉著,明白無誤地傳遞給我這樣一個信息:見到我它非常高興。它會幫我一起叼起獵物,肩並肩跑回石洞。有兩次我回狼窩時,剛好下雨,它也照樣冒著雨從石洞躥出來迎接我。回到石洞,它雖然餓著肚子,卻並不馬上進食。它會圍著我帶回去的獵物,邊嗅聞邊轉圈,臉上露出喜悅滿意的表情,輕輕嗥叫著,纏在我身邊和我交頸廝磨,仿佛在對我說:謝謝你給我帶回了如此美味的晚餐,離開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活。三隻小狼崽睜開眼睛會跑動後,黑母狼讓它們也加入到這種就餐前的謝恩儀式,小家夥們憨態可掬,在我身上亂爬亂舔,歡快地吱吱叫著,小小石洞裏,漾溢著一種和睦家庭濃濃的親情。盡管我是個冒險走進狼窩的科學家,在這種時刻,我也強烈地體會到被它們重視被它們需要被它們依靠所帶來的幸福感,有一種自我價值得到了證實的滿足。我想,如果我是一隻大公狼的話,一定會被妻子兒女的歌功頌德所陶醉的,一天的疲勞和艱辛也就得到了最大的精神補償。真正的大公狼決不可能像我這般走運,天天能捕獵到食物的。我想知道,如果某一天,大公狼一無所獲的話,黑母狼又該是一副什麽樣的麵孔呢?那天,我在觀察站的帳篷裏睡了兩個小時,然後,什麽也沒帶,空著手回狼窩。黑母狼照例躥出來迎接我,我裝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它跑到我身邊,朝我的嘴和手看了一眼,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愣了一愣,但至多一兩秒鍾後,便恢複了常態,興高采烈地一絲不苟地表演它的歡迎儀式。它照樣嗅聞我的身體,照樣在我身邊跳躍旋轉,並沒因為我沒帶回食物而怠慢我敷衍我簡化歡迎儀式。回到石洞裏後,我悶悶不樂地縮在角隅,它仍纏在我身邊用它柔軟的脖子摩挲我的脖子,我聽到了它的心聲:你能平安回來,我就很快樂了;誰都有失敗的時候,沒關係的。它還蹲在我麵前,不斷地舔自己的嘴角、唇吻、前爪和胡須,還舔自己的肚皮,這是狼吃飽肚子後的動作,而它此時此刻正餓著肚子呢。它這樣做,我想它是要告訴我,它肚子一點也不餓,叫我別為它擔心。它自始至終沒有哀嗥,也沒有歎息,沒有流露出一點失望的表情,也沒有任何抱怨和指責。我作為一個冷靜的觀察者,也禁不住被它感動了。我想,我要真是一隻大公狼,此刻一定會心生內疚,明天即使赴湯蹈火,也要捕捉到獵物的。我不知道這是黑母狼特別聰慧特別懂生活,還是所有的母狼都具備這種感情素質。如果這是狼群的普遍行為,這或許可以解釋公狼為什麽在母狼生育和培養後代的漫長時間裏,忠貞不渝地待在母狼身邊。


    是那隻金貓攪亂了這家子寧靜的生活。


    狼不會爬樹,不能像山豹那樣,把窩安到大樹或懸崖上去,狼的窩一般都在離地麵很近的石洞或樹洞裏,無論什麽野獸,都能輕易走到狼窩邊來。時而會有一頭狗熊或一對狼獾,嗅著氣味來到石洞前,饞涎欲滴,鬼頭鬼腦地往洞裏張望,企圖將小狼崽捉去當點心吃。黑母狼守在洞口,凶猛地嗥叫著,擺出一副要與來犯者同歸於盡的姿勢來。一般來講,無論狗熊還是狼獾,見黑母狼守護得緊,無懈可擊,逗留一陣後,便會訕訕地退走。這隻金貓卻一連好幾天像幽靈似的在石洞口徘徊。金貓是一種中型貓科動物,體型和狼差不多大小,身手矯健,尤善爬樹,是一種很難對付的猛獸。有兩次,黑母狼嗥叫著躥出洞去,想和金貓拚個你死我活。但金貓總是敏捷地一跳,躍上樹腰,尖利的爪子摳住粗糙的樹皮,唰唰唰飛也似的爬上孔雀杉的樹梢,愜意地躺在橫杈上,用一種純粹捉弄的譏誚的眼光望著樹底下的黑母狼,似乎在說,你有本事就到樹上來與我較量呀!黑母狼氣得半死,卻拿金貓一點辦法也沒有。這種情形下,最明智的辦法就是悄悄搬家。惹不起,躲得起嘛。但我發現,狼有一個很大的弱點,不會像貓科動物那樣在緊急情況下,叼起自己幼崽奔跑轉移。因此,在小狼崽長到兩個月會熟練奔跑以前,母狼是不會考慮搬家的。黑母狼無法趕走金貓,又無法搬家,剩下的唯一辦法,就是加強防範。它整天待在石洞裏,我外出獵食的那段時間裏,它一步也不會離開小狼崽,非要等我回來後才出去喝水或排泄大小便。盡管如此,恐怖的陰影仍越來越濃了。小狼崽一天天長大,已經斷了奶,改吃母狼反哺出來的肉糜。它們已經會蹣跚行走,那隻長得最健壯的黃崽子,甚至會顛顛地奔跑了。小狼崽天性活潑好動,十分淘氣,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窩裏,稍不注意,它們就爬出洞去。每逢這時,黑母狼便如臨大敵,厲聲嗥叫著,用腦袋頂,用爪子打,把小狼崽們驅趕回窩。唉,日子變味了,發黴了。黑母狼整天處於高度的緊張狀態,吃不好睡不好,眼窩凹陷,胸肋暴突,一天比一天消瘦。有好幾次,它睡得好好的,半夜突然驚跳起來,探出頭去,朝孔雀杉發出淒厲的嗥叫,它一定是夢見金貓來叼它的小寶貝了。我懷疑再這樣下去,它會神經分裂的。這天早晨,陽光明媚。外麵精彩的世界就像磁石一樣,把小狼崽的心吸引住了。它們不顧一切地翻過洞口的那道坎坎,連滾帶爬到洞外玩耍。黑母狼繞著孔雀杉轉了一圈,不見金貓的身影,也就聽任小狼崽在洞外玩一會兒。不管怎麽說,小狼崽不是小囚犯,它們有權享受陽光和清新的空氣。小家夥們在鋪滿陽光的草地上嬉戲打鬧。黃狼崽追逐一隻紅蜻蜓,跑到孔雀杉下去了,兩隻黑狼崽在灌木叢前扭成一團。就在這時,突然,亂石溝裏刮來一股腥風,小路上耀起一片金光,那隻該死的金貓,凶猛地朝毫無自衛能力的小狼崽撲了過來。黑母狼全身狼毛豎立,嗥叫著,迎著金貓躥上去,企圖進行攔截。眼瞅著黑母狼就要扭住金貓了,狡猾的金貓那條和身體差不多長的飾有深褐色圓環的尾巴瀟灑地在空中掄了個左旋,身體便倏地右轉,直奔灌木叢裏的兩隻黑狼崽。黑母狼火速右轉,跳到灌木叢,把兩隻黑狼崽罩在自己身下。豈知金貓玩了個聲東擊西的把戲,又吱溜一轉身,爬上孔雀杉,順著橫杈,疾走如飛,來到黃狼崽頭頂。很明顯,它要自上而下對黃狼崽下毒手了。黑母狼還在灌木叢,距孔雀杉有三十多米,遠水救不了近火,再說,黑母狼怕金貓再殺回馬槍,也不敢離開兩隻黑狼崽去救黃狼崽。黑母狼呦嗚——朝我發出一聲救急的嗥叫。我正趴在一塊石頭上曬太陽,離孔雀杉很近。按理說,我是個嚴守中立的旁觀者,不該對大自然正常的生活橫加幹涉。可我現在的身份是大公狼,是狼丈夫和狼爸爸,倘若我目睹黃狼崽被金貓叼走而無動於衷,這也未免太不負責任了。我爬下石頭朝黃狼崽走去,邊走邊運足氣朝金貓吼了一聲,希望能把它嚇走,可它大概覺得我行動緩慢,能搶在我趕到樹下前把黃狼崽撲倒並叼走,對我的吼叫並不予理睬,在橫杈上屈膝聳肩翹尾,瞄準樹底下的黃狼崽,眼看就要像張金色的網罩下來了。聽任它撲下來,壓也要把黃狼崽壓死。我來不及多想,掏出左輪手槍,朝樹上開了一槍。砰,清脆的槍聲在山穀震起一片回響,空氣中彌漫開一股刺鼻的硝煙味。子彈剛好撞在金貓那條漂亮的長尾巴上,半條貓尾和幾片樹葉一齊掉落下來。負了傷的金貓慘嚎一聲,扭頭鑽進樹冠,又跳到山崖上,很快逃得無影無蹤了。雖然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下了黃狼崽,但我仍後悔不該貿然開槍的。除了童話,世界上不可能有會開槍的狼。我雖然及時把槍藏回腰間,但槍聲和火藥味是藏不住的。要是因此而引起黑母狼對我的懷疑,被它識破我的真實身份,那就前功盡棄得不償失了。黑母狼帶著兩隻黑狼崽,跑過來了,我忐忑不安地注視著它。它沉浸在危機終於徹底解除的巨大喜悅中,似乎對槍聲和火藥味並不在意,它叼起半條貓尾,深情地凝望著我,在我身邊舞兮蹈兮,嘴裏呦呦嗚嗚說著許多我聽不懂的狼話,我想,它肯定是在讚美我和感激我。看來,它已習慣把我當它的大公狼了,連陌生的槍聲和刺鼻的火藥味也不會讓它生疑了,我想。兩個月一晃過去了,三隻狼崽健康成長,已經變成半大的小狼了。黑母狼也恢複得很好,油光水滑,精神煥發。昨天下午,它還獨自外出,叼回一隻小羊羔,這證明它又有能力在荒野狩獵了。


    天氣已逐漸轉涼,樹葉飄零,草地泛黃,早晨起來,大地一片亮晶晶白茫茫,鋪了一層清霜。從前天開始,每當皓月升空,黑母狼就會爬到山頂,對著月亮興奮地發出一聲聲長嗥,傳遞著對同類的思念,聲音高亢嘹亮,具有極強的穿透力,在曠野傳得很遠很遠。書上記載過孤狼嗥月,那是一種呼朋引類式的呐喊。按照狼的生存習慣,一到深秋,分散在各處的狼就要糾集成群,許多個小家庭合並成一個大家庭,依靠群體的力量度過嚴酷的冬天。半大的小狼向父兄們學習並掌握狩獵技藝,在冰天雪地中磨練筋骨和意誌,在群體的庇護下,長成大狼。來年春暖花開後,狼群又自動化整為零,尋找配偶,組成一個個小家庭。一年一個輪回,這就是狼的生命曆程。今天下午,黑母狼又先我外出覓食了,我在家留守。天氣幹燥晴朗,石洞裏暖融融的,三隻半大的小狼在外麵玩累了玩夠了,此刻縮在角隅正睡得香。那半條被當作戰利品拖回洞來的貓尾,搭在它們的脖頸間,就像纏了一條花圍巾。我靠在石壁上,尋思著該不該進一步混進狼群去。我想,黑母狼已經把我當做鐵定的大公狼了,證明哺乳動物是用鼻子思想的這個論斷,確實是真理。既然我能成功地瞞過黑母狼,那麽也完全有可能瞞過其它狼的。要是我能成為狼群的一員,我就能揭開狼群神秘的麵紗,破譯狼的全部生活密碼,寫出一部轟動世界的著作……我這幾天夜裏沒睡好,困得要命,想著想著,眼皮發粘,睡著了。突然,我覺得身上發冷,好像有誰在粗魯地剝我的衣裳,我睜開惺忪睡眼,見黑母狼正叼著我裹在身上的那張狼皮,猛烈拉扯。我這是在做噩夢哩,我想。可是,我偽裝用的狼皮眨眼間已被它剝了下來,叼在它的嘴角。我嚇出一身冷汗,翻身想起來,可已經晚了,它吐掉狼皮,閃電般地撲到我身上。狼的力氣比我想像的還要大,動作也快疾麻利,一下就把我仰麵壓倒在地,布滿血絲的瞳仁裏燃燒著複仇的火焰,從胸腔裏發出嗚嗚的低嗥,白森森的尖利的狼牙直逼我的喉管,完全變成了一隻獸性大發的惡狼,仿佛在對我說:兩個月的遊戲該結束了,舊帳該算一算了!我徹底清醒了,我真愚蠢,一直以為自己成功地扮演了大公狼的角色,殊不知,什麽也沒能瞞過它。毫無疑問,它從一開始就看出或者說聞出我是個喬裝打扮的假狼,它之所以容忍到現在,是因為它無法單獨承擔起養育狼崽的重擔,需要我為它提供食物,保全三隻小狼崽的生命。它裝得多像啊,戀戀不舍地目送我外出覓食,興高采烈地歡迎我狩獵歸來,進食前還搞什麽感恩儀式,把我蒙在了鼓裏。我真以為我騙過了它,鬧了半天,是它耍弄了我。這真是一隻狡猾透頂的母狼,一個忍辱負重、委屈求全的母親,一個天才的演員。它成功地利用了我,渡過了難關,它的三隻小狼崽已經長大了,它自己也能夠單獨獵食了,它不再需要我,就像冬天過去後不再需要一件破棉衣一樣。它壓在心底兩個月的仇恨終於爆發出來了,在它的眼裏,我是一個用心險惡喬裝打扮混進狼窩的敵人,也許更糟糕,它把我看成了殺夫的仇人。它想咬斷我的喉管,把我置於死地,為被我剝了皮的大公狼報仇雪恨。它一臉殺機,兩隻狼眼閃爍著刻毒的光,狼舌已舔到我的脖子,我一隻手奮力頂住它的下巴,一隻手伸到腰間摸槍。生死搏鬥,我隻有動槍了。我的手在腰間摸索了一遍,左輪手槍不翼而飛了,隻剩下一隻空槍套。我腦子嗡的一聲,完了,它知道我有槍,我曾為了救黃狼崽,朝金貓開過一槍,它聽到過槍聲,聞到過火藥味,目睹了貓尾被子彈射斷的情景。它曉得槍的厲害,它在剝掉我偽裝前,先偷走了我的槍!哺乳動物是用鼻子思想的這個論斷,真該好好再推敲推敲:它們既用鼻子思想,也用眼睛思想,更用腦子思想。我內心極度虛弱,極度慌亂,完全是出於一種求生的本能,我胡亂踢蹬掙紮,兩隻手想去掐狼脖子。黑母狼徒手格鬥的水平顯然比我高得多,狼頭一甩,避開我的手,長長的嘴吻又巧妙地探進我的頸窩。我想抓塊石頭劈它的腦袋,遺憾的是,近旁沒有石頭,倒摸著了半條貓尾。這時,黑母狼的牙齒已叼住了我的喉管,危急之中,我抓起貓尾朝狼嘴塞去。料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在貓尾砸到它臉上的一瞬間,它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停止了噬咬,強有力的爪子也威風銳減,繃得緊緊的身體鬆軟下來。我趁機把它推開,翻身爬了起來。黑母狼站在洞口,怔怔地望著我。它的眼光在我、貓尾和三隻受到驚嚇後縮在角落的小狼之間來回移動,一片迷惘,一聲接一聲淒然哀嗥,顯得內心十分矛盾。哦,那半條貓尾勾起了它對往事的懷念,我畢竟幫過它,要是沒有我,它的三個小寶貝早喂了金貓了。仿佛受到良心的譴責,它不忍心對我下毒手。


    我覺得,我不能指望它的良心發現。狼的本性是殘忍的,不然不會有狼心狗肺的成語。我想,它隻是一時被矛盾的感情所困擾,很快就會從迷惘中回過神來,再度向我進行致命的撲咬。我不能傻乎乎地站在這裏等死,我要設法逃出洞去。我慢慢地移到洞底,抱起黑母狼最寵愛的那隻黃毛小狼,這是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了,我抓住黃毛小狼的後腿,準備朝黑母狼掄打,打碎它母親的心,打得它靈魂出竅,然後,趁機奪路逃命。就在這時,洞外傳來了嘈雜的狼嗥聲。一群狼,準確的說,是七八隻大狼,十幾隻小狼,嗥叫著,歡躍著,順著亂石溝奔了過來。我嚇得魂飛魄散,身體軟得像被雨澆了的泥人,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黃毛小狼從我手中逃脫出來,委屈地嗚咽著,逃到黑母狼身邊去了。我最後一點求生的希望也破滅了。我連一隻黑母狼也對付不了,麵對一群狼,還能逃生嗎?別說我現在赤手空拳,就是左輪槍沒掉,也無法與凶猛的狼群匹敵的。高黎貢山曾發生過這樣的事,十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到深山去執行一項任務,結果碰上了狼群,變成了十幾具白骨森森的骷髏。唉,誰叫我異想天開要混進狼窩裏來呢?黑母狼帶著三隻小狼,鑽出洞去。石洞外的草坪上,傳來狼群久別重逢的熱鬧與驚喜。大狼和小狼互相親昵地嗥叫著,嗅聞對方的身體,這是群體成員間相互認可的一種儀式。天還沒有黑,山川大地塗了一層玫瑰色的晚霞。洞裏洞外有很大的光線落差,洞外的情景我看得一清二楚,除非鑽進洞來,它們是看不見我的。但我想,黑母狼很快就會帶幾隻大公狼進洞來收拾我的。我一籌莫展地坐在石洞裏,像已被判了死刑的囚犯,等著狼群來把我撕成碎片。


    可等了好幾分鍾,也不見黑母狼踅回洞來。它好像為狼群的到來高興得忘乎所以,壓根兒就把我遺忘了。謝天謝地,但願是這樣。可就在這時,一隻獨眼大公狼不知是出於無聊還是出於好奇,走到石洞口來,鬼頭鬼腦地向洞內窺望。洞裏一團黑,它隻有一隻眼,當然什麽也看不見。它低下頭,鼻吻貼著地,作嗅聞狀。我心裏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雖然我在狼窩裏待了兩個月,但身上肯定仍有對狼來說屬於異類的氣味,更可怕的是,我剛才跟黑母狼搏鬥,手臂和大腿上被劃出了好幾道血痕,脖子也被狼牙輕度咬傷,血腥味很難瞞過靈敏的狼鼻子果然,獨眼狼身上的狼毛陡地豎立起來,鼻翼快速翕動,那隻獨眼裏閃爍起驚疑的表情。它微微抬起臉來,張開嘴,馬上就要發出報警的嗥叫了。我的心髒差不多快停止跳動了,就在這時,黑母狼唰地躥了過來,腦袋用力一頂,把獨眼狼頂離了石洞口。獨眼狼繞了個圈,又想從另一側走進洞口,黑母狼旋身用身體擋住它,阻止它接近洞口。獨眼狼並不是盞省油的燈,它好像非要鑽到石洞來看個明白,換了個角度,鉚足勁要往石洞裏衝。黑母狼齜牙咧嘴,凶狠地嗥了一聲,朝它發出最嚴厲的警告:你再敢胡來,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獨眼狼這才無可奈何地退了下去。黑母狼像個衛兵似的站在洞口。過了一會,一隻特別健壯的黑公狼仰天長嗥一聲,狼群開始向深溝裏開進。等狼群走遠後,黑母狼這才鑽進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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