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淩大人在官場上待的多了,想事情越來越複雜了。”歐陽琉舒歎一口氣,“我與大人說這麽多,不過是看大人與當朝權貴不同,大人得天子器重卻為人內斂沉穩,府中不養士,平日裏也不與朝中大臣過從甚密,大人能自持自製,不因眼前的榮耀而竊喜,不以天子器重而自負,歐陽琉舒欣賞,僅此而已。”


    語畢,歐陽琉舒便徹底趴倒在酒案上,昏昏大睡了。


    那幾位學子趕忙向淩子悅行禮,“不知是淩大夫,我等失禮了。”


    “無妨。”淩子悅微微一笑,將酒錢交給小二,“替我好好照顧歐陽先生。等先生酒醒了,替我轉告,淩子悅改日再訪。”


    說完,淩子悅便離開了翰瑄酒肆。


    回到府中,淩子悅終於可以暫時放下公事陪淩子清讀書。


    “子清,你最喜歡讀什麽書啊?”


    “子清喜歡《子悅成風》。”淩子清認真地回答。


    “《子悅成風》?”淩子悅笑了,“那是民歌,可不是學問。”


    “可我就是喜歡!”


    此時的淩子清執著的表情就似個小大人,引得淩子悅忍不住逗弄。


    “那你唱出來我聽聽!”


    淩子悅入宮數年之後淩子清才出生,雲恒候府很少討論淩子悅從前的事情,按道理淩子清是不記得有她這個姐姐的,他說自己喜歡《子悅成風》,是巧合還是有人教他的?莫不是母親?


    淩子清正要張口,屋外卻傳來男子吟誦的聲音。


    “子悅成風,揚塵千裏。但為君故,徘徊至今。”


    淩子悅側目,便見雲澈一身常服步入屋內。


    他的聲音柔和悠遠,全然沒有朝堂之上的冷冽與巍然。


    雲澈在她的目光裏緩步來到她的身邊坐下,“別那麽驚訝的模樣,是我命你府中的下人們不要來通報你。不然你帶著全家來相迎,那麽大的陣仗,著實敗興。”


    “子清,你先去吧。”


    淩子清走後,淩子悅好笑地看向他,“陛下……”


    雲澈望向淩子悅,若有所指。


    淩子悅隻得改口,“阿璃,你怎麽來了?不是昨日陪你聊天一直到辰時嗎?”


    “你今日不是與別人也聊的歡暢嗎。”雲澈笑道。


    “原來是有人回稟你今日我在酒肆中遇見歐陽琉舒了吧?”淩子悅直入話題,她知道雲澈不能離宮太久,他出宮與自己相見,應當是有事相商。


    “我確實派了人去跟著歐陽琉舒,因為我向你一樣好奇,他到底是怎樣的奇人。誰知道派去的人次次都回報我說這個歐陽琉舒成日裏不是爛醉如泥就是流連於帝都城內的妓館。就在我以為這家夥不過口舌之長而已,你一出現,他便露餡了。他想要隱藏自己的才華好求的一世安逸,又不甘於自己的才華無人知曉,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


    “但阿璃你來看我,不僅僅是為了個歐陽琉舒吧?”淩子悅笑問,“明日你就要殿問他了,你對他抱有那麽大的期望,想好了要問他什麽嗎?”


    “我登基不到兩年,根基不穩。我想要給戎狄一點顏色看看,但現在朝中大臣各方勢力都讓我英雄氣短。所以在對付戎狄之前,我想的隻有一個問題。”雲澈目光灼灼,他一直追尋的答案,不知道天下英才有沒有人能為他解答。


    “那我們就將這個問題以茶水寫在案上,看看淩子悅真的是不是與陛下同一條心?”


    “好!”


    兩人用手捂著一側,淩子悅隻寫了兩個字,雲澈亦然。


    當他們鬆開手,桌上的字一模一樣:實權。


    雲澈頓了頓,隨即笑了起來,“知我者,子悅也。”


    是夜,酒醉中的歐陽琉舒緩緩轉醒。房中無燈,光線幽暗。歐陽琉舒抓了抓後腦,起身。正要為自己倒上一杯水,卻左右摸不到茶壺。


    此時,一直端坐於榻邊的身影執過茶壺,茶水流落入杯的聲音在一片深寂之中尤為悅耳。


    歐陽琉舒輕笑一聲,“我當時誰呢?原來是你啊!你不是應該遠離帝都的嗎?也不怕有人認出你來?”


    “我來此是拜訪一位有名的醫者,交流醫理。時過境遷,權位更迭,在下不過一介布衣,籍籍無名之輩罷了。”溫潤的聲音緩緩響起,撥動著夜色。


    “籍籍無名?你現在可是民間最有名氣的大夫了,若不是你,我歐陽琉舒都早就去閻王那裏喝茶。你來我這裏,應該不隻是來看我這個老朋友吧?”


    “你見到當朝的諫議大夫淩子悅了?”


    “見是見到了。”歐陽琉舒起身,下巴磕在膝蓋上,懶洋洋地問,“怎麽了?他是你的舊相識?”


    “……我知道你的才華,你對一切都洞若觀火。我隻想你在必要的時刻對他多加提點。宮中權力傾軋,他離陛下太近了。”


    “真難得啊,你還關心醫術之外的東西。好吧,就當我還你當日救命之恩!”


    翌日,淩子悅到訪翰林院都府,鼎鼎大名的歐陽琉舒便在此處奉職。


    淩子悅來到都府外,即刻便被迎了進去。得知她是來找歐陽琉舒的,所有人都十分積極地將在趴在案上睡的不知天昏地暗的歐陽琉舒給帶到了淩子悅麵前。


    “歐陽琉舒!你怎麽回事!淩大人親自來看望你,你竟然如此無精打采,還……還衣衫不整!”


    淩子悅端坐於案前,抬頭看向歐陽琉舒,此時的他睡眼惺忪,就連衣領都裂去一邊。


    “沒什麽,淩子悅此來隻是與歐陽先生敘一敘罷了。這裏隻餘淩子悅與先生即可,諸位大人們不用為淩子悅分心,以府中事務為優先吧。”


    待到房中人盡皆散去,淩子悅揚起眉梢看著搖晃著與自己麵對麵坐下的歐陽琉舒。


    “先生對翰林院都府可是滿意啊?”


    “滿意?有什麽滿意的?在這裏,且不說這俸祿少的可憐,就連點額外的油水都沒撈到。而且……連見到陛下的機會都沒有,那豈不是真要在這都府內勞勞碌碌一輩子?唉……”歐陽琉舒一副十分失望的模樣。


    雲澈本就是為了整治歐陽琉舒,淩子悅相信他怎會猜不到著意圖。


    “先生就別再挑剔了,您是此次科舉中中舉的最末一名,舉首都去成郡國了,您好歹還留在帝都啊!”


    “切……那是陛下對舉首的厚恩啊!”


    “厚恩?何以見得?”淩子悅一副感興趣的樣子,其實雲澈令舉首去成郡國的原因,淩子悅又怎會不知。


    “既然做的了舉首,他擅長的是做學問,而不是朝堂之上的政治。他沒有足夠的心機,又在殿問上堂而皇之地說什麽文武分治內外分庭,朝堂上的每個大臣都想射他個十箭八箭的,這朝堂就是沒有硝煙的戰場,一個讀書人無縛雞之力,他日必然死無葬身之地,陛下送他去成郡國,難道不是愛惜他的才學,要保護他嗎?況且成郡國富庶,那過的可比我歐陽琉舒要好上千百倍了!”歐陽琉舒側目看向淩子悅,那種高深莫測的眼神,令淩子悅蹙起眉頭來。


    “先生在策文中也有不少高見,比如設立太學國府,九卿之外設置司馬司空等職位專束軍隊,好比架空三公,令陛下王權於一手,您的諫言是勢在必行還是紙上談兵?”淩子悅握緊手指,她心中的擔心,不知道歐陽琉舒是不是也一樣。


    “不是可不可行,而是勢在必行。雖然勢在必行,但此時還不是最佳的時機。”


    “為何?”


    “因為天外有天。”歐陽琉舒伸了個懶腰,隨意地側臥於案邊。


    淩子悅蹙起眉頭,好一個天外有天,看來歐陽琉舒與自己想的是一樣的啊。


    隨著不少讚同實行文武分治內外分庭的士子們進入朝堂,引起一片嘩然。曾經的老臣們惶惶不安起來,這就像是一場新舊換血。雲澈設立國府,培養人才。隻是國府中所學所授不僅僅是從前端臨侯的“以文禦武從善如流”的學說,還包括騎射兵法,完全不似單單培養文臣後繼之所。


    雲澈的更化之意十分明了。


    退朝之後當他在宣室殿與淩子悅提起此事時,淩子悅臉上沒有絲毫笑意。


    “子悅,你這是怎麽了?”雲澈扣住淩子悅的手腕,淩子悅卻將手收了回去,緊緊蹙起眉頭。


    “阿璃,你太心急了!”


    “為什麽?”雲澈一副絲毫不擔心的模樣,側臥於案邊,撐著腦袋望著淩子悅,似乎很享受她火急火燎的模樣。


    “阿璃,凡是都要循序漸進,你想要大刀闊斧地將這些毫無政事經驗的學子推向朝堂,他們沒有力量沒有背景空有一顆願想之心,強風競折!”


    “所以朕才要試一試。”雲澈抿起唇角,目光之中有幾分嘲諷,“朕要看看群臣的反應,看看鎮國公主有多大能耐,朝中有哪些人是她的,她會怎麽做?朕不是應該她這位老前輩好好學一學嗎?”


    雲澈淡定地望著淩子悅,手指伸過來在她的鼻尖上點了點。


    “啊——原來陛下是在投石問路!”淩子悅恍然大悟。


    “你現在才明白啊?不然你以為朕為什麽要將歐陽琉舒安排在都府做一個小小的待詔呢?鎮國公主再怎麽樣也不會想到去為難一個小小的待詔。”雲澈微垂下頭來玩弄著自己的衣角,“朕不了解鎮國公主的勢力,她的心勢必還放在成郡國。父皇將雲諶封為郡王遠離國都又將鎮國公主高高供起的原因很簡單。就是為了防止宮變。而鎮國公主明明知道已經是文武分治的時候卻還守著老祖宗的治國之道,是因為怕一場朝製更化會將她幾十年累積下來的勢力連根拔起,所以她絕對是不肯的。對付她,朕如果直來直往,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雲澈要犧牲的是那些滿懷心願以為可以實現理想抱負的學子們。他們成為雲澈與鎮國公主角逐中的籌碼。


    這樣的雲澈是淩子悅從不曾見過的。


    哪怕她知道君王所考慮的從不是某一個兩個有學之士的政治前途,為君者的殘忍從來不需要見血。


    “也請陛下迎娶雲羽年翁主,早日冊立她為皇後。這樣……無論陛下做了什麽,鎮國公主至少不會……”


    這是洛皇後親自要求淩子悅對雲澈所說之事,也是雲澈必須要做到的事情。


    “別說了。”雲澈沉下嗓音。


    “陛下!您到底在堅持什麽?”淩子悅抬起頭來,望進雲澈深不見底的眼中,“有什麽比您的帝位穩固還重要的嗎!”


    “你知道朕在堅持什麽。”雲澈的手指緩緩掠過淩子悅的臉頰,似乎要將她感受的清清楚楚,而他的牙關卻緊緊咬起,一字一句從齒縫之中擠出來,“不要再說下去了。沒有誰能傷到朕,而你總能令朕鮮血淋淋。”


    淩子悅向後一退,雲澈卻驟然起身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拽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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