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崖羊之謎】


    普通崖羊都是灰褐色的,高黎貢山的崖羊卻體毛深褐泛紅,到了冬天,毛色鮮紅亮麗,在鋪滿白雪的山上奔跑跳躍,宛如一團團燃燒的火焰。紅崖羊性情溫和,毛色奇特,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品種,因此,極其珍貴。遺憾的是,紅崖羊的數量太少,隻有孤零零一小群,生活在狹窄的納壺河穀。當地山民也知道紅崖羊是世界級的珍稀動物,從不加以傷害。母羊一年生兩胎,每胎產兩、三隻小羊羔,繁殖力在牛科動物中算是高的,但不知為什麽,紅崖羊數量就是發展不起來。據我請來的向導——藏族獵手強巴告訴我,他爺爺年輕時曾仔細數過;這群紅崖羊有六十六隻,前幾天我在動物觀察站用望遠鏡數了一遍,不多不少,也是六十六隻。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紅崖羊的數量一隻也沒增加,這不能不說是個悲慘的謎。


    我連續跟蹤了半個多月,終於找到了紅崖羊之所以發展不起來的症結所在。罪魁禍手就是兩隻貪得無厭的雪豹。


    這是一對豹夫妻,雄豹體長約一米五,雌豹體長約一米三,飾有美麗斑紋的豹尾差不多和身體一樣長。雄豹體色灰褐,豹臉布滿黃褐與黑色交雜的條紋,銀白色的豹須閃閃發亮,顯得威風凜凜;雌豹體色銀灰,兩隻銅鈴大眼藍得像納壺河的水,嘴部棱角分明,矯健而又秀麗。


    這對雪豹的窩,就在高黎貢山的雪線附近,與納壺河穀的直線距離隻有三華裏。它們平均五天就要下山來狩獵一次。不知道是養成了偏食的習慣,還是紅崖羊的肉特別好吃,這兩隻雪豹挑食挑得很厲害,隻捉紅崖羊。有一次我親眼看見,它們快下到納壺河穀時,迎麵碰見一頭鬃毛高聳的野豬,那野豬一隻前腳受了傷,一瘸一拐,走得很慢,對身手敏捷的雪豹來說,捉這頭野豬就像甕中捉鱉,況且又是兩個對付一個,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肥肉嘛。可是,這兩隻雪豹對送上門來的野豬一點興趣也沒有,雄豹隻是懶洋洋地朝毫無戒備的越走越近的野豬吼了一聲,蹺腳野豬嚇得屁滾尿流地逃走了,兩隻雪豹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仍然走自己的路。


    我好幾次在望遠鏡裏目睹了雪豹捉羊的場麵,那真是一場血淋淋的屠宰。當領頭的那隻灰胡子老公羊聞到了雪豹的氣味,舉起前蹄橐橐橐急促地敲擊岩石——向羊群發出危險逼近的警報後,羊們喪魂落魄地跟著頭羊灰胡子奔逃。每一隻羊都知道,這是一場生死攸關的賽跑。都竭盡全力想跑得快些,羊蹄飛濺,山坡上煙塵滾滾,就像是決了堤的潮水。雪豹跟在羊群後麵緊追不舍。雖然頭羊灰胡子很有經驗,及時地發現敵情,及時地報警,逃跑的路線也選得恰到好處,繞山爬坡,走能發揮崖羊跳躍優勢的陡峭山道,但跑了一段後,總會有隻體衰的老羊或瘦弱的小羊越跑越慢,掉離了群體,被雪豹凶蠻地撲倒在地,一口咬斷了脖頸。它們把死羊拖回雪線,飽啖一頓後,把剩下的羊肉拖到雪坡,挖個雪坑掩埋起來,就像人類把食品放進冰箱冷藏櫃裏保鮮一樣,什麽時候餓了刨出來再吃。


    五天後,一隻羊被吃得隻剩下幾根骨頭,於是,同樣的悲劇又會重演一遍。這對可惡的雪豹,就好像這群紅崖羊是它們豢養的家畜,就好像它們有什麽專利權似的,什麽時侯想吃就什麽時候去捉。


    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頭頂,隨時都要防備雪豹的突然襲擊,每時每刻神經都處在高度的緊張狀態,五天就要經曆一次恐怖大逃亡,日子過得就像泡在苦水裏,還能指望紅崖羊大量繁殖嗎?就算紅崖羊們習慣了這種劫難,頻繁的屠殺也會使它們的種群難以發展。這其實是一道並不複雜的算術題,這對雪豹平均五天吃一隻羊,一年就要吃掉七十多隻羊,足以把母羊的繁殖能力抵消得幹幹淨淨。


    我的科研題目之一,就是要讓這群珍貴的紅崖羊發展壯大起來,但我不能簡單地把這對雪豹一槍打死,雪豹也叫艾葉豹,也是國家一類保護動物。我想了好幾天,想出個既能驅散籠罩在紅崖羊群頭頂死亡的陰影,又能不傷害兩隻雪豹的兩全其美的辦法來。


    【二雪豹被關進牢籠】


    我和強巴用碗口粗的栗樹樁,在野生動物觀察站旁一塊月牙形的懸崖下,紮了一座結實的獸籠。然後,我們埋伏在納壺河穀紅崖羊經常出沒的山坡上。翌日黃昏,當那對雪豹同往常那樣凶猛地追攆羊群時,我用麻醉槍射中了它們。它們順著慣性跑了五十幾米醉步,便一頭栽倒在草叢裏。


    機靈的紅崖羊們在對麵的小山坡上停止了潰逃,好奇地朝我們張望。我和強巴先將昏睡不醒的雄豹抬進獸籠,然後又去抬雌豹。這時,頭羊灰胡子帶著幾隻膽大的公羊,跑到離我們隻有十多米的地方來看熱鬧。由於當地的山民從不捕獵紅崖羊,它們對人一點也不懼怕。我為了能近距離地和它們交流,經常在觀察站用犛牛皮縫製的帳篷前潑鹽水,吸引它們來舔,幾個月下來,它們和我已像老朋友似的十分熟悉,敢走到我麵前來讓我撫摸它們的角。此刻,當我們把癱軟得像一坨泥巴似的雌豹搬上擔架往觀察站抬時,頭羊灰胡子率領羊群跟在我們後麵,一直跟到帳篷後麵的獸籠前,看著我們把雌豹關進籠去並上了鎖。


    灰胡子很聰明,它好像知道我們已製伏了這兩隻雪豹,小心翼翼地靠近獸籠,挑釁似的朝關在籠裏的兩隻雪豹長長地咩了一聲,剛剛開始蘇醒的雪豹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吐著白沫,呼嚕呼嚕喘息。經過一番試探,灰胡子證實了兩隻雪豹已是階下囚,無法衝出牢籠來施展淫威,就扭頭朝散在帳篷四周的羊群叫了數聲。羊們便走攏來,圍在獸籠前,一隻接一隻咩咩叫著。叫聲淒涼哀婉,尤其是犄角短小的母羊們,身體顫抖,淚光盈盈,叫得如泣如訴。那陣勢,極像是翻身農奴在開控訴會,控訴雪豹的殘暴。它們受雪豹多年的迫害,苦大仇深,每一隻羊都有自己的“親人”葬身豹腹,心裏都有一本血淚賬。


    這時,雪豹已完全蘇醒過來,受了羊的奚落,在籠子裏上躥下跳,吼叫撲咬。我怕它們受的刺激太大,會在木樁上撞得頭破血流,趕緊把羊群轟出觀察站。雖然雪豹代表惡,紅崖羊代表善,但我不是除暴安良的法官,不是來替紅崖羊報仇雪恨的。我是個動物學家,我是在進行一項科學實驗,我有責任確保雪豹的安全。


    羊群興奮地咩咩叫著,回納壺河穀去了。它們高唱勝利的凱歌,迎接和平安寧的新生活。灰胡子經過我身旁時,伸出舌頭舔舔我的鞋子,溫柔地咩咩叫了兩聲,我知道,它是在代表紅崖羊們對我表示深深的謝意。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裏,它們隻要一看見我,就唱讚歌似的朝我柔聲咩叫。我為它們製伏了惡魔似的雪豹,它們把我當做大救星了。


    納壺河穀曆來是雪豹的勢力範圍,沒有其他的食肉獸敢來染指。雪豹被我囚禁後,紅崖羊唯一的天敵不存在了。明媚的陽光屬於它們,碧綠的草地屬於它們,清清的河水屬於它們。它們的繁殖力大大提高,到了夏天,母羊們這一茬一共產下四十來隻小羊羔,存活率達到百分之八十。而過去雪豹在的時候,羊羔的存活率不足百分之十。


    僅僅過了半年,這群紅崖羊就由六十六頭發展到一百多頭。實驗如此順利,我心裏很高興。


    【三灰胡子頭羊威信降低】


    慢慢地,我發現,紅崖羊的行為發生了令人擔憂的變化。首先是頭羊灰胡子的領導權威在迅速下降。灰胡子牙口大概十歲左右,這年齡對紅崖羊來說,已經不算年輕了,可劃歸中老年行列;灰胡子的身體並不特別健壯,犄角也不比其他大公羊更寬厚堅硬,它之所以被眾羊擁戴為頭羊,依賴於它的視覺、嗅覺和聽覺特別靈敏,幾乎每一次雪豹偷襲,都是它最早發現,第一個用羊蹄敲擊岩石向羊群報警;它還具有很豐富的逃亡經驗,熟悉地形路徑,從來不會把羊群帶到無路可逃的懸崖或選錯逃跑路線被雪豹兜頭攔截。就因為這兩大優勢,灰胡子在羊群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它走到哪兒,羊群就跟到哪兒,從來沒有誰會不聽它的指揮。


    可自從雪豹被我關起來後,灰胡子的指揮逐漸失靈,有時它跑到河邊去喝水,有的羊仍留在山坡上玩耍;它喝完水回山岡去了,有的羊卻在河灘玩到天黑才歸群。表現得最出格的要算那隻五歲齡的公羊大白角了。這家夥身材高大,長得特別結實,腿上的腱子肉像樹瘤似的一塊塊凸突出來,頭上的犄角與眾不同地呈乳白色。它好像特別愛與灰胡子鬧別扭,灰胡子到牧場裏吃草,它偏要鑽進樹林啃樹皮,灰胡子帶著羊群在一個溶洞裏過夜,它偏要攀登到懸崖邊那塊馬鞍形的巨石上去睡覺。


    有一次,羊群行進到一個三岔路口,灰胡子站在路口像交通警察似的履行頭羊的職責,讓羊們有秩序地往左拐,到我的帳篷前來舔鹽巴水。突然,大白角從隊伍裏斜刺躥出來,擠到灰胡子站立的位置上,用它漂亮的犄角,威逼兩隻母羊和幾隻小羊朝右拐,和羊群背道而馳,往對麵山頂那片紫苜蓿地走。這是一種對權威的公開挑戰,明目張膽的叛逆。灰胡子氣得渾身哆嗦,搖晃著犄角,用一種粗俗的聲音朝大白角咩咩吼叫,大概是想教訓教訓大白角,以挽回被嚴重損害的威望。大白角根本不吃這一套,也亮出頭頂那兩隻又寬又厚的白角,擰著脖子要和灰胡子一比高低。灰胡子望望比自己高大結實的大白角,大概自知不是對手,淒厲地咩了一聲,縮回羊群去。大白角得意揚揚地脅裹著兩隻母羊和幾隻小羊,在紫苜蓿地裏玩了個痛快,三天後,才返回群體。


    唉,天敵雪豹不在了,羊們已不再需要及時的報警和豐富的逃亡經驗,頭羊灰胡子賴以統治和駕馭眾羊的兩大長處失去了作用,也難怪會出現離心傾向。


    夏天出生的那茬羊羔長大後,情況變得更糟糕。它們從未體會過雪豹的凶殘和厲害,從沒經曆過被雪豹偷襲、被雪豹追得走投無路的危險境況,自然也從沒領略過灰胡子出類拔萃的反應能力和高超的逃亡藝術,因此,根本不把灰胡子放在眼裏,桀驁不馴,我行我素,經常招呼也不打一聲就離開群體。


    到後來,隻有七八隻上了年紀的老羊還忠心耿耿地跟著頭羊灰胡子。紅崖羊群名副其實地成了一盤散沙。


    第二個最顯著的變化,就是紅崖羊的性格越來越粗暴了。過去它們溫柔得就像天使,我觀察了它們那麽長的時間,從未發現它們之間有誰認真地打過架。它們總是靜靜地吃草,靜靜地曬太陽,群體和睦相處。尤其讓我感動的是,當它們終於逃脫了雪豹的捕殺,危險解除後,群體所有的成員便會聚攏在一起,你嗅聞我的臉頰,我摩挲你的脖頸,咩咩柔聲安慰著對方,互相慶賀死裏逃生,那情景,親密得就像兄弟姐妹。我和不少種類的崖羊打過交道,平時還顯得溫順,但一旦為食物和配偶發生了矛盾,公羊之間便會大打出手,用犄角互相頂撞,打得頭破血流,一方負傷而逃,這才罷休。而紅崖羊即使在發情求偶期間,公羊之間為爭奪同一隻母羊,彼此間也隻是互相炫耀頭頂的角,炫耀發達的肌肉,進行一場文明的較量,稍弱的一方便會知趣地退卻。在其他種類的崖羊裏,你經常可以看到獨眼羊、獨角羊,那是頻繁地打架鬥毆所產生的傑作。而在紅崖羊群裏,我從沒發現傷痕累累的殘疾羊。


    遺憾的是,自從雪豹成了囚犯,紅崖羊群和睦的家庭氣氛每況愈下。它們不再受雪豹的捕殺,不再有死裏逃生的驚喜,也不再有劫後餘生的後怕,當然也就不會再出現互相安慰互相慶賀的親密動人的情景。籠罩在它們頭頂的死亡的陰影消除了,同生死共患難的友誼也隨之而淡薄。它們變得越來越像其他種類的崖羊,不,脾氣粗暴得簡直比其他種類的崖羊有過之而無不及。為了爭奪一小塊鮮嫩的野薺菜,兩隻母羊會怒目相視,吼叫謾罵;為了擠到上遊的方向喝到更幹淨的河水,兩隻公羊會用犄角鬥得你死我活;就連剛剛長出嫩角的半大小羊,也整天地你撞我我搡你,扭成一團,鬧得天昏地暗。從早到晚,都能聽到納壺河穀裏傳來紅崖羊吵吵嚷嚷的叫聲和羊角乒乒乓乓的撞擊聲。


    大約兩個月後的一天早晨,我在納壺河邊與紅崖羊群擦肩而過,我驚訝地發現,羊群裏有兩隻公羊變成了斷角羊,有三隻公羊變成了獨眼羊。


    頭羊灰胡子走到我麵前後,再也不柔聲咩咩地對我唱讚歌了,它乜斜著羊眼,用一種憂傷焦慮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垂著頭匆匆而過。


    或許,紅崖羊同其他種類的崖羊一樣,本性中既有溫柔的一麵,也有粗暴的一麵,過去因為時時處在外敵的威脅中,為了生存,粗暴的性格被有效地抑製住了,現在,死亡的警鈴不再拉響,隱性的粗暴便成為了顯性。


    【四公羊大白角發動政變】


    紅崖羊群大規模的分裂發生在初冬季節。雪花飄舞,雪線下移,納壺河穀封凍了,草坡蓋了厚厚一層積雪,食物匱乏,羊們隻能啃食樹皮維係生計。過去,紅崖羊群都是以集體縮食的辦法度過高黎貢山嚴酷的冬天的,它們在頭羊灰胡子的率領下,從一片樹林轉到另一片樹林,每隻羊都自覺地吃個半飽,有限的資源平均分配,雖然吃不飽,倒也沒有餓死的。一個冬天下來,每隻羊都掉膘,都瘦了整整一圈,但極少發生凍死餓死的現象。


    但是這一次,當第一場雪下過後,公羊大白角就夥同一隻黑蹄子公羊和另一隻雙下巴公羊,像發動軍事政變似的,突然占領了河穀南端最大的一片榆樹林。大白角和兩個幫凶撅著犄角,在樹林邊緣奔跑著,吼叫著,阻止其他羊進入。


    有一隻禿尾巴老公羊看不慣大白角的霸道,瞅了個空子,鑽進榆樹林來,大白角立刻衝過去,淩空躍起,咚的一聲,堅硬的羊角撞在禿尾巴老公羊的臉上,隻一個回合,老公羊被撞出一丈多遠,滿臉是血,咩咩哀叫。大白角還嫌不夠,挺著兩隻漂亮的白角,又惡狠狠地朝禿尾巴逼去,老公羊掙紮著站起來,喪魂落魄地逃出了榆樹林。其他羊都被震住了,再也沒有誰敢貿然跨進榆樹林來。頭羊灰胡子無可奈何地長咩一聲,帶著羊群離開了榆樹林。


    大白角和它的同夥在榆樹林邊緣拉屎撒尿,在每一棵樹上都啃出一道齒印來,我知道,這是一種占領的標誌,有點像人類用界樁劃定邊境線。


    大白角的行為無疑具有一種示範作用,很快,年輕力壯有點實力的公羊依葫蘆畫瓢,三三兩兩結成強盜同盟,瓜分了納壺河穀所有的樹林。連頭羊灰胡子也未能保持大公無私的品質,與四隻和它年齡相仿的公羊占據了一塊白樺樹林。剩下約一半數量的紅崖羊,在白雪覆蓋的河灘和山坡上流浪。這些倒黴的羊中,大部分是雌羊、剛剛長大的小羊和上了年紀的老羊。


    我想,紅崖羊群之所以會分裂成若幹個小集團,除了哺乳類動物天生就有領地意識這一條外,關鍵是冬天的納壺河穀食物資源有限,過去隻有六十六隻紅崖羊時,隻能過半饑半飽的日子,現在群體的數量一下子猛增到一百來隻,食物就更顯得緊張了。羊們出於一種對饑餓的恐慌,這才恃強淩弱,霸占樹林的。


    我想用分流的辦法,幫助沒有固定食物源的半數弱羊渡過饑荒。具體地說,就是讓它們搬出狹窄的納壺河穀,遷移到鄰近的黑森林去。從納壺河穀到黑森林,路程並不遠,隻要翻過西邊那座雙駝峰形的雪山埡口,就到了。我采用食物引誘的辦法,用穀粒在雪地上撒出一條線來,一直延續到黑森林。饑餓的羊們撿食著穀粒,一直走到雪山埡口,這是納壺河穀與黑森林的分界線,眼瞅著就要大功告成了,突然,它們停了下來,再也不肯走了。這時,黑森林裏隱隱約約傳來數聲狼嚎,羊們驚慌失措地扭頭就跑,逃回了納壺河穀。後來我又試了兩次,均告失敗。紅崖羊天生就缺乏開拓進取的精神,它們寧肯守著窮家挨餓,也不願冒險走出納壺河穀。


    天氣越來越寒冷,雪也越下越大。半數的弱羊日子越來越難過,它們或者偷偷摸摸溜進樹林啃兩口樹皮,或者靠我施舍有限的穀粒,或者用羊蹄和嘴吻扒開雪層啃吃衰草。到了隆冬,霸占樹林的強壯的羊加強戒備,很難偷吃到樹皮了,而我因為大雪封住了山路,糧食運不進來,儲存的穀粒僅夠維持我和強巴的生活,無法再接濟它們。地上的雪層越積越厚,有的地方結成難以挖掘的冰層,它們就陷入了絕境。我幾乎每天都可以發現變成餓殍的紅崖羊。它們的後腿跪在雪地裏,兩隻前蹄仍做扒刨狀,滿嘴冰碴兒,羊眼凝固著饑饉的光,身體卻早已凍成了硬邦邦的冰坨。不難想象,在它們生命的最後時刻,仍渴望著能從冰雪下刨出些衰草來糊口,大雪迷漫,它們衰弱的生命就像風中的燭光,刨著扒著拱著,突然,心髒停止了跳動,就像風吹熄了微弱的燭光……


    這些雪地餓殍,隻好拖來給籠子裏的兩隻雪豹當食物了。


    當第一聲春雷炸響時,我在雪地裏一共撿到三十三隻因饑寒交迫而死亡的紅崖羊。


    那天,我到雲霧崖考察金雕的生活,黃昏歸來,途經白樺樹林,頭羊灰胡子朝我咩咩叫,聲調悲憤,充滿了埋怨與責備的意味。哦,老夥計,別泄氣,瞧,豔陽高照,冰雪消融,樹枝吐翠,草地泛綠,春天到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當食物變得豐盛,一切因饑餓引發的罪惡就會自動停止了,我想。


    【五溫順的紅崖羊變成戰爭狂】


    明媚的春光就像祥和的佛光照耀著紅崖羊群。身強力壯的公羊主動放棄了被它們霸占了整整一個冬天的樹林,來到青草萋萋的山坡。割據式的局麵被打破了,起碼從表麵看,七十多隻紅崖羊又合成了一個群體。被饑餓折磨得身心憔悴的羊們,無暇顧及其他,整天埋頭吃草,吃飽後就懶洋洋地躺在石頭上曬太陽。


    熬過冬天是春天;熬過戰爭是和平;熬過動亂是安寧;熬過艱難是幸福。


    然而,紅崖羊群的和平與安寧僅僅維持了一個多月,新的動亂與戰爭又開始了,而且,比冬天的食物之爭規模更大,打鬥得也更殘酷,後果也更悲慘。


    一個多月的休生養息,一個多月的吃了睡睡了吃,隻隻紅崖羊都養得膘肥體壯,精神抖擻。當時令進入仲春,紅崖羊體內的生物鍾也指向了發情求偶期。那隻野心勃勃的大白角公羊,又帶頭挑起了事端,把羊群裏好幾隻年輕貌美的雌羊,趕到半山腰一塊平台上,然後搖晃著頭上的犄角,氣勢洶洶地對著羊群咩咩吼叫,似乎在當眾宣布:這幾隻雌羊歸我所有了!


    大白角蠻橫的行為就像點燃了炸藥包上的導火索,羊群炸窩似的亂成一團。許多大公羊紛紛效法大白角,守在自己中意的雌羊身邊,宣戰似的亂吼亂叫。最多隻有半個小時的時間,羊群裏的雌羊就像財產似的被瓜分完畢。本來,紅崖羊群雄羊和雌羊的數量各占一半,但冬天裏餓死的三十三隻羊中,大部分是雌羊,雌雄比例嚴重失調。紅崖羊實行的又是多偶製的婚配習俗,起碼有半數以上的雄羊被關在愛情的門外。那些沒有及時圈住雌羊的單身雄羊,在樹幹和岩石上不斷磨礪著頭上的犄角,瞪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暴躁地在山道上奔跳飛跑,不時朝那些圈住並守著雌羊的公羊引頸長咩,渲泄著憤懣與嫉恨。


    戰爭的序幕就這樣拉開了。


    崖羊之所以叫崖羊,是因為這個種類的羊善於攀爬陡蛸的山道,喜歡生活在高高的山崖上。不知道是出於物種的習性,還是出於安全的考慮,那些幸運的公羊都把雌羊安頓在陡坡或懸崖上,地勢十分險峻。


    我在望遠鏡裏看得清清楚楚,一隻我給它取名叫大臀的公羊,蹦跳到半山腰的平台上,向大白角發起了挑戰。大臀也是紅崖羊群優秀的大公羊,角粗體魁,尤其後肢特別發達,臀圓如鼓,腿壯如柱。大臀和大白角相隔二十多米,就互相瞪著血紅的眼睛,咩咩叫著,低著頭挺著脖子,亮出頭上的犄角,揚蹄朝對方衝去,咚,羊角和羊角猛烈碰撞,進濺起一串火星,空穀回聲,驚得樹叢裏的鳥兒四散飛逃。兩隻公羊都被震得倒退了好幾步,大臀閃了個趔趄,大白角則一屁股跌倒在地。它們掙紮著爬起來,又吼叫著衝向對方……


    幾隻雌羊站在邊上靜靜地觀望大臀和大白角激烈搏殺,等待著它們決出輸贏來,按照羊的習慣,勝為新郎,敗為窩囊廢。


    十幾個回合下來,大臀滿臉是血,角尖折斷,大白角脖子擰歪了,前腿彎被撞開了一個很長的血口。沒想到,在食肉獸麵前表現得十分軟弱的紅崖羊,窩裏鬥卻特別勇敢,大有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雖然都負了傷,卻一個也不肯退卻,仍舉著羊角拚命朝對方衝撞。


    對外越懦弱,對內越凶暴,這也許是動物界的一條規律,我想。


    三十幾個回合後,大臀的力氣漸漸不支,被逼到懸崖邊緣。它竭力想扭轉敗局,兩隻後蹄蹬在一塊石頭上,身體繃直,想用頂牛的辦法把大白角抵退。不幸的是,它後蹄踩著的那塊石頭突然鬆動了,它沒防備,失足從幾十丈高的懸崖上摔了下去。


    “咩——咩——”大白角興奮地引頸高哼。


    山崖和峭壁間,到處都可以看到公羊和公羊之間殊死的格鬥。


    納壺河穀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戰場,羊角與羊角乒乒乓乓的撞擊聲此起彼伏。我半夜睡在帳篷裏,都能聽到失敗的公羊從山崖墜落深淵的訇然聲響。


    一個星期後,我用望遠鏡數了一遍,紅崖羊群的數量急劇下降,由七十多隻變成了六十來隻。據我所知,紅崖羊群的發情期長達一個多月,要從仲春延續到暮春,若按這個速度減員,到發情期結束,紅崖羊群恐怕所剩無幾了。


    最讓我震驚的是,許多羊,特別是去年出生的那茬羊,體毛的顏色也發生了變化:以往的春季,它們的體毛雖然沒有冬季那麽紅得鮮豔奪目,但仍是褐黃偏紅,不失紅崖羊的特征;但現在,老公羊的體毛大都褐黃偏青,身上紅色的光澤明顯地消褪了;而去年出生的那茬羊,天曉得是怎麽回事,體毛灰褐,隻有毛尖上還殘留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水紅色的幻影。我翻閱了許多參考書籍才知道,動物如果長時間處在焦慮暴躁的精神狀態,內分泌會失調,會引起體毛黯然變色。


    紅崖羊之所以珍貴,之所以獨一無二,就在於它性格溫順,體毛紅豔。性格溫順早就不存在了,如果連毛色也變得同其他種類的崖羊一樣,灰褐泛青,那麽,紅崖羊獨特的價值也就消失殆盡了。


    怎麽辦?怎麽辦?我一籌莫展。


    【六羊群要求釋放雪豹】


    我的藏族向導強巴昨天下午到鎮上采購我們所需要的生活用品去了,我一個人睡在帳篷裏。天已大亮,我懶得起來,焐在被窩裏翻看一本有關崖羊的專著,希望能找到解決目前紅崖羊群麵臨的生存危機的辦法來。


    “咩一”我的耳邊響起一聲羊叫,又響起雜亂的羊蹄聲。透過犛牛皮,我看見好幾隻羊的影子在帳篷外晃動。經常有紅崖羊光臨觀察站來舔食我們潑在地上的鹽巴水,我並不在意。


    突然,咚的一聲,好像有羊在撞擊固定帳篷的木樁,帳篷顫抖,吊在上麵的獵槍、筷筒、挎包稀裏嘩啦往下掉。你們也太淘氣了一點,我大喝一聲,想把它們嚇走,可我的喝叫聲非但沒起到驅趕的作用,反而引來了更猛烈的撞擊。咚,咚咚,帳篷搖晃傾斜,要倒要倒。我急忙翻身起來,順手抄起一根牛皮鞭,撩起門簾,衝出帳篷,準備教訓那幾隻愛惡作劇的紅崖羊。


    我跨出帳篷,一下子驚呆了。頭羊灰胡子帶著三隻老公羊,正怒衝衝地用犄角撞用蹄子踩試圖弄倒我的帳篷。它們眼睛裏充滿著仇恨,好像我的帳篷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暴烈地又踩又撞。我意識到一根牛皮鞭無濟於事,應當換一支獵槍,剛想轉身,嘩,犛牛皮帳篷被它們撞倒了,短時間內根本別想找到我的獵槍。


    這時,灰胡子昂起頭來長咩了一聲,瞪著兩隻充滿血絲的眼睛,鉤著頭,挺著那對犄角,全身肌肉繃得鐵緊,打著響鼻,刷的一聲朝我衝過來。那架勢,完全和兩隻公羊為爭奪配偶的打架一模一樣。這些老家夥,在情場吃了敗仗,要拿我出氣呢。我這裏可沒有什麽雌羊,我壓根兒對雌羊也不感興趣,可是,跟它們講道理它們能聽得懂嗎?我頭上沒有犄角,跟灰胡子對撞的話,怕會撞出腦震蕩來的。


    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我朝旁邊一閃,灰胡子撞了個空,我拔腿就跑。但才跑了幾步,就被另外三隻老公羊追上了,東西南北,四隻羊站在四個方向,把我圍在了中間。咚,我背上挨了一角,身不由己地朝前跌去,站在前麵的灰胡子在我胸部抵了一家夥,我歪歪扭扭地倒向一邊,又被不講禮貌的老公羊重重地推了出去……


    我好像成了一隻肉球,它們在頂球玩哩。它們倒玩得高興,我可吃盡了苦頭。才被頂了兩圈,肋骨就火辣辣地疼,心裏七葷八素,悶得難受,想嘔吐。“咩——”灰胡子用一種平穩的聲調叫了一聲,另外三隻老公羊停止了對我的撞擊。我站立不穩,跌倒在地。咩咩咩,灰胡子嘴吻貼近我的耳畔叫著,好像在催促我快站起來。我偏賴在地上不起來,看你們還怎麽把我當肉球頂?灰胡子見我耍賴,高高揚起一隻前蹄,舉到我臉上,做出一副踩踏狀。紅崖羊的蹄子硬如鐵大如錘,十六隻羊蹄就像十六把鐵錘,要真的照我臉錘下來,我的臉不被錘扁才怪呢。比較之下,站起來當肉球似乎受的罪要輕些。無奈,我隻好掙紮著站了起來。


    奇怪的是,它們不再用犄角頂我,灰胡子走到我麵前,用一種憂傷的央求的眼光望著我,“咩——咩——”一聲接一聲叫著,叫得淒涼悲哀。另外三隻老公羊也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聲調朝我咩叫,它們好像並不想置我於死地,而是在對我發泄它們的不滿,傾吐它們的怨恨,然後,企望我能替它們做什麽事。它們若真想取我的小命,猛烈撞的話,我早就嗚呼哀哉了。可我不明白它們究竟要我幹什麽,我茫然地望著它們。


    頭羊灰胡子用犄角叉住我的腰,一擰脖子,把我的身體旋轉了九十度,臉朝向帳篷後麵那條荒草掩映的小路。然後,它的角抵住我的背,把我往小路上推。小路的盡頭就是豹籠。被囚禁在籠子裏已長達十個月的兩隻雪豹,正趴在木樁上,焦急地向小路上張望,等待我去喂食。


    我們走到離籠子還有三十來米遠時,兩隻雪豹聞到了紅崖羊的氣味,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發出驚天動地的吼叫聲;老公羊們害怕了,身體瑟瑟發抖,另外三隻老公羊停了下來,不敢再往前走,隻有灰胡子還麻著膽,推著我一直走到豹籠前。“咩——”它用一種含混著絕望與渴望的奇特的聲調朝我叫了一聲。


    我打了個寒噤,突然產生了一個靈感,灰胡子之所以把我推到豹籠前,莫不是想讓我打開豹籠?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我哆嗦著掏出鑰匙,做出要開鎖的樣子,回頭看灰胡子的反應。灰胡子刷地朝後跳出五六丈,驚恐不安地咩咩叫著。也許,是我誤會了它們的意圖,它們不過是想來看看被我羈押了十個月的天敵,就像普通的探監一樣。可當我把鑰匙放下來時,灰胡子又轉身跑了回來,朝我鉤頭亮角,惡狠狠地咩咩直叫,那舉動,分明是逼我完成開鎖的動作。


    我把鑰匙插進鎖孔,哢嚓一聲脆響,鎖打開了。灰胡子又刷地轉身逃出五六丈遠,然後停了下來,前腿繃後腿屈,身體仍擺著竄逃的姿勢,脖頸扭向背後,朝我咩地叫了一聲,聲音沉鬱有力,透出一種堅定不移的韻味。


    再清楚不過了,它就是要我打開豹籠!


    我的心一陣纖顫。想當初,我把這兩隻雪豹關進籠子時,這些紅崖羊高興得就像過節一樣,灰胡子還舔我的鞋子對我感恩戴德,僅僅過了十個月,這些紅崖羊卻用武力威逼我打開豹籠。誰都知道,對紅崖羊而言,打開豹籠,意味著什麽。魔鬼出洞,死神蒞臨,血腥的屠宰重新開始!然而,它們卻像請神一樣要請回這兩隻雪豹。


    我開了鎖,把豹籠開啟一條縫,然後,爬上樹去。


    兩隻雪豹雄赳赳地跨出獸籠,在陽光下伸了個懶腰。灰胡子驚駭地咩叫一聲,帶著三隻老公羊飛快地逃向納壺河穀。雪豹大吼一聲,尾追而去。納壺河穀裏,展開了一場生死追逐。


    就像突然斷電一樣,山崖峭壁間乒乒乓乓的犄角碰撞聲停止了。在以後的幾天裏,我再也沒有見到因打架鬥毆從懸崖上掉下來摔死的公羊。也許,對缺乏開拓精神,又醉心於窩裏鬥的紅崖羊來說,天敵的存在並不是一件壞事。


    生活兜了個圓圈,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三個多月後,我在河灘上又遇見了紅崖羊群,它們體毛泛紅,嫻靜地吃著草,溫順地圍繞在頭羊灰胡子的身邊。我數了數,不多不少,剛好是六十六隻。或許,在狹窄的納壺河穀裏,兩隻雪豹,六十六隻紅崖羊,是個最佳平衡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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